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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折腾了一个晚上的女剑士终于能够在一个非常舒适的小树屋上安顿下来。
她也终于有机会看清楚自己的额头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当然没法儿违心表示这个额纹不漂亮。整个额纹泛着饱满的金棕色,意料之外的特别衬她的皮肤;额纹两端对称,勾缠的卷叶纹一直延伸到她的发鬓中。正中间的线条明显粗一些,正是她之前看到的,又像半块舵又像一只半睁半闭的眼睛的图案。舵环,或者说眼瞳的部分,泛着鲜艳的殷红色。
“这颜色就意味着我杀过精灵了,是吗?”瑟罗非戳了戳自己的额心,苦着脸说,“看来以后我得经常绑个头带什么的?把罪证顶在大脑门儿上并不酷,真的,而且先不论我到底是怎么来的吧,我好歹装在一个圆耳朵的人类壳子里呢。”
引她去树屋的雷噗嗤一声,摆摆手说:“你放心好了,一觉醒来你就能明显看到额纹的淡化,过个两三天它就会自己消失。你在我们当中哪一个的脑门儿看到额纹了?只有在特定节日或者仪式的时候我们才会抹上特殊的药剂,主动让它显现出来。”
瑟罗非大松一口气。
雷站在雨蛙脑袋上,抱着双臂斜眼看她:“鉴于你这个古古怪怪的,被壁障碎片和愿力催生出来的人类壳子,我也不知道那种药剂在你身上起不起作用——珍惜点儿吧,抓紧这两天好好和那些可爱的线条相处,说不定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它们了。”
雨蛙:“呱哦。”
瑟罗非无所谓地耸耸肩,虽然这条额纹出乎意料与她凑一块儿没什么违和感,但她还是觉得比起精灵族勾勾缠缠的额纹,一面横穿肩背胸腹的巨龙咆哮图更适合自己。
她朝着树下的雷和雨蛙挥挥手,示意自己准备进屋休息了。
雷却并没有走。
他指了指自己身后:“那个小黑皮一直跟着你,你知道吗。”
瑟罗非:“啊?诶?!”
留居在树核的,大多都是有避世倾向的精灵,这使得树核有着非常严谨的区域划分。贵宾的住宿区,普通客人的住宿区和族人的住宿区之间并不能互通,而是被只有在精灵引导下才能通过的屏障相互隔开了。
像管家这样,不知道用什么理由忽悠了精灵们、得到了树核自由出入权的贵客,也只能住在树核外围。琉拉克瑞斯苍翠之盖距离贵宾住宿区比较近,大家就顺道一块儿走了一趟,把尼古拉斯的住处安排在了管家的旁边。
雷负责把瑟罗非引来处于树核内环的族人聚居区。这一路上足足经过了五道屏障,瑟罗非都已经顺利地学会了打开屏障的方法。
没想到尼古拉斯竟然一路跟了过来?!
小黑皮。嘿。哈哈哈哈。
瑟罗非把视线放远扫了一圈儿,并没有看到尼古拉斯的身影——她重点关注了那几丛深灰色灌木。
还挺会藏的。
“罗尔,你确定要和他一块儿住?”
“啊,这个……”瑟罗非下意识想说“不我当然不确定”,可想想船长大人闷不吭声地跟了这么久,现在也还别别扭扭,不知道躲在那片树叶子后面不肯出来,她又多少有点儿心软。
这么一犹豫,雷那边已经挥挥手准备走了:“好吧好吧,世界上总是不缺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年轻人。住一起可以,这屋子很大,也有好几间卧室,你们老老实实分开睡,不然我就和玛格丽塔告状——”
说着,他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过两天我好好给你普及一下什么是精灵的正确审美。你这都找的什么男朋友,脸和身材是不错,可皮肤颜色也太黑了,跟花鼻山猪似的……以后你会懂的,莹白色才是最经典、最漂亮哒。”
“呱哒!”
雷踩着雨蛙的脑袋一蹦一蹦地走了。
尼古拉斯沉着脸,不知道从哪棵树上跳了下来。
瑟罗非:“……不不不要因为在肤色上有不同的喜好而拔枪啊?!”
尼古拉斯沉默地顺着藤梯爬了上来。瑟罗非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他一把,然后她发现,船长大人的眼神儿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来回转了几圈,明显是在对比着什么。
然后,他居然率先把手放开了。脸没红,耳朵也没红,显得有些失落。
瑟罗非有点儿好笑地推推他,自己错一步上前推开树屋的门:“我说,其实——”
“嘭!嘭嘭嘭!”
突如其来的爆破声让瑟罗非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右手刚刚抬起来试图抓住剑柄,就被干脆利落地握住,顺势一拉。
尼古拉斯在第一时间挡在了她的前面。
有些发闷的爆破声还在继续。只见宽敞的、带着明显属于精灵的浪漫和精致的房间里……悬挂着一排摇摇晃晃的花朵。
每个花朵都有人脑袋那么大。它们颜色不同,正接连从屋顶上牵着弯弯绕绕的藤蔓掉落下来,嘭的一声开放,露出其中歪歪扭扭的字板。
这些莫名其妙的花很快开完了。
从门口看去,字板排成前后高低两排,用特别华丽的字体写着“欢迎初生的精灵瑟罗非!”
最后还有个挂条儿,写着“雷和他的雨蛙”,后面跟了一个脏兮兮的蛙蹼印子。
瑟罗非:“……”
她决定了,她不要和雷学审美。
其实尼古拉斯在海盗群里并不算黑,尖牙小队里起码有一半的家伙晒得比他更厉害。况且,古铜色的皮肤也没什么不好,这颜色会使人骨骼、肌肉的线条显得特别性感,比如眼前这半张侧脸,微微绷紧的脖子,被流畅肌肉覆盖的肩膀和紧实的手臂……
瑟罗非垫脚,手心在前方肩膀上微微使力,探出头去在那实在漂亮的下颌骨上啾了一下。
尼古拉斯一下子变得硬邦邦的了。
肌肤的触感让瑟罗非从那种莫名的……饥饿感中惊醒过来。她一下子从他身上跳开,我我我了半天,又你你你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稳妥行事,先跑再说。
她跑了,然而没跑掉。
尼古拉斯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没办法,只好回头看他,凶巴巴地问:“你干什么?”
尼古拉斯的耳廓红得跟烧起来一样,他抿了抿嘴,没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傻乎乎地对视了一会儿。
瑟罗非猛地回过神来,甩手又要跑。
尼古拉斯再拉住,总算憋出一句话:“你啾我。”
“我我我没有!”
“你啾了。”
“没有!”
尼古拉斯固执地盯着她:“啾了。”
瑟罗非脑子一团乱,情急之下居然一指尼古拉斯身后:“你看!管家在天上飞!”
“……”
尼古拉斯一贯扯得平直的唇线清晰地往上勾了勾。他深深看了一眼女剑士,没有再提那个啾了还是没啾的话题,只是松开了她的手臂——顺带勾了勾她长长卷卷的发尾——低声说:“早些休息。”
女剑士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嗷了一声开始啪啦啪啦拍打自己的脸。
……真是被鱼菜糊了脑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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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精灵族找到管家算是意外收获。南十字号明面上的主人和实际上的主人时隔一年,在距离鸟钻石镇相当遥远的树核重聚,也是一件挺奇妙的事儿。
……地位低微,还是个见习船员的女剑士就算了。
精灵们很友善地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倚靠着矮树的圆桌小厅。那棵矮树也是神奇的品种,瑟罗非在上面辨认出了起码六种品种完全不同、生长季节也大相径庭的果实。带路的精灵个性相当活泼,他示意三人可以一边说话,一边尽情享用树上的果子,还亲自给他们做了个示范——
精灵温柔地抚摸着那颗树,就像抚摸着自己的情人或者孩子,同时低声唱了几段像是摇篮曲的调子。矮树十分显眼的一个哆嗦,将垂挂了成熟果实的枝条主动压低,上头的果实稀里哗啦一阵掉落,很快就把摆在小圆桌上的果篮装满了。
“瞧,你们摸摸它,再给它唱些调子轻缓的歌,它开心了就会把果实送给你们。”精灵这样解释。
瑟罗非脸色诡异地看着那颗树,只觉得那些交错的枝条和叶片间充满了“救命快停别摸了不要唱了我把果子给你还不行吗”的负面情绪。
相比这课或许心情不怎么好的树,她倒是更留意树下那个活灵活现的幼鹿石雕。
“树核也有这些小雕塑呀。”瑟罗非戳了戳精致得不行的鹿耳朵,“鸟钻石镇也有,塞拜城也有,东面沿海那几个稍微大一些城市都有这些动物雕塑。橘滋里的大贤者说这都是神迹呢。”
“你去过橘滋里?真棒,那一定是个有意思的地方。”精灵笑着说,“这个肯定不是神迹,哈哈,这是我爸爸亲手刻下的——他是个厉害的雕刻师。你在树核看到的绝大部分石雕都能找到作者,但确实也有不少完全不可考的雕塑……那些或许真的是神祗给我们留下的礼物吧?”
精灵挥挥手走了。
于是谈话开始。
地位低微,还是个见习船员的女剑士第一个发问:“老师你怎么知道塞拜城的事儿?你有西北前线的消息吗?我在玛蒙城听蝎子他们说,托托和赤铜前辈一块儿去了西北。”
“我当然有我的消息渠道。”管家高深莫测地摸了摸他根本没有胡子的下巴,“但塞拜城?塞拜城的事儿现在还有谁不知道呢?‘一个名为瑟罗非的海盗姑娘披戴着神之怜悯让塞拜城重回蓝天之下’——这可是塞拜城自己传出来的正经说辞。”
瑟罗非一惊,随即很快冷静下来。塞拜城城主和努斑会长的确数次表达了会庇护她的意思,在她看来也挺有诚意的,但他们首先当然要为海民考虑。塞拜城陷入神罚数百年,错过了最关键的转型时期。现在,在种群数量上最为弱势的海民想要尽快跟上步伐,当然会首先试图争取到综合来说势力最大的人类的支持。
当年海民固守魔法,偏执地拒绝接受一切新事物与改变,甚至开始残杀外来的商人和使用机械制品的族人——这些伤痕随着时间在陆地上渐渐淡化了,但记得的人也不是没有,毕竟那整整一船的商人都没有回来呢。
海民们现在如履薄冰,不能再承受任何一点儿意外了。这时候,推出她这个人类身份的“救世主”,就相当有必要。
塞拜城主和努斑会长说不定还觉得这么把她推到前台也是保护她的一种方式……
瑟罗非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
“那关于海神之戟……”
管家深深看了眼女剑士,说:“这才是我要说的重点。塞拜城把海神之戟作为谢礼送给你只是个私下流传的花边消息,甚至塞拜城方面还暗示过这个消息并不属实。”
“那——”
“我是做过功课的。”管家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壁障的承载之力,圣物中的力量,以及你的身体状况,我都非常了解……瞧,你在吸收了起源之种的力量后,没有当场炸开,还能够意识清醒地使用这份力量打碎结界,这说明壁障碎片已经将你的身体改造得很好了。只要你没被哪只大鱼吞到肚子里,最多半年你就会恢复行动能力。”
“然而我在精灵族待了整整一年,也没有听到你的消息。”
“要么,你死了。要么,你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按照海民们乘坐着晨曦少女号抵达陆地的时间稍微推一推,再结合他们放出来的消息,我就几乎能够肯定,你一定在各种巧合之下吸收了海神之戟的力量。”
并没有什么巧合。他们把盒子递过来,她把手伸上去,然后悲剧的事儿就发生了。
“塞拜城把海民一族的圣物赠予你的消息也就是随便传传,一般人听了就忘,不用在意。”管家说,“只有那些人会像闻到了蛋味儿的苍蝇似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开始牢牢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长老院。”瑟罗非木然接口。
“一点儿不错。”管家微微眯起眼,“你们不知道,这一年来,在所有有关圣物的消息面前,长老院就是一群红着眼睛、乱抓乱咬的鬣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