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舒达海回到了双庙。
这在双庙引起了不小的波澜,当然人们都知道他是曾主宰着双庙这方天地的人物——大乡绅舒畅的儿子。
民国九年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地震使瑞河改了道,把一个双庙保分在了两处,与程家湾隔河相望的是林家堡。虎口余生和外出逃荒归来的舒族人氏都在程家湾安家落户,一保人分两大片住在南山脚下两条大沟叉里。地震之后,接连几年不是大旱,就是冰雹,频繁的自然灾害加上土匪的侵袭掠夺,使双庙人朝不保夕。为求安定,他们都纷纷搬进半山或塞进沟叉。位于沟叉的程家湾因有一座程咬金的衣冠坟而得名。舒达海的突然归来让程家湾人一下子像是有了主心骨。
当年舒达海因与舒家二奶奶私好,被一怒之下的舒畅赶出了家门。舒达海走投无路,只好去了黄埔军校投奔在那里上军校的哥哥舒达江,讨得了一份杂役的营生。不久,舒达江军校毕业了,离开了黄埔,在国民党四十五军一二七师担任连长,驻扎于湖北大洪山。当家乡发生大地震的消息传来后,舒达江已提升为副营长,舒达海也在哥哥的关照下入伍当上了班长。大地震的消息传来,家人生死不明,弟兄俩惶惶不安。正当舒达江准备告假返乡时,舒达海却因与一桩倒卖军火案有牵扯而被逮捕下狱。舒达江回家的计划只得搁浅,他千方百计走门子,疏通关系,最后花了一大笔钱才赎出了这个不争气的弟弟。这时候,他收到了远在家乡的一位好友赵保万的书信,称父亲舒畅一家三十余口全部在地震中遇难,尸骨无存。还说舒畅地震前已是有病在身,因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他便将他家的部分遗产托付给了他,说是日后交给大儿子舒达江。还有一些从他当年皇宫里带回来的什么宝贝,好像装在一个缸里,埋在什么地方,舒畅没有来得及说,只留下了一张图纸。如今赵保万已做了家乡的县府,受已故旧交之托,他要亲手把这些交给舒氏后人,告慰故友在天之灵。舒达江看信后,嗟叹不已,遂携舒达海即日动身,北上回家奔丧。
回到家乡,舒达江、舒达海谁都一时不能辨识去双庙的路。听了赵保万关于地震的描述后,两人大为震惊。在赵保万的带领下,他们去了双庙。当他们站在那棵被称为“千年神柏”的老柏树面前时,舒氏兄弟才略略感知了舒家大院的方向。舒达江看到父亲长眠之地,不由眼圈发红,离开家乡十余年,如今回来,见到的父亲竟然是一堆黄土。赵保万让人拿来一个木盒,打开来,取出一张泛黄的麻垢纸,他告诉舒达江:“令尊仙逝之前,留有此图一张,我猜测可能与御赐珠宝古玩有关,你看这棵树,分明就是这棵古柏……”舒达江、舒达海凑过来,只见纸上画着一副奇怪的图,画着一尊佛像,还有一口大缸。纸张右下角小楷毛笔书写着一首诗:幽州山河碎,云烟梦里遥,千载宫闱深,独泣羽巾陶。舒达江记得父亲生前常独自默念这四句诗,所以还算熟悉。两人翻过来倒过去看,也没有看出一点眉目,更不知此诗写在这里的用意。舒达海看到不远处有一座高门院落,就问赵保万,“这是谁的地方?好像占的是咱家的地盘。”赵保万说,“如今这一带叫林家堡,这个院子里住的就是林家堡的大户林九。民国十一年关匪袭击双庙,就是林九组织村民坚壁清野,血战关匪,并在这里筑了一个土堡,抵御土匪的侵袭,林家堡的声望渐增,林九也成了众望所归的人物。人们只知双庙有个林家堡,却不知还有个程家湾。”舒达江听罢点头道:“这林九倒是条汉子……”
舒达海对哥哥说:“你看父亲不在了,家也没了,连宅地也被别人占了,我想留下来重振家业。”舒达江笑笑,说:“你放心,爹留下的一切都是你的,我不会跟你争。你回来倒能让我省点心。”舒达海听哥哥这样说,不由喜出望外。舒达江帮助舒达海完成遗产交接手续,三日后,返回驻地。重回双庙的舒达海有了舒畅的护身符和这笔可观的遗产,全然以舒畅代言人的身份出现在了人们面前。他进程家湾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舒氏门人,敲锣打鼓,张贴告示,大肆收买、收当、租佃土地,时价标准以小麦为准,川地每亩二点五大石,山地每亩当价五至七点八斗。住在林家堡那棵老柏树附近的林九听说后,不敢怠慢,他亲自出马,用三尺红绸包了林家上好的川水地地契作为见面礼拜访了舒达海。舒达海大喜,待林九为座上客,席间杯来盏往,舒达海就有了舒家少爷的感觉。他借着酒力,奉劝林九成全他的一片孝心,让出林家堡的地盘,让祖宗基业得到继续。不成想对于这样一个原则性的问题,林九态度强硬,他说:“林家堡乃是多少弟兄用鲜血筑就,不能说让就让。不是我林九,恐怕这地儿如今还是关匪的巢穴。”听了这话,舒达海的脸色就不好看起来,但鉴于有礼不打上门客,舒达海只得暂时咽下这口气。
一天深夜,赵保万突然来访,将舒达海从睡梦里唤醒。在一盏昏黄的铜油灯下,赵保万告诉舒达海,省政府制定了改屯为民办法,县里马上就要开始落实。他自己将具体办理这件事,这其中大有油水可捞。他想寻求舒达海的帮助,吃下所收各保分的由屯地颗粮变民地银粮的折款,然后见面分一半。两人在灯下叽叽咕咕、悉悉嗦嗦了一夜。赵保万走后,舒达海一夜无眠,赵保万的到来无疑给他注入了一剂强心剂,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他隐约觉得舒家的光景在他手里马上就要复苏了。
一年之后,人们惊异地发现,一座气派的高门大院在程家湾落成,舒达海的脸上出现了不可掩饰的自得。舒家新宅落成那天,流水席开了上百桌,连方圆百里的穷叫化子都赶来吃了三天,一个竟因暴食暴饮而当场猝死。人们对于舒达海的一夜升天既感到纳闷又认为是天佑舒家。他们说,舒家祖上的福祉又回来了。那些当期已满仍无力赎回土地的贫困户,也便甘心情愿让舒家耕种,或者千方百计亲富求富,央人求情转卖土地。从此舒达海真正成了双庙的主人。
八年后,舒达海已拥有川地、水地、原地三千多亩,佃户多达七、八百,同时舒达海听取赵保万建议,以“黑驴打滚“、“羊下羊”计利放贷。舒家的日子就这样如烈火喷油,如日中天。唯一让他如鲠在喉的还是那个林九。每天临睡前,他都要仔细研究舒畅留下的那张图。赵保万告诉他,舒畅留下这张纸,什么话都没说,也许是怕遗产落入外姓之手,估计是他认为只有自己的儿子才能解开父亲的哑谜吧。舒达海感到不快,不过他又为自己得到了这张图而且有足够的时间研究它而庆幸。多日来研究的结果,他把怀疑的指向一步步引向了林九的那座大宅院。
他正冥思苦想着如何寻找机会对付林九时,林家却出了事。时年百姓粮款繁重,饥寒交迫,度日如年,便异口同声疑议数年所收各保分的由屯地颗粮变民地银粮的折款被人侵吞。林九的大儿子林忠烈在调查了解之后,获得了过硬证据,便联名二百人,上告省府本县县府赵保万有私吞“改屯为民”折款之嫌。省主席即令县长审清此案,并上报省府查核。不料县长却与赵保万勾结,虚造账务,欺上瞒下,派人将林忠烈下狱,并威逼利诱撤回诉状。遭到拒绝后,林忠烈被以“诬陷官员”罪名杀害。年近花甲的林九因此大病一场,溘然而逝。林家家务由次子三十岁的林中秋主持。
为探虚实,舒达海亲自备白绫五尺前往林家堡吊唁。
林家堡地处四周环山的莲花型平地之上,位于五龙山余脉太白山下,当地流传有俗诗云:“前有腰带水,后有纱帽岩,三龙捧珠,四水归塘。”全村以“七星八斗”为立意构思,根据地形进行布局,引瑞水支流成溪,与道路边的水道联系各个池塘,清流泻玉,土堡鸡鸣,别是一番天地。卵石筑就两道莲瓣形的堡墙,四个堡门和等距设置的炮楼、箭孔、了望亭,构筑成坚固的林家堡。更有堡口东南的老柏树,向阴指西,驱恶避煞,妙境天成。林中秋一如舒达海当年对待林九,把他当作贵宾列为上座。对于从未谋面的林中秋,舒达海却感到有几分面熟。并不显多么豪华的林家大院以其整饬和干净让人耳清目爽,其侧门外的石柱尤其惹人注目,据说是“关匪”的左臂右膀在这里遭到林九的伏击而溃败。从此以后,“关匪”的人再也没有骚扰过双庙。这是整个双庙的光荣。人们自发地在这里立了一根石柱,希望后辈儿孙都能记住发生在双庙的这件大事。因此林九的去世,比舒达海新宅的落成更让人们当回事,他们口耳相传,不约而同,纷纷前来祭奠。舒达海来的时候,门口已拥满了一袭素衣的男女老少,门口维持秩序的驼背管家林双锁正在按照顺序让他们排成单列队子一一入内。在大堂里烧完纸从侧门里出来,当舒达海用完饭,被送出侧门时,他发现那石柱子上已缠满了白布,旁边摆满了纸人、纸马,纸车、纸房,还有不少哭哭啼啼的妇女。
舒达海没有发现林家大院与他脑子里那张图的任何联系,却从一个侧面看到了林家的不可战胜。他一时又陷入了苦恼之中,眼睁睁地看着林中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天天人丁兴旺起来。其原配任月霞生了两个儿子后,又娶了瑞川县城党部赫赫有名的财政局长甘乾义的独生女甘甜甜,接着又生了一个女儿。林家每发生一件事,都会在舒达海的心中引起一场风暴。与林中秋相比,他就显得背运。新任县长到任后,就接到不少告状信,全是替林九的儿子林忠烈叫冤的。赵保万终于事发,在审讯中,林忠烈所告事事有着落,项项有证据,经查证落实后,赵保万被解送兰州。舒达海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了好长一段日子。后来得知赵保万一人承担了所有罪过,使他免遭灾祸。更让舒达海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的是他连娶两房却生不下一个儿子,眼看快奔四十的人了,婆娘的肚子里就是怀不上带把的。面对三个哭哭啼啼的丫头片子,舒达海不堪其烦,恼怒不已。有人劝他请个风水匠查看一下阳庄阴宅。一语提醒了舒达海,他怀疑林家堡地下是否有父亲的真体。如果阳宅毫无问题,必是林中秋把林家大院修在了父亲的坟上,占尽了舒家的脉气。
舒达海派人牵着一头枣红骡子去南原请修建舒家大院时勘察地形的曹师阴阳,却不曾接到。家人说曹师阴阳已于前月亡故。舒达海想正好请北原手艺高、名气更大的唐师阴阳来验证一下曹师阴阳的本领。唐师阴阳来时其作派果然与曹师阴阳大为不同,这让舒达海自然多了几分敬重和恭敬。第二日吃毕早饭,唐师阴阳在舒达海的陪同下,先绕着住宅围墙转了三圈,观天察地。突然他指着屋后一棵驼背老杜李树说:树屈驼背,丁财俱退,此树不吉,要伐掉。舒达海连连称是。又指着大门不远处的一棵桑椹树说:望门丧,除之勿留。舒达海点头称是,然后回到院子中心放平罗盘,先看庄基坐的字头正不正,次看大门开得合不合,再看山势水流,说:“万事万物生克制化,以平衡、合和为最高境界,孤阴不长,孤阳不生。贵宅无有大碍,但纵观之,也还有二忌:一是地处冲沟之坎偏于阴湿,二是水来去直走为不聚之水。”然后详细告诉他解决之法。
舒达海吩咐人拿出两摞银子,向唐师阴阳展开了那张图。这是他这些年来一直未对人提及的一个秘密,也是他心头绾结的一个疙瘩。唐师阴阳走南闯北几十年,还不曾收过这么贵重的酬金。他一边推辞一边说:“不知东家还有什么吩咐,这图上画的又是什么?在下愿闻其详。”舒达海这才说了这张图的来历,并让唐师阴阳根据这张图在林家堡走一趟,“只要找出这张图画的具体位置,我还有重赏。”舒达海说着把那两摞金子推到唐师阴阳面前。唐师阴阳微闭着眼半晌无语。舒达海急了,“先生,您请开个价。”唐师阴阳用手把银子推过去,仍旧不语。舒达海已经没有了耐心,变脸道:“我已经把图拿给你看了,你不答应说明你已掌握了这张图的内容,伺机窃取珍宝。如今你只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是乖乖地按照我说的去办,另一条就是在舒家的地窖里呆一辈子,永世不得出去。”说着他拿出了一支从部队上带回的驳克手枪,在手里玩弄着,时不时地向远方瞄准着。
唐师阴阳顿时面如土色,连连叫苦。
第二日天刚麻麻亮,唐师阴阳在舒达海的陪同下来到林家大院。林家大院里正一派操练之声。原来是林中秋正带领大家排成队列在院子里练功。这是林九在世时就留下的每日必不可少的晨课。林九去世后,林中秋就把它继承了下来。他觉得这种办法不仅可以强身健体,更重要的是能增强大家的凝聚力,让大院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够以一种充满活力、朝气蓬勃的精神状态面对新的一天。舒达海对老管家林双锁说:“上回登临贵府,见贵府房屋走势、摆布颇为讲究,在下近日准备修建南房,特地请了唐大师来取经。”老管家林双锁带着舒达海和唐师阴阳来到大堂。等候不多时,林中秋一身紧衣短束来到大堂,拱手道:“舒兄驾到,有失远迎,包涵,包涵。”
“哪里?哪里?此番来讨扰,纯粹是参观取经,这位是我请来的唐师傅。”舒达海说明来意,又介绍林中秋与唐师阴阳相识,二人又是一番寒喧。随后林中秋即刻让人准备早餐,并吩咐林双锁:“让连文、连武两位少爷稍等片刻,今日的背书照旧进行。”舒达海见林中秋还有事,就起身离座,说:“我们只是随便看看,主要是看房屋走势,不必兴师动众,你们有事就请自便。”说着两人就往门外走。
林中秋吩咐林双锁:“好生陪着客人,小心看好狗,不要惊了二位。”于是林双锁就一直弓着背跟随在舒达海他们身后,不时插一两句介绍的话。送走舒达海和唐师阴阳,林中秋就把林双锁叫到他的屋里,详细地询问了他们的一举一动。随后给看大门的老魏吩咐下去,“从今日开始,所有男丁务必守好侧门,无论白天黑夜,不准任何人在此逗留。”
果然到了第三天夜半,就有一伙人扛着镢头、铁锹在林家大院的侧门墙附近,挖起坑来。他们一来,警觉的老魏早告诉了林中秋。林中秋带领大家站在了望亭上,让大家先不要动,看看再说。他们看到领头的瘦高个儿正凑近一个掌柜样子的人,借着月光低头看着什么,最后就动起了家伙,七八个镢头在墙角上叮叮当当地挖起来。
刚刚挖了几下,突然侧门洞开,先冲出四条狼狗,接着火把燃烧间,五、六十条汉子从门里潮水一样地涌出来,他们的手里操着大刀、斧头,长矛什么的,高喊着“抓强盗!”手里的家伙就向那帮人而去。那帮人忙抡起铁锨、镢头来防卫。一场混战就此展开。混战中,那帮人寡不敌众,开始慢慢向后退,因为路况不熟,他们有拌倒在沟壕里的,有弯回头跑向林家大院正门的,有慌不择路一顿乱跑的,整个成了一窝无头的马蜂。为首的那个瘦高个儿和另一个豁豁嘴被活活捉住,其余的人大家正要去追,却被站在他们头顶高举着火把的林中秋大声喝住。
第二日早,林家门口站满了附近的群众,他们不知道昨夜林家发生了什么事,纷纷站在门口打问。有领头的说,我们逢了灾、出了事,都离不开冯老爷施舍和关照,如今听说他家中出了事,我们不能不管。林双锁就向他们解释说没有什么,昨晚门口抓住了几个贼,老爷正在审问呢。人们这才渐渐地走散。
林双锁回到大堂里的时候,林中秋正给那两个人松了绑,还端来了凳子。那个瘦高个儿脸很黑,坐在凳子上,双腿并拢,不停地哆嗦着。那个豁豁嘴却一脸的不在乎,还翘了二郎腿,脖子硬硬地犟着。林中秋让人给沏了茶,又端来了几个白生生的花卷,一盘金黄的炒鸡蛋,一盘红红的凉拌水萝卜。他还亲自把筷子递到他们的手里。瘦高个儿拿着筷子,仍旧木木地坐着,林中秋笑道:“这位兄弟不要客气,已是日上三竿,想必早已饿坏了。”说话间,那豁豁嘴早把一个花卷咬下了一大半。林中秋说:“吃吧,吃罢了你们就回吧。”这下,那豁豁嘴却停止了咀嚼,吃惊地望着林中秋。林中秋又让人拿来几包旱烟沫塞在了两个人的怀里。说:“舒兄待我不错,看在他的面子上,你们的事就算过去了。从今以后,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吃完饭尽快回去,免得舒老爷盘问。以后有什么困难,请走正门找我。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我林中秋绝不是那种小气鬼。”豁豁嘴这时说话了,他说得很急,像是恨不得要让别人连他没说出的话都弄明白了似的,“掌柜是误解我们了……我们,我们哪敢?……”瘦高个儿抬脚踢了豁豁嘴一下,甍甍地丢了一句,“狗急了跳墙,人穷了就胡整,啥事做不出来?”豁豁嘴像没有感觉一样,继续如炒豆豆一般说个不停,“老爷硬说这地盘是他们家的,说这地底下埋了他们家的东西,还说这是到自己的地方去取自己的东西呢……”瘦高个忽地站了起来,骂道:“你真是条狗,老爷怎么会选准你?”
林中秋哈哈大笑起来。他唤了一声“双锁”,就见老管家林双锁弓着背闪进来,垂立在一旁。林中秋指着那豁豁嘴说“送这位吃饱的回舒家。”然后把头转向瘦高个儿,“来我这里作客可从来没有不吃饭就走的。”老管家林双锁带着豁豁嘴走后,这瘦高个儿突然害怕了,他站起来,向门口挪动。林中秋问:“舒达海怎么给你付工钱?”瘦高个儿木然地望着他,不言语。林中秋又问,“如果我付给你舒家一倍的工钱,你愿意在我这儿干吗?”瘦高个儿像是没听清,他的表情还是很木然。林中秋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你,我要定你了。我付给你舒家一倍的工钱,怎么样?”这回瘦高个儿明明白白地听清楚了,他“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不知说什么好。林中秋双手扶起他,问:“起来,起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瘦高个儿激动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我叫孙拉处,是后山沟里人……”
那夜舒达海一看情况不妙,就在手下人的掩护下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家。他的计划的失败既让他担心林中秋知道珍宝的所在,又让他在双庙声名扫地。他对林中秋的仇恨更加强烈。他做梦都在想着把林中秋从双庙赶出去,林中秋让他感到了他在双庙地位的动摇。
那天,舒达海去了瑞川县城。他在瑞川县城有名的“元兴隆”药店看病的时候,遇见了老中医方老汉十六岁的外孙女雨晴。雨晴的相貌让他想起了失散多年的妹妹书眉。舒达海一直感到事有蹊跷。妹妹当年被一个长工拐骗,刚刚救出来又落入了关匪的手中。她一直感觉妹妹还在人世。这个女孩子究竟是谁?他在药店见过一、两次方老汉女儿的侧影,那是一个左腿有些跛的瘦弱女人,她看到他就会迅疾背过身去。这引发了舒达海极大地好奇,因此一到瑞川县城,他都以问诊和抓药为名,一次次往“元兴隆”跑,虽然那个女人难以见到,但是接近她的女儿雨晴他还是可以做到的。
提起瑞川县的“元兴隆”药店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一是因为老板方老汉医术精湛,尤其对脉经造诣较深,而且对病人不分富贵贫贱,出言不二,一生重德轻财,口碑极好。“元兴隆”药店的人所共知还因为在“元兴隆”门外墙上,挂着两个绿底黄边的黑字牌:“邮寄代办所”和“邮政信箱”。方老汉除了经营药店,还自告奋勇代办着信件的收转。每年上级邮局督察员坐着骡抬轿视察一次。每到那时候,瑞川县城人都感觉好奇,常常三五成群,聚众围观,方老汉和他的“元兴隆”药铺因此变得更加为众所瞩目。
方老汉妻女死于地震,孑然一身。去年一支队伍从街上经过,听说是杀人不眨眼的“红匪”。人们全都紧闭门户,屏声静气。满街只听见杂沓零乱的脚步声。就在方老汉在心里祈求菩萨保佑的时候,他的门被“咚咚”地敲响。那声音急促而有力,在安静的夜里格外让人害怕。方老汉定了定心,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嘴唇起泡、满身尘土的男人。他的身后跟着一位女人,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那人焦急地说:“老伯,我是红军,部队要转移,想请你收留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叫俞飞鹰,孩子叫雨晴,这里是我女人的娘家。可是他娘家已经没人了。如果以后我能活着,我会来找你的。如果我回不来,他们娘儿俩就交给你了,拜托了,老伯。”那人说着从包袱里摸出几个铜板,塞给方老汉,就转身跑步前进追赶队伍了。方老汉喊了两声,那人连头都没有回,一会儿就混进了这群人,再也找不见了。老汉望着队伍走远,他看到这个女人拉着孩子跪在了他的脚下。
第二天天不亮,这女人就起了床,稍微梳洗了一下,便显出了脸庞的清丽。她让方老汉照看她的孩子,她要去找一个人。没等方老汉拦挡,她就拖着看上去有些沉重的跛腿出门了。天完全黑尽了,方老汉还没有等到她回来。那个叫雨晴的女孩子开始披头散发,哭闹不休,她哭嚎着把枕头、被子扔了一地,她硬说是方老汉气走了她妈妈。方老汉一不能骂,更不能打,无计可施,只好躲在在门口久久眺望,希望她的妈妈能早点回来。结果等到快天亮,还不见她的踪影。他想女人怕是真的不回来了。地震让多少人流离失所、抛家弃子,这样的事他见得多了,她肯定是在以这样的方式把女儿托付给了他。方老汉在内心决定收养这个可怜的孩子,他收拾了点吃的,端给雨晴让她吃,等雨晴哭累了,闹乏了,肚子饿了的时候,他和雨晴蹴一搭吃面、喝汤。两个人都不说话,看上去这孩子真的是饿极了。吃完饭,方老汉收拾了碗筷,说,“往后,你就叫我爷爷,你就是我的孙女。”雨晴突然扯长声音尖叫了一声:“不——”
夜半,门突然又被一下一下地敲响。方老汉披上衣服,问“谁?”。门外无人应答。门还是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敲。方老汉贴近门板,问:“谁呀?”。这时,敲门声停下来了,传来一个女人的啜泣声。方老汉开了门,门外不是别人,正是雨晴的母亲。她一看见方老汉,就靠着门楣软绵绵瘫软在了地上。方老汉赶快扶起她,把她搀到屋里。一口热水下肚,她红肿着眼睛说,“老伯,以后我就是你的干女儿,别嫌弃我。”从此,方老汉有了一个干女儿,还有了一个外孙女雨晴。
因为她是“红匪”家属的缘故,方老汉轻易不敢让她出门。深居简出了一段时间,她在镜子里终于看到了自己脸色的红润和从前久违的神采。方老汉也说:“你刚来那会儿,整个人像个吊死鬼,缓过来了,谁会想到你是这么乖的一个闺女。”方老汉好心欢喜。但是后来,她意外发现方老汉一直偷偷到典当铺里去典当一些能典得出去的东西,而且她还意识到,方老汉比以前更为辛苦,甚至不惜跋山涉水去出远诊。她知道一下子多了两个人,就多了两张嘴。他们的日子肯定是入不敷出了。到了夏天女人就带着孩子去山沟里捡山桃核,割茵陈、掠白蒿,回来让方老汉炮制成药。方老汉不让她去,她说:“在您这儿这么长时间,我都认识上百种药了,慢慢我也会给人看病了。我给你做个下手有什么不好?您要坚持认为您女儿是个没有用的人,那我可真的在您这儿呆不下去了。”
夜里,女人偷偷拿了方老汉的鞋底剪好鞋样,有时一熬就是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才用牙齿咬断了线。当方老汉接过女人手里又厚又漂亮的鞋垫时,他嘴张了张,竟不知说什么好。女人说,“您好心收留了我们。我们非但不能帮你什么,还让你早出晚归,辛苦奔波,白白地养活着我们。以后我们也要想办法挣钱,减轻您的担子。”从此,女人一有空就做鞋垫、纳鞋底,她的活儿不仅结实耐用而且图案讲究,惹得隔壁邻居都来看。进入正月,有钱人家娶媳妇的,做满月的、祝寿的,都出钱让她做,还要求在上面绣上字,绘上他们所需要的图案。
县党部财政局长甘乾义把女子甘甜甜嫁给了双庙有名的财东林中秋。出嫁前的那几天,甘乾义老婆来定做十双鞋垫,提出十双图案各异,并且以“方胜”、“九针子”、“八角子”等为题。女人收下活,就坐在炕上,让一堆五颜六色的碎布包围着她。她将碎布一层一层地粘起来,在炕头上整齐地码好。甘乾义老婆来取时,问她“方胜”这么构图是什么意思。女人就说,“这是传统的‘方胜’,两个菱形压角相叠,有两层含义,一是取‘胜’字的吉祥符。‘胜’在汉朝是一种首饰,别在头发上表示‘优胜’、‘优美’。这两个菱形就是‘胜’的吉祥符,代表优胜,向往日月美好。这第二个含义呢,取几何图形压脚,表示同行不离。至于‘方’,是‘大方’、‘端正’的意思。人们所说的‘方胜’就是这个图案。”甘乾义老婆听完,高兴地笑起来,她说她做了一辈子,还做不出这么好的“方胜”。从此以后,甘乾义婆娘就经常来,来了几乎无话不说,似乎把她们娘儿俩当作了可以交心的朋友。后来,在这婆娘的帮助下,雨晴还被送进了公刘初级女子学堂。
当舒达海突然出现在“元兴隆”时,这女人突然变得神情紧张起来。她发现舒达海一直在盯着雨晴看,并且还有意无意地问雨晴一些家里的事。舒达海来得多了,方老汉也就发现了舒达海的异常。方老汉把他的担心说给了这可怜的女人,同时自己也尽量不出远门。然而雨晴却不听爷爷和母亲的劝告,常常一个人跑出去玩耍,学堂放学了也不见人影,害得方老汉到处找个不停。那天,她说,“有个叔叔一直来学校陪她玩,还问过她妈妈的名字。”那女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不好起来,她的嗓门也提高了八度,“你这个野孩子,让你不要乱跑,不要乱跑,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告诉娘,那人还问你啥了,你怎么说的?”雨晴看到娘发了脾气,也不示弱,她的声音也变得尖利,“玩会儿怎么了?你看我们学堂的那些同学,他们哪个像我啊,一天到晚关在屋里,就像只笼子里的鸟。”
“你怎么这么跟你娘说话?我问你,你给那人说啥了?你到底是怎么说的?”女人彻底生气了。
“你少管我!管我怎么说的?”雨晴更是涨红了脸,和女人呛呛了起来。女人气愤至极,突然抬起手,打了雨晴一巴掌。
雨晴惊愕不已,她一甩头发,哭着跑出了“元兴隆”药铺。
第 四 章
雨晴,梳把头吧。
曹子轩扔过来一把梳子。他说,你不应该这样任性的,你妈妈全是为你好,我去找她,让她来接你。
“你敢?”雨晴拿起一把水果刀,对着自己的心口。那副披头散发的样子,真有几分骇人,“你要告诉我妈妈,我就把刀子捅进去!”曹子轩乜了她一眼,说:“你把刀子捅进去,我也要告诉你妈妈。你总不能一直呆在我这儿。”话音未落,曹子轩不由大叫了一声。
雨晴竟真的把刀子戳在了自己的腹部。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嘴里说,“你难道不知道我是土匪的女子?我什么都不怕,没有人能逼我。”曹子轩一把夺过了刀子,他看到血已经染红了雨晴的衣服。她大叫:“你去告诉吧,现在就去……谁会在乎一个土匪的女子?……”
曹子轩的眼里湿润了。她多次听雨晴讲过她的过去,却没有想到她是这样的倔强、这样地心硬。这是在县公刘女子学校,曹子轩抱起她,奔向了学校的医务室。
公刘女子学校实行壬戊学制,初级小学四年,高级两年。公刘是周王的先祖,相传远古时期曾在这里开荒拓野,教人稼穑,使得这片蛮荒之地有了人烟。所以公刘也被当地人奉为先祖,这所女子学校就是以公刘的名字命名的。雨晴已经上完了初级小学,下学年上高级。现在学校放假了,学校里基本上没有什么人了。曹子轩的父母是这个学校唯一的外地人。他们回老家西安看曹子轩的爷爷了。曹子轩留下来看门。雨晴在学校里不是那种爱学习的孩子,除了国语和唱游课外,算术、公民、国音那些课程她都不感兴趣。曹子轩的父亲曹先生就给她上国语课,她喜欢听曹先生讲白雪公主、野天鹅、海的女儿那些美丽的童话。曹子轩跟随父母到这边来上学,现在他在专区师范学校的学业已经结束了,正在考虑去哪里做事好。平时没事,曹子轩就帮助父亲改改学生的习作,干点抄抄写写的事,于是他就和雨晴认识了。雨晴喜欢和曹子轩呆在一起,给他说樱桃沟的红樱桃,给他说大胡子的爸爸。曹子轩常常静静地凝视着她,他那双大大的眼睛总给雨晴一种很清澈很清澈的感觉。她的面孔一天天变得恍惚而鲜亮。她游移不定的目光越过平淡而世俗的小城生活,如同无的之矢,在白云下划出一道悠长的弧线。她每天都巴望着发生点什么事才好。
雨晴被曹子轩带到医务室,好在制止及时,问题不大,只是皮外伤,校医给她缝合了伤口,做了包扎。躺在曹先生的屋子里,雨晴想起了娘今天的样子,从小到大,有飞鹰爸爸护着她,谁也不敢欺负她,包括她的娘。但是今天她的娘竟然为了一件小事情动手打了她,而且她好像很害怕那位姓舒的叔叔。她也不知道那位姓舒的叔叔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教室的窗外,甚至在好多个她意想不到的时刻从天而降。他说,书眉是谁?雨晴摇摇头,一脸的茫然。她说,你母亲叫什么?雨晴却说你先说你母亲叫什么,叫黄鼠狼还是佘太君?一次,曹子轩问她那人是谁。雨晴竟有几分得意,说我凭什么告诉你。母亲难道就因为那个人打了她?那么那个人又是谁呢?母亲把她生在了土匪窝里,让她从小就与别的孩子不一样。她一直想一个人出走,谁也不告诉,什么也不带,去一个自由自在的地方。曹子轩说,有一天我领你去西安吧。他说他爸爸以前是大学里的教师,日本人霸占了我们的东北,又占领华北地区,爸爸在西安街头和他的学生示威游行,被国民党军警搜捕,才逃到这个安静的地方。雨晴瞪大了眼睛,看着曹子轩的手随着说话的语气在空中挥动。雨晴没有听懂他说的话,只觉得他的神态好笑,想起来她就要笑好一阵子。
“你笑什么?不疼了吗?”曹子轩把她从胡思乱想中惊醒,“你已经十七岁了,是个大姑娘了,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你去告诉我妈妈吧,我想回去。”雨晴的话让曹子轩感到意外,他故意说:“我不管,你又不是没长腿?再说你又自杀怎么办?”
“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可真自杀了。别忘了我可是土匪的女儿。”说着雨晴挣扎着就要下床。曹子轩慌了,连连告饶,说我马上就去。雨晴真的想妈妈和爷爷了,恨归恨,想归想,妈妈带着她吃了不少苦。虽然方老汉不是她的亲爷爷,但喜欢她,每天清晨起床,他都动手给她和母亲涮一碗炒面糊糊,芝麻的香味钻进她的被窝,撩拨得她再也无法赖在床上。她起来以后,就看到方老汉坐在刚开了门板的柜台后面,戴一个折腿的老花镜,看一些过时的报纸。她就躲到后面,偷偷地把糊糊碗端走,连喝带舔,弄得满脸都是,然后悄悄地把碗放回去。爷爷放下报纸,奇怪地问,“咦,糊糊呢?”雨晴大声说,“谁喝了我的糊糊?”爷爷转过头来,笑得胡子抖成了一团。
然而今天方老汉把糊糊端在柜台上,已经凉透了。女人平静地说,“干爹,你喝吧。这孩子从小在野地里跑惯了,屋里圈得久了,难免闹心。出去转转也好,会回来的。”方老汉摇了摇头,说:“可是,已经三天了,你也真是,不会好好跟孩子说吗?”
这时候,曹子轩走进了“元兴隆”……雨晴的哭声渐渐弱下去的时候,她的母亲看着雨晴熟睡后脸上悬挂的泪珠,却没有了一点睡意。雨晴回来的这几天,自己虽然表面上不理她,却在心里暗暗伤心,每个夜晚都难以入睡。她很后悔动手去打她,长这么大,她可是从来都没有动过她一指头啊。长期在隔绝人烟的虎头山生活,对于外界的人她多了许多戒备心理。如果有人知道她是红军队伍留下的人,那她和雨晴肯定凶多吉少。夜已深了,她听到街上传来由远及近的梆子声。她恍惚在路上,离乡背井的路又黑又长。那些倒毙街头的男人被她一个一个地翻过身,她多么希望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却又是心怀惴惴,却又是那么地害怕看到。
甘乾义的婆娘听说她家的事,就气咻咻地大骂舒达海,并一口气向她讲了舒达海如何挖了林中秋墙角的事,说他要是敢对雨晴起歹心,她就告诉他们家老甘,让警察队抓他。她劝慰她们母子把心放宽,并邀请去她家做客。方老汉就于当日下午关了门,和雨晴娘儿俩去甘乾义家吃晚饭。这顿饭吃得很愉快,甘乾义老婆说:“女儿长大了心就野了,做母亲的也就管不住了,我们家甜甜,嫁出去才像一下子长大了似的。女大当嫁,实在不行,给雨晴找个合适的人家,嫁掉或许能了却当母亲的一桩心愿。如今兵荒马乱,依你这副景况,早点给她找个指靠总比让你一天担惊受怕强。”甘乾义老婆一口气说了好多,雨晴的母亲恍然意识到雨晴真的长大了,马上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雨晴跟着妈妈出门的时候,与一个迎门进来的人打了一个照面。那人与她们娘儿俩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走了几步,竟都不约而同地回过头瞅了一眼对方。雨晴母亲听到甘乾义老婆问:“你怎么来了?”走在路上,方老汉说,那人就是双庙的大户林中秋。雨晴问妈妈,“你认识他?”妈妈说:“我怎么认识?”话说完,却又喃喃说一句,“怎么这么像?”第二天一早,雨晴正和母亲在后屋择菜,他们听到有人在向方老汉打招呼:“方老板早!我想向你打听个事儿。”
“是林掌柜啊,您好,有事您讲。”
“这……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您闺女……她是哪里人氏?从哪里来的?”
“您问这做什么?我的闺女,自然是我老家的,当然是从老家里来。”
“对不起,方老板,您不要见怪。我只是觉得她好眼熟,很像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也许我认错人了。”随后,她听到几声哼唱,随着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这哼唱虽然显得漫不经心,虽然唱词不清,但她还是听出了“山河碎”的调子。
很快,方老汉来到后屋,很紧张地说对她说:“不好,有人注意你了,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你与‘红匪’有牵连。以后就不要随便出去了,最近风声挺紧的。”雨晴突然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你怎么了,手抖得这么厉害?”方老汉转身从药柜上取了几片药,吩咐她赶快吃下去。
入夜,她睡不着了,那熟悉的声音一传到她的耳朵里,她的心就不由地嘭嘭跳起来,怎么按也按不住。多少年了,他的声音几乎没有变化。
“半壁江山一生落寞,两鬓沧桑悲喜轻过三千弱水三生许诺,相约江湖,死生契阔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
黯然嗟叹,竟无语凝噎,山河破碎谁知我。……”
谁在唱?是碎娃。就是碎娃,书眉的碎娃,放羊的碎娃,但不是穿长衫、当财东的碎娃。怎么回事?我的眼睛错了,还是他错了。十多年了,关于那场地震,关于雨晴的突然而来。多灾多难的年份,多灾多难的人,万象在大结束之中大开始,一场地震把什么都改变,一个可爱的放羊娃,从此给了她另一种人生……保长们押着她迷了路,在山里面钻来钻去,她也糊涂了,她想像碎娃是凭什么在山里健步如飞的。最后,他们找到了一个小路,顺着这条小路,磕磕碰碰地下了山,他们的衣服全部被荆藤挂拦,她的脸上全是血痕。几个人已经走不动了,他们一屁股坐在地上,呻吟起来。其中一个说,我们走得远了,从这里走出去才是大路。大家似乎是一下子受到了点拨,恍然大悟,辨出了来时的方向,虽然走了不少冤枉路,但是终于可以回到原来的路上了。他们一下子被这发现弄得激动起来,腿脚仿佛也有了劲儿,满怀希望地向前走去。
他们冲出迷途的喜悦还没有来得及充分释放,不约而同一声惊呼,就觉得脚底一空,尘土飞扬间,他们全部掉进了一个陷马坑……当她清醒过来时,已不知过了多少天,保长们也已不知去向。她被反剪着双手,被几个白白胖胖的土匪用鞭子抽着向黑石崖遍布的山上攀去。后来她才知道这里是陕西吴山的虎头山。整个虎头山迷散着灰淡薄雾,环围的松林葱葱茏茏。蓝色的小花、金黄的野山菊、粉白的野棉花、红的荆棘和黄的醋梨果点缀着荒草坡和一片片谷滩,一切都静得出奇,只有浅浅的、若有若无的沟水,悄无声息地流着。
到了极陡的小道上,押解她的土匪的脑袋便与她的脚一般高度了。她边吃力地向上攀登边思忖着逃跑的法子。窄瘦如肠的林中小道让押解她的两个土匪不得已一前一后了。因为路陡难行,他们的警惕性放松了。当她看到小道前面向山下延伸的岔路口时,不由狠下了决心。她的心跳动起来。那个岔路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用眼睛的余光向后瞅了一眼。她注意到那个土匪正把枪拄在地上作拐杖用,他的脑袋一晃一晃地快要碰到她的脚上了。她相信只需一个小小的作用力,他就可以滚下去,而且还可以打倒第二个,第三个。马上就要到那个路口了,一步,两步,三步……她在心里默数着。终于她行动了,猛转身、抬脚、狠踢,向岔路口逃跑。这一系列的动作如她预料的一样,都在一瞬间完成,而且每一个动作都极到位。他顾不上去看那几个土匪跌下陡坡的样子,就在一连串的怪叫声中奔向了那下山的路,刚跑了几步,她就听到了几声沉闷的枪声。
然而这路却越走越窄,丛林掩映,羁羁绊绊,她顾不了许多,甚至不去想这路将通向何处,只是一个劲地向前闯。她的衣衫被树枝挂烂,她的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身后的枪声和喊声越来越近。冷不防一脚踏空,意念中刚刚闪出“糟了”两个字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她才知道她走的是一条绝路。它通向一条黑石崖。那些土匪轻车熟路却并不急追,只在后面虚张声势,她的失足完全是慌不择路所致。
不是俞飞鹰,她早就成了山里的阴魂。她虽然伤了一条腿,但却保住了两条性命。当她后来发现她已有了碎娃的孩子时,她的惊喜已压过了身体的伤痛。另一个生命的悄然成熟,让她完全抛弃了结束自己病残之躯的念头。她由此感激飞鹰,他挽救了两条生命。飞鹰是虎头山樱桃沟“关匪”的老三。当他从“夺食”回来的老二口中得知一弱女子将他们的两名弟兄从陡坡上踢下来跌得半死最后被他们逼下悬崖绝壁后的事后,心中暗自感慨并暗中带人到现场去查看。这时候他意外地发现了血泊中的书眉依然活着。
一个单身男子,是怎样帮她疗伤,给她喂药。一个与她素不相识的男人,却为她付出了那么多。他们谁也没有说什么,她就开始默默地为他洗衣服,做饭,把他那个狗窝一样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条。他每晚都去隔壁和其他弟兄们睡,还留下一个弟兄站在门口为她放哨。当她的腿渐渐能走动的时候,她早已迫不及待于一个黄昏,挺着日渐大起来的肚子操小路偷偷向沟外逃去。然而她没有想到,樱桃沟根本无法走出去,她被把守路口的小土匪抓住了,押到了“关爷”跟前。关爷硬说她是官府的密探,要杀了她。飞鹰为她分辩,关爷不相信,说你凭什么保证。
俞飞鹰一把撕开了他的衣襟,顺手操起熊熊燃烧的火盆里的火筷,瞪着他一双虎眼,搁在了他的胸膛上。一阵“吱啦啦”的声响,她看到俞飞鹰额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动着。他的胸口永远地留下了烧红的火筷烙下的伤痕。
那天晚上,书眉一边给他敷药,一边泪水四溢。她已经觉得飞鹰对她的恩情让她无论怎样都不能回报。她给飞鹰上好药,飞鹰说,能不能给他端一碗酒来。书眉把酒端过来,搭在他的嘴边,他突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就把一大半酒喝了下去。书眉扶着他的头,让他把一大碗酒一下一下地喝下去。这一夜,借着油灯,伴着屋里耗子们咬仗的吱吱声,飞鹰平静地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他原本是一个小商贩的儿子,与邻居家的姑娘衿儿青梅竹马,欲结百年之时,衿儿却被一军阀看中,巧取豪夺后粗暴占有。他深夜入宅谋杀军阀,险些被捉。机智脱身后他逃至樱桃沟,投奔了关匪。关匪出于民族的原因,潜入军阀宅院,取了贼人首级,为他报了夺爱之仇。但衿儿已不知去向。有人说,衿儿不堪凌辱,悬梁自尽;还有人说衿儿被军阀蹂躏够了,卖给了窑子。他多次进城打问,终不得消息。关匪有恩于他,父亲也染病亡故,他不得不死心踏地地跟了关匪。跟着关匪也干了不少坏事。有时候深夜反思,他常常会叫着衿儿的名字忏悔。
“四年了,衿儿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飞鹰说到这里,脸上已分不清是泪还是酒。书眉把她的脸贴在了飞鹰湿湿的脸上,抽泣着,“飞鹰,谢谢你救了我,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亲人吧……”
转眼秋叶飘尽,冬天总是早早地降临樱桃沟。樱桃沟的冬天荒凉而冷落,它更像书眉的心情。随着身体的一日日负重,她的心情开始烦躁起来,她腹中蠢蠢欲动的孩子,时刻让她想起碎娃。入冬以来,干旱仍未缓解,樱桃沟的经济几乎陷入崩溃的境地。关匪及其弟兄们的掠夺和屠杀几乎达到了白热化。那场地震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降临的。说来也怪,那天她显得异常焦躁不安,腹中的小东西这时候也仿佛和她一样不安,老是乱踢乱蹬,一刻也不安生。书眉坐在窗前,心里莫名得急,她也不知道急什么,飞鹰说山下时常有人来攻山,最近尤其多,不知道有没有她家里的人。书眉说他们来你能放了我吗?飞鹰犹豫了,说这个他还真做不了主。这时候,书眉觉得太阳有些不对劲,一点都不像已经是冬天的太阳。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有人唱歌,仔细谛听,分明是那首“山河碎”。
最近她特别嗜睡,今天几乎睡了一天,如果不是隐约听到有人唱歌,她是不会起来的。她下了炕,来到屋外,走到前院,仔细聆听那歌声,猛听西边轰轰大响三声,地摇了,远处的茅屋扭了两扭,就“噗”地一声摊成一堆。书眉赶快往堂窑跑,却见飞鹰居住的堂窑已找不见了,只有一些冒气的土。这时候有提着马灯的人到处乱跑,一派乱纷纷的样子,他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傻了。书眉回到自己的屋子前时,看到飞鹰趴在一堆废墟上,用一双手狠命地刨,书眉听到飞鹰粗粗的喘息,听到他边刨边喊“书眉,书眉!……”他的两侧已堆了两堆小山一样的土。他的头已经弯下去探进了刨出的坑里,弓起的脊梁不断耸动着。书眉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她没命地扑上去,死死地抱住了飞鹰的腰。把脸贴在了他宽阔的背上。飞鹰回转身,看到了满脸是泥的书眉,不由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在她的泥脸上用那张满是胡子的嘴亲吻起来。书眉看到了他鲜血淋漓的十指,哭出了声。
樱桃沟死了不少人,关爷也受到了重创。他的威风失了一大半,老二带着一帮子人另拉了山头,飞鹰成了关爷最得力的助手。第二年春天,在一场疏疏落落的太阳雨里,书眉生下了一个女儿,飞鹰指着明亮的阳光里绣花针一样的小雨说:“这孩子叫雨晴怎么样?”书眉苍白的脸上展开了舒心的笑。
转眼过了十多年,雨晴成了樱桃沟最惹人喜爱的孩子,她在大家的宠爱下可以随便骑在任何一个人的头上,可以捉一条蜈蚣偷偷地放在任何一个人的脖子里,可以在高兴的时候用绳子拴着一只山雀满沟疯跑,而一不高兴就会把她精心喂养的山雀一脚踩在脚下踩成肉饼。尽管这样,飞鹰还要抱起她把她举在头顶用大胡子扎她的脸。书眉说你这样袒护她怎么行,飞鹰笑笑说,你看,雨晴给咱樱桃沟带来多大的生机。
这一年八月,有一支队伍从樱桃沟经过,一些财主纷纷躲到樱桃沟来避难。飞鹰搞不清楚为什么世上还有让富人害怕的兵。他专门下山摸了一下虚实。结果从他们散发的传单和纸条上才知他们就是人们传说的红军。他们纪律严明,不拉兵,不拉畜、不踏田禾,而且不打穷人,专打老财。晚上,飞鹰关好门,对书眉说,“我有个想法,你听听看怎么样?”
书眉笑道,“你莫不是要投‘红匪’?”
飞鹰戴着那顶帽沿弯弯的有一颗红星星的帽子,问书眉:“看我咋样?”书眉说看把你美的。
很快,他们随着队伍北上,从凌县、上梁翻过一道原,驻扎在一座县城外,并派出一部袭扰县城。书眉方得知她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瑞川县,那条哗哗的河水就是瑞河。她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哥哥,十五年了,不知他们怎么样了?走到了家门口,书眉不能不萌生回家的想法。飞鹰十分理解她的心思,他也觉得部队这样长途跋涉,带着他们娘儿俩多有不便。后来听说县长在他们的袭扰下,弃城逃跑,部队要进城了,飞鹰听从了部队首长的意见,决定把她们娘俩留在瑞川县城。部队于黄昏匆匆进城,准备向北趟过瑞河,经北塬辗转向陕北挺进。俞飞鹰在经过瑞川县城的时候,敲响了方老汉的门,一是他觉得凡是行医之人,必定救死扶伤,二来他看到了“元兴隆”门口的邮政代办所的牌子,那是拴在他和书眉之间的一根线,有了它,他就不怕找不到她们娘儿俩。于是,他含泪告别了她们娘儿俩,踏上了北去的征程。
到了家乡,书眉就暗中千方百计打问父亲舒畅,打问他们家里的情况。听说父亲已经去世多年,而哥哥就在双庙,但没有人知道长工们的情况,更不用说一个放羊娃了。书眉想碎娃或许已不在人世了。一场地震造成了多少家庭的流离失所。
没有想到,哥哥舒达海突然自己找上门来。他与哥哥的不期而遇,让她的心中滋味百般,激动,紧张,还有伤感,一起涌上心间。她感觉哥哥已开始怀疑她,他在通过雨晴了解所有的一切。她矛盾再三,决定还是回避他。她打了雨晴,因为她和碎娃有了一个孩子,不仅哥哥,而且全双庙的人都会唾弃她,她将给舒家祠堂增添耻辱,她在双庙没有存在的理由。即使父亲在地下也不会原谅她,从小在舒府生活、长大,她知道他们把名节看得比什么都重。而且,雨晴对于他们而言,是一个异端,他们不会轻易认可更别奢望去接纳。
她满以为碎娃真的不在人世了。可是林中秋是谁?他为什么唱那首歌?是让她听见,还是无意?林中秋,碎娃?他们的背影、声音、甚至面容为什么那么像?
“你怎么了?病了吗?”她翻来覆去的动静吵醒了方老汉,他在外屋关切地问。她说,没什么,替雨晴发愁呢。这时候,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书眉急急穿上衣服,她感觉要发生什么事了。方老汉问着“谁”的当儿,已过去下了门板,就有两个警察闯进来,“谁是书眉?”方老汉看到墙上的信箱被撬开了,其中一个警察的手里扬着一封信。书眉出来后,就被他们用绳子紧紧地捆绑起来。方老汉急了,“你们为什么抓人?”
“为什么?听听这封信吧。”拿信的那个警察展开纸来,念道:“书眉,你好!真想雨晴。我们被改编为人民红军抗日先锋军,准备东征抗日,但是狗日的蒋介石非但不积极抗日,反而增兵围剿我们,扰乱红军后方,真让人气愤!最后,替我多谢谢老人家,等抗战胜利了,我就回来接你们!……”
“还有什么说的?据我们调查,去年八月,徐海东股匪流窜县境,是你为其引路,又是赤匪家属,有通匪之嫌。我们必须逮押你!”
当雨晴从里间冲出来后,书眉已被推出了门带走了。雨晴哭喊着要去追,被方老汉拦腰抱住。雨晴连踢带咬,和方老汉一起摔在了地上。雨晴爬起来抡起小拳头边打方老汉,边骂:“你这个老东西!我妈妈与你非亲非故,你才不心疼哩。你为什么拦着我?”可怜方老汉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他的眼镜也摔破了,蜷在地上几乎起不来了。雨晴还要打,他的小手却被人给拉住了。
“哪里这么野的孩子?一个老人怎么经得住你这么打?”原来是双庙的大财东林中秋。林中秋慢慢扶起方老汉,把他搀到店铺里。雨晴撵进来,大喊:“你是谁?凭什么管我们家的事?”
“书眉她怎么了?”林中秋冷不丁问。
“她给警察队的人带走了……咦?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林中秋走后,舒达海又来了。雨晴一看到他,就显出很亲热的样子。她拉着舒达海的手,泪水扑簌簌又滚了下来。她说,你救我妈妈,你救我妈妈……方老汉捶着他酸痛的背,连连叫苦。
林中秋一进林家院,林双锁就说:“农头关节炎又犯了,等你告假哩。”林中秋叹了一口气说:“他年纪也大了,跑不动了。”林双锁说:“是不是另找个合适的人?”林中秋往堂屋里走,林双锁跟在后边,他的背更驼了。
林中秋在椅子上坐定,呷了一口茶,说:“你和农头,还有老魏,都是老掌柜手上的人,也都是我的大恩人。在危难之即老掌柜收留了我,认我为干儿,按理我和你们是一样的。如今你们都老了,我总不能就这么让你们回去。换农头的事,慢慢考虑,先定人,这事你看。我准备去一趟县府,找丈人有点事,你去准备点上好的烟土,让人把骡子喂饱了,毛好好梳理梳理。”
林双锁点了点头,问:“老爷这一向忙忙外出,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如果我晚上不回来,请你主持院里的事,连武、连文他们的书,别忘了盯背。还有,大太太每月十五都去五龙山进香的,需要什么你给准备。太奢侈了你就替我尅扣一下。”
林中秋牵着骡子走到“下马楼”时被里面飘出来的肉味搅得肚子咕咕叫起来。他刚准备把骡子拴在门口,就见舒达海搀着衣衫不整的警察队吴队长趔趔趄趄从门里出来。林中秋忙闪在一边。
“吴,吴队长,今个儿不过瘾,兄弟请,请你去‘花满天’,‘花满天’玩玩,‘花满天’有个雏儿,滋味,滋味他妈的那个美,今个儿兄弟,兄弟请客!”
“好!好好好。雏儿……”
两个人摇摇晃晃地从林中秋身边走过。林中秋不知怎么突然就没有了食欲。他走进甘乾义家时,天色已不早。不巧,老丈母娘说,县府新来了县长,老甘去拜访了。就这样林中秋用罢晚饭,一直坐着等到甘乾义身披黄昏进来。林中秋说受一位朋友之托,想赎书眉出来。说着他把一包烟土递过去。甘乾义接了烟土,却摇了摇头。林中秋问其详,甘乾义说:“你有所不知,她乃赤匪嫌疑,这两天上面新派来一位岳县长,是个亲蒋派。我刚从他那里来,这家伙问我参加国民党了吗。我就明白他是要搞嫡系活动,就骗他说没有。果然不出所料,他让我加入委员长组织的复兴社。既然是朋友所托,我劝你还是少碰这根火线。听说国民党三十五师已插手这件案子,弄不好要杀头。”林中秋急了,“难道再没有其它办法了?我向来视朋友的事为我自己的事。”
“难办呐。如果在岳未来之前或许有可能,现在一方面岳初来乍到,脾性难摸;二是我在前年红军过境时主张开城迎接,被怀疑有投红之嫌。如今还没把我丢开。若替她说话,我肯定难逃干系。”
林中秋沉吟了一会儿,哀求道:“那么岳父求你无论如何让我见她一面。”甘乾义想了想,走到书案前提起毛笔写了几个字,让他去找警察队吴队长。林中秋即刻告辞,匆匆去警察队。林中秋到了警察队,却发现吴队长在值班室里烂醉如泥,床头上、地上一大堆呕吐物,发出难闻的气味。一个警察看了甘乾义的手书,想了想,说,我有个条件。林中秋问什么条件。他说,替我们队长把床头收拾干净。
“你?”林中秋气愤地说,“你太过分了。”
“我没有非让你拾掇,是你自己上这儿来的。你走吧。”警察转过身去抽他的水烟了。
林中秋长长出了一口气,“好吧,我来收拾……”说着他拿起一块布,先把不知是黄黄的鸡蛋清,还是白白的豆腐渣统统刷下来,然后弯腰收拾地上的。那警察道:“吃白食不拉好屎,出力的喝他妈清茶淡水。”
“吆!这不是林家堡的掌柜吗?什么时候到警察队谋事了。”林中秋一抬头,真是冤家路窄,又是舒达海。他扔下条帚,拍了拍手,“你不去‘花满天’乐哉,到这里来干什么?”
“你先告诉我你来干什么?”舒达海带着一股挑衅。
“该干的都干了,不该干的我也干了,我要进去了。”林中秋瞥了一眼警察,径自朝牢狱走去。警察随后跟着,给他开了几道门,吩咐狱卫小心看好,就又返回值班室去了。
林中秋怀着一颗怔忡不安的心走近关着书眉的牢房。透过铁栅栏,他看到书眉盘腿坐在一张草席上,低垂着眼睑。透过岁月的浮尘,他仿佛看到了一张秀丽、娇好的容颜。
“……
“实话告诉你,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觉得你是上天赐给我的,我不能放弃。碎娃虽然是个穷娃,但有血有肉,有肝有胆,还有一双勤劳的双手……“已经这样了,你如果不愿意,我跟你回去伏法,我宁肯被你爹斩断一只手,也不想强迫你,反正我已没了活路。……“有一天天塌下来,这个世界变个样子多好。……”
“姐姐你是书看得多了,碎娃从小没爹没妈,想让人疼还没人疼哩!明天你爹就不要我了,你要我吗?”
一瞬间,林中秋的脑子里一下子涌上一副月光如水的画面。他的耳边全是清晰的话语。十八年以前,就是他和她,相偎相依在一起,说了那么那么多的话。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会这么见面。他该说什么呢?
“书眉……”他小声地叫了一声,他觉得他的心跳动起来。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他看到她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她没有抬头。为什么?不愿?不敢?这说明她分明知道自己是谁。可是为什么不认?恨他?决定从记忆里抹去他?
“我,我是碎娃,放羊娃。”林中秋想让她抬起头来,仍然努力地说。
“你走吧……我不认识你。”
不知什么时候,舒达海突然站在了林中秋的身边,他一把揪住了林中秋的衣领,照准林中秋的脸抡圆了就是一拳。林中秋一个趔趄就坐在了地上,鼻子的血流了出来。
“把你个狗日的!我看着你面熟,果然是狗日的碎娃。你偷了我家的人,霸占了我家的地盘,这不共戴天之仇今日了断。”舒达海说着又扑过来。
“哥!你放开他……”书眉突然像一头狮子扑到了铁栏杆前,哑着嗓子喊。她没有想到,两个曾经与她如此亲近的人却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环境中相遇,这究竟是为什么?她的泪水一下子冲破了堤岸的围拦,夺眶而出。林中秋擦了一把脸上的血,站起来,“书眉,你不要管。我是偷了他们家的人,我是占了他们家的地盘。有种的你把人带回去啊,你把地夺回去啊?就是你把我打死,你恐怕都办不到!”
“哼!我今天偏要把你打死!”
舒达海再次扑过来,和林中秋撕扯在一起。书眉拍打着栏杆,大声呼叫起来。
警察闻声而来,把他们俩带走了。
林中秋回到林家堡,惊动了林家堡的上上下下。任月霞、甘甜甜都围上来催问是怎么回事。任月霞一边用热毛巾敷着林中秋红肿的脸,一边连念着阿弥陀佛。林中秋觉得脑子嗡嗡地响,他一把将任月霞掀在了一边,“滚!滚开!”
林双锁说,“要不要派人……”
“滚开!都给我滚开!”
他们都退了出去。甘甜甜拧着腰往出走,边走边说,“我们啊,可真是为舔沟子撞了屌……”
晚上,林中秋走进了任月霞的门。任月霞正对着观音菩萨闭目念经,并未发现他走了进来。林中秋悄没声息坐在炕沿上,注视着她的背影。这是个胸怀宽大、有着菩萨心肠一样的女人。她是他的妻子。但是,仅仅是妻子而已。他问自己,自己究竟给过她多少爱?没有,更多的时候,她更像他的一位大姐,更像他的一位慈母。
任月霞双手合十,默念了一会儿,就为菩萨换了燃尽的香,转过身来,就看到了坐在炕沿上的林中秋。
“你怎么来了?”她笑眯眯地,宽厚的脸上完全看不到白日里被骂过的痕迹。
“你不要生气。我挨了打,却把气撒在家里,真是窝囊。”林中秋垂着头,“我来给你说,你不要往心里去。”
“看你。你是一家之主,说什么都由你?再说你每天要说好多话,人人都把你的话往心里去,还不气炸了?”任月霞依旧笑盈盈地,“你今个是怎么了?平日忙得有考虑不完的事,今个是怎么了?为几句话,来我这儿磨嘴皮子。”
“今晚,我就睡这儿。”说话间,林中秋甩掉鞋子,上了炕。任月霞吃了一惊,连说你这是怎么了。自从甘甜甜进门以后,林中秋几乎就没有来她这过过夜。她也理解,她是女人,知道女人该计较什么,不该计较什么,身为女人,就要承担做女人的一切。再说,自己长林中秋三岁,已然显出些老相,哪里比得了不仅年轻而且连走路都勾人魂的甘甜甜。
林中秋脱了外衫,枕着双手,眯着眼瞅任月霞。任月霞本也是贫寒人家的女子,是林九的一个外甥女。林九不仅收留了他,认他做义子,而且把他的外甥女嫁给了他。他一直能回忆起自己衣衫褴缕蜷缩在村口和林九的狗抢一碗残羹的情景,他的手腕上至今还留着狼狗咬下的伤疤。他娶了任月霞后,真真切切感到了什么是家,什么叫温暖。任月霞大事、小事从不和他争执,她似乎什么都能理解,什么都能包容。尤其林九去世后,她完全把他当作了林家的顶门柱。甘乾义多次派人来保媒,林九分析说,甘乾义在党部处境不妙,曾做了许多拉拢地方乡绅、财主的事,屡次来提亲,也是一种联姻的手段。林九正遭逢林忠烈的夭亡,痛感势力的单薄,他说其实这也是件好事。林中秋说此事全凭干爹作主,无论怎样都行。林中秋又把这事说给任月霞,任月霞先是流了几滴眼泪,最后却拉了林中秋的手说,这样也好。我总是无法让你满意。她年轻,还能好好地侍候你几年,你也不会再感到遗憾了。林中秋说,她不过是看上了咱家的千亩土地,百十来佃户。甘甜甜进门那天,任月霞还亲自操持了迎娶甘甜甜的红事。而且甘甜甜进门后,她主动让到偏室,又在甘甜甜生下林琬儿后积极主动侍侯甘甜甜坐“月子”。
“你还是去甜甜那儿吧……”任月霞拍拍他的头,“你今天给她发了火,再不回去,她要不高兴了。”
林中秋却一把将任月霞扯上炕来,“噗”一下吹灭了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