第二章 念诗
1693年,也就是永平十一年,就在朱伯涛穿越的这天,永平帝朱和塭驾崩,尊庙号为明昭宗。
当日,太子继位,发国丧,一时紫禁城内外哭声传遍。
有人哭泣,是因为心痛于失去了一位好皇帝。
毕竟这位昭宗在位期间,虽先后经历了敌国的进犯和乌斯藏、缅南、漠西噶尔丹部等的叛乱,甚至如今缅甸的局势有愈演愈烈的势头,导致大明不断失血,但同样在这十一年间,国内却是丰收连连,工商农皆发展迅速,称得上太平盛世。
而安南、吕宋、安息、朝鲜、东瀛等原本桓宗时吞并的化外之地亦是逐渐汉化,继位之初还时常发生的土人暴动如今也基本消弥。
更何况那个贼心不改复率二十余万贼众犯边的奥朗则布,不照样被定国公李如靖打得满地找牙,最终只能带着几千精骑逃窜么?之后定国公更是率军杀进那个什么莫卧尔,撤退时已掠得财货无数。
虽然还有些儒生和官员抨击说这是以军伍行贼寇之事,但在老百姓的眼中,定国公的这般行为却是大快人心!
甚至已经有人提议,应当将中昭之治同历史上有名的文景之治、仁宣之治等盛世并列,记载于史书之中。
有的人,却是在哭自己。
虽然太子素来被大臣们评价颇高,但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某些先帝近臣,今后虽不见得就此将失势,但终究不会如先前那般受宠信。至于原先昭宗的那诸多嫔妃,更是为了自己的未来而哭得几乎晕厥过去,虽然说从英宗起便废除了嫔妃殉葬的祖制,但她们接下来的人生却终究是丧失了依靠,恐怕再无希望可言。
至于朱伯涛本人,除了昭宗下葬时,由于母亲董皇后令宫女提前准备了洋葱,最后被强行熏出几滴眼泪外,在漫长的国丧期内却是不曾哭过一次,顶多也不过是为了避免被言官们攻击,游戏的时间少了些,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了日常的练武和看书上去了。
毕竟,即便是原先的那个朱伯涛,由于身份仅仅是太子第三子的缘故,也都没见过自己那个皇爷爷几次,如今的朱伯涛,更不会因其去世而伤心。
期间,除了那个和他同出一母故而比较亲近的嫡亲大哥,趁着空闲来看望过他一遍以外,却也没什么人来打扰。
而对于他这些天的举动,刚被册封为皇后不久的母亲董氏自然是欣慰不已。毕竟,不管再怎么宠爱,等将来朱伯涛成年后,纵使获得了封亲王的资格,照样得择一边境就蕃。而一旦就蕃,届时朱伯涛能依靠的恐怕就只剩自己了。
需知自从桓宗改革藩王制度以来,藩王们便重新掌握了兵权,甚至还获得了部分行政权。
只不过根据桓宗立下的规矩,今后新封的藩王,却只能就蕃于边境冲突激烈之地,就连前朝残留下来的,照样得乖乖改封,否则天启年间被诛杀的那些同行就是他们的下场,如此这般打的却是以藩王为大明屏障的主意。
藩王们手里有兵,可以自行向外拓土,按桓宗的话讲就是“所获疆土净归汝”。但相应的,这些孤悬远边的藩王们却同样得应付各路外族的入侵,可谓高风险高利润,混的如何全凭自己本事。
假如发展得好,或许还能如同被封在北美的唐藩般扩土无数,几乎另成一国,倘若发展得不好,如前几年分别在乌斯藏、噶尔丹乱中遇难的蜀王、泰王般身死乱军之中也并非不可能。
故而在皇子们尚未就蕃时,其最紧要的任务,便是培养自身的能力,而看到朱伯涛开始自觉地读书,董皇后的心中同样是充满了欢喜。
至于刚回到朱伯涛身边不久的小太监陆丰,虽说屁股被打开了花,乃至最近睡觉都只能趴着,却由衷地庆幸这位小祖宗变得懂事了许多,让他也好伺候不少。
半个月后,太子朱怡锶在盛大的仪式中正式登基,宣布自明年起改元为顺正元年。
这“顺正”二字乃是取自《孟子》的“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意在彰显其无可争议的正统,同时又表达了诸事顺利的心愿,可谓上上佳的年号。
这般水平较高的年号,也自然不是皇帝拍拍脑门就能想出的,而是内阁七位大臣们彼此商议后给出的选项之一,只不过最终被新皇选用了罢了。
而此刻内阁中排名第四的夏完淳夏阁老,则是和朱伯涛面对面地立在庭院中,彼此大眼瞪小眼。
对视许久后,朱伯涛终于忍不住了,他发现自从融合了记忆,他也被原先那位顽童影响了许多。
他扭开头嚷嚷道 : “母后,儿臣还是不请先生算了吧!”
“这可不行,”董皇后立在一旁觉得有些好笑,用手轻轻掩住了嘴唇道 : “毕竟规矩总是要遵守的。”
朱伯涛知道这里母亲所说的规矩是指每位皇子都要经由至少一位内阁成员授业数年,为的就是让皇子们向内阁大佬们讨教些地方治理之道,以免将来就蕃后站不住脚,却仍不想自己将来的老师是个糟老头子,毕竟在他的印象里那些老货可大都刻板保守,他可不想被教成一个呆子。
所以他犹豫下后还是决定再挣扎挣扎 : “母后,要不给儿臣再找个年轻点的,这位也太老了吧!”
“放肆!”董皇后听完他的混账话,却把柳眉一竖,叉着腰出言呵斥道 : “这位可是内阁的夏阁老,不许如此无礼!”
“哈哈,皇后娘娘暂且息怒,”
董皇后本来还想训斥几句,站在一旁的夏阁老却是突然笑着开口劝道 : “三殿下赤子之心,老夫见了却是极喜欢的”
本来,这位夏阁老压根就没想过要接皇子授业这等苦差,毕竟要教的是终将就蕃的三皇子,又不是已经被封为太子的大皇子朱伯沅。况且他也早就一把年纪了,更不会寻什么烧冷灶之类的心思。
只可惜由于政见不和的缘故,他在内阁中向来受到排挤,这次新皇登基,按规矩包含太子在内总计有三个皇子需要教授,结果这位据传闻“素来顽劣”的三皇子就被指派到了他这儿,而教授太子的美差却被其余的几位阁老美滋滋地揽了过去。
只不过刚才朱伯涛的话却激起了他的好胜心,毕竟他自负自己纵横宦海数十年,最终亦是成功入阁,踏上了文官一途的巅峰,可不会承认自己教不了一九岁孩童。
何况这位三皇子虽说果然如传言般顽皮,但骨子里却透着十足灵动,而且能同他对视那么久才泄气,亦是说明了其性坚韧。
这孩子却没传言中的那么不堪,反倒是一块璞玉,他如此想着。
想到这里,他捻须一笑,冲朱伯涛拱了拱手道 : “老夫夏完淳,先在这里给殿下行礼了。”
他下一句还没开口,朱伯涛却突然眼前一亮,张口道 : “您是夏完淳?”
“咦,殿下可是对老夫有兴趣?”这回夏阁老却是有些惊讶了。
“那首《别云间》可是您老的作品?”朱伯涛当即兴奋地接话道。
夏阁老闻言,却是忍不住皱眉,半天后方才开口 : “敢问殿下指的是哪首?”
“自然是那首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
“混账!”
厉声出言打断朱伯涛的竟是董皇后,只见她脸色竟是前所未有的难看,吓得她身旁的太监宫女俱是忍不住颤抖起来。
朱伯涛本来是有些愣神,脑袋一转却立即反应了过来 : 南冠指的可是囚徒,他这么念诗可不是在诅咒夏阁老入狱么?当下心中也不由有些忐忑。
“没事的,没事的。”只见夏阁老嘴角略微上翘,笑盈盈地摆摆手道 : “殿下不妨把诗念完。”
朱伯涛连忙应了声“是”,随即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感激地看了眼夏阁老后,又沉吟了下,方才朗声道 :
“三年羁旅客,
今日又南冠。
无限河山泪,
谁言天地宽?
已知泉路近,
欲别故乡难。
毅魄归来日,
灵旗空际看。”
待到他声情并茂地朗诵完毕,却惊讶地发现那位之前被他说成“下狱”还能以笑面应对的夏阁老,眼下表情却格外严肃了起来。
半响后他才开口,语气竟透着几分怅然 : “诗是好诗,可惜不是我写的,或许是崖山时某位宋人的遗作吧。”
朱伯涛这才想起来那首《别云间》乃是历史上南明时夏完淳起兵反清败亡时所著,正所谓“诗歌合为事而作”,在如今这个世界上,没有经历过真正神州沉沦之痛的夏完淳,自然也写不出那首慷慨悲壮的传世之作。
朱伯涛本来还在沉思之中,却忽然听见一声轻笑声,再抬头看去,却见夏阁老此刻正戏谑地打量自己。
“看来殿下是误将他人错认成了老夫,现在得知了真相,可还愿意拜我为师?”夏阁老又捻了捻胡须,笑吟吟地调侃道。
“愿意,当然愿意!”朱伯涛听闻这话,立马兴奋回应道。
“嗯?”
本来,夏完淳都做好了要苦费一番口舌方才能让眼前这顽童甘愿拜自己为师的准备,就连诱导的方案在这须臾之间都已经想到了好几种。
却不料他那不过是调侃的话刚出口,朱伯涛竟是已经同意了,这番错愕之下,手上力道没把握好,胡须都差点揪掉几根。
想了想,夏阁老依旧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迟疑片刻后便决定进一步试探下,以防这位三皇子在耍什么花招,于是严肃地道 : “殿下可是确定?须知老夫对待学生向来严格,将来殿下若是某日功课未能完成,则必将受惩罚。”
朱伯涛却是小手一拍胸脯,斩钉截铁地道 : “当然,夏师傅,到时候我绝对照您吩咐的做,您指东,我绝对不敢往西!”
开玩笑,这可是夏完淳。
5岁读经史,7岁能诗文,9岁写出《代乳集》;流寇肆虐北方时其年不过十三,却上书四十家乡坤,请举义兵为大明出力;满清南下之际其年不过十五,却两次起义失败后犹不放弃,直到第三次举事时方因名册泄露遭捕。
待押至南京,洪承畴惜其才,欲保全之,乃道:“童子何知,岂能称兵叛逆?误堕贼中耳!归顺当不失官。”
夏完淳却断然拒绝降清,并当众人面嘲讽洪承畴气节缺失,以致其“色沮气夺”,竟无辞以对。
及至狱中,又继其父所作之政论集《续幸存录》,剖析南明弘光王朝败亡之因,可谓识见超卓,以致郭沫若阅毕不由惊叹“完淳不仅为一诗人,而实为备良史之才者也!”
最终夏完淳于南京行刑,临刑前立而不跪,神色不变,慷慨就义,时年仅十七。
需知,这位夏完淳夏阁老,可是朱伯涛上辈子最敬佩的英雄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