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下半年的第一个农历七月节,是七月七。
七月七是牛郎会织女的日子。牛郎和织女一年就见这么一次面,见了面就流泪。这泪掉在地上就是雨。这一天真的就断断续续下起了雨。
孙拉处是迎着雨进家门的。当他走进大门看到自家的院子,孙拉处的心里头就泛起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来。无论是回到家中还是在林中秋家,他都会被两个肚子一天天长大的女人弄得心里头弥漫着一种苦味。一个是林家二奶奶甘甜甜,她时常靠着门框子立在南房门口,面朝后院的路口,嘴里不停地磕着葵花籽。葵花籽皮不断地从嘴里唾出来,飞得到处都是。她粗壮的腰十分扎眼,惹得长工们都朝这里看。这成了他们夜晚最兴奋的话题,而只有王安良仿佛视而不见,对于长工们的种种想象不发表任何议论。这对于诸长工来讲,显然是一种奇怪的现象,按照王安良的脾性,这就显得异常。
这段时间,王安良显得很孤独很烦闷,而且也不合群起来。大家都很纳闷,而这一切唯有孙拉处明白。
那天孙拉处被一泡尿憋醒。他出来上茅房,一抬眼看到南房的后窗子上闪出一个白影子,落在了矮墙上。孙拉处担心有贼偷了东家东西,他不好交代,就顾不得已经解开的裤腰带,疾步走过来。那个人影子正好跳在了他前面。孙拉处一眼认出是这贼不是别人,正是王安良。
怪不得这狗日的这一向鬼鬼祟祟的,原来吃了熊心豹子胆来偷林家二奶奶,也难怪夏天从来光膀子的他竟然穿了件雪白的汗褂子,原来他是给别人穿呢。想起那年他爬上林家大奶的墙头去听房的事情,孙拉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孙拉处“嗨”了一声就一把扯住了王安良。王安良吓得脸都黄了。当他看到是孙拉处时就“扑通”一下跪下了。他头如捣蒜地叩求孙拉处千万莫要伸张,并说这是他和二奶两厢情愿的,事情透露出去别说他,怕是二奶奶都会没命的。
孙拉处一直没吭声。他想东家待他不薄,这事究竟怎么办的好?甘甜甜毕竟是林家的二奶呀,这事传扬出去,对于林家有什么好处呢?王安良见他不言语,就说:“求求你,兄弟的命就在您手里了。二奶奶过不过日子就在你脸上看了。我喊你一声爷吧。爷呀,爷呀,你放过小人吧!”同时头在地上砰砰地磕。孙拉处心软了,说你走吧。你这个没良心的货!王安良仍不起来,说爷你答应我吧。孙拉处道:“我不会说出去的。这等丑事有啥说头的。”王安良当下站起来,说爷您可救了我了。说罢对孙拉处作了一个揖,即拔腿而去。
此后王安良对孙拉处特别热情,全然一副哈巴狗的架式。孙拉处要是一句话说出口,王安良一定要随声附和几句。王安良不仅卖力地干他自己的活,而且还包揽了孙拉处的一些零碎事。王安良对于孙拉处言听计从,唯郭是尊,真的就像孝敬他爷似的,弄得孙拉处在大家跟前很是不自在。当然孙拉处也明白王安良几晚上不出去跳墙头就心急火燎,隔三岔五地去偷欢几乎成了家常便饭。王安良的有恃无恐让孙拉处很是担心,他长期这样包脓养疮势必助长王安良的恶习,最终会酿成大患。
当王安良三更半夜从他眼皮子底下溜出去以后孙拉处也就再也睡不着了。他想着王安良和甘甜甜的一招一式,心中隐隐担忧的同时也不无嫉妒和失落,他想起了自己,想起了可怜的女人碎花。天快亮的时候,王安良就带着一身腥骚味回来,神迷心醉地在他身边躺下,呼噜声响起不大功夫就有一条腿或一只胳膊过来缠绕住了他。他马上感受到了一种女人身上的气味。孙拉处的担心就变成了害怕,某种不祥和危险似乎正在悄悄向他逼近。他翻来覆去不能入眠,他该怎么办呢?是好言劝劝王安良呢?还是找机会向东家暗示一下?无论怎样他都觉得不妥。孙拉处为这事苦恼起来,这事为什么偏偏被他撞见呢?撞见了能装作没看见吗?心底存下一个秘密原来是一件十分折磨人的事。孙拉处正为这事闹心呢,慢慢地他就发现了甘甜甜身体的变化。他就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觉得这个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和可怕起来。
恰恰在这个时候,孙拉处媳妇碎花的肚子也奇异地大了起来。这让孙拉处大惑不解。从前纵使他使尽全身的解数,碎花的肚子照样是一马平川。自从去瑞川县城找过方老汉后孙拉处就对自己失去了希望,加上做了农头,事务多起来,他借故便很少回家了。没想到,不知不觉碎花的肚子竟也像甘甜甜一样不知羞耻地腆起来。
当孙拉处看到碎花的这个样子时就一下子头重脚轻起来。他把窑门关上,逼问这肚子是谁搞的。碎花只是哭。孙拉处扑上去撕掉了碎花的衣裤,掰开碎花的双腿,把烟锅杆子朝碎花的腿间捅去。孙拉处一边捣腾,一边气急败坏地说,狗日的戳死它,戳死它。这时候孙拉处的老爹在窑外拍打着门,让孙拉处住手。孙拉处跳下炕,打开门,从案上操起菜刀,甩在了门槛上,“大,你知道这是谁干的?我要把这个刀劈在他的裤裆里!”孙拉处老爹说:“狗日的,你真的要断子绝孙吗?碎花是个好女人,你这样吵嚷,是让别人都知道你是个没用的货吗?你没球本事就拍拍屁股走了。你大给你看着媳妇,拦挡着庄里的二球娃。可碎花她是个女人哩。啥都不缺的女人,狗日的你懂么?”
孙拉处懂。孙拉处怎么能不懂?听到这话他的心口上就像是被人给剜了一刀,不由气势降下去一大半。他犟着脖子说:“照你说,这野种当作家种养不成?”。孙拉处老爹嘿嘿一笑,我给你说没人敢占咱的地盘。一个蔓上结两个瓜,它总有一个结籽的。媳妇照样是你的,你咋弄都行,就是不敢断了咱家的种。孙拉处的脑海中迅速闪出进门时他的弟弟孙抓处贼眉鼠眼的孬样。他进了门,而孙抓处却挤出门去不见了踪影。好好的狗日的躲我干啥?孙拉处拾起了刀,“你是说抓处?……”
孙拉处的胳膊被他老爹一把拉住,“你想干啥?抓处和你是一个奶头上吊大的。你敢动抓处一根毛,我跟你拼老命!”孙拉处老爹虽然年逾花甲,但人却刚得很。他干瘦的手几乎掐进了孙拉处的肉里。孙拉处嚎道:“原来是你们合谋的。我孙拉处脓包个屌,就脓包得没头没脸了?”他还想挣扎,却被孙拉处老爹一个耳光扇得转了向。孙拉处老爹的话在他的耳边嗡嗡地响,“老子谋的又咋?”孙拉处把刀甩在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就回了林家大院。
在通往后院的路上,孙拉处看到甘甜甜腆着个肚子站在那里往嘴里送着什么。孙拉处感到她像是一个老鼠,那张嘴永远鼓鼓囊囊地在动。一瞬间,孙拉处似乎想通了,连林中秋这么有头有脸的人物,老婆都与穷长工搞。他孙拉处算个啥,值得与娘老子淘气。再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孙抓处今年已满三十岁了,像他这么个年龄,早已把碎花给放倒在炕头上了。可是,可是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啊?唉!孙拉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日子还是苦,苦得没法说。
七月七,断断续续的雨下得孙拉处心中愁绪万端。
他走进自家院子,恰好一只母鸡在院子里踱着方步,悠然地拍着翅膀,“咯蛋咯蛋”的高声尖叫,下蛋窝里却一个蛋也没有。孙拉处提起墙角一只烂鞋朝着鸡狠劲地打过去,惊得那只老母鸡“呱呱呱”地满院飞跑起来。孙拉处无奈便不管,任凭那只鸡“咯蛋咯蛋”地叫唤。正在此时,拴在墙根晒太阳的老叫驴昂首向天,“吭吱吭吱”尖音一浪高过一浪。他走到叫驴跟前,看到这驴竟是瘦骨嶙峋。他拍了拍驴脊背,“瘦成一张皮了,骚劲还不小呢。”他一拍,驴又高叫了一声,离得近,那叫唤声听起来就特别地难受。他就记得人们谝过的闲传:世上有三碜——木匠发锯驴叫唤,沙子堆里磨铁锨。这三样声音听起来让人心里痒痒地却又无处抓挠,还他娘的真是呢。随即驴叫声消失了,孙拉处心里头无名无状的痒痒也就消失了。
他走进中间那孔窑里,那是全窑,是孙拉处老爹住的。孙拉处老爹不在。他就走进家窑里。因为天阴,窑里显得很黑暗,只模糊看到一个人影,那是碎花。孙拉处瓮声瓮气地问:“大呢?”里面传出一个声音,“到山后头翻地去了。”孙拉处缩回去,在腋下夹了一把铁锨转悠着到地里去了。
山后头没落上雨,只湿了一层地表。孙老汉和二儿子孙抓处已翻好了地边,新打的地埂有一人高。这样一来地头上过往的牛羊既啃不上青,又踏不上苗。孙拉处到来时,孙老汉正坐在锨把上吸旱烟。他望着山边蒙蒙的雾气,吧哒吧哒地心事浓重。孙抓处抡着铁锨朝瓷实里拍打着埂边的土。孙拉处不知怎的,就把铁锨往地头上一插,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抓处,你越来越能行了!”孙抓处用铁锨啪啪地拍着田埂,“我不行。”孙拉处走过来,一双眼睛直楞楞地瞅着抓处,“你行,你就是行!”孙抓处的脚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挪了挪,别过头去不言语。老爹抬起眼皮瞥了一下孙拉处,平静地说:“你是来翻地呢还是来寻事呢?”好一会儿,三人都沉默着。孙拉处操起铁锨,把新锃锃的湿土翻上来。两个人不大功夫就翻完了。天逐渐放晴,太阳刚刚露面就被西山遮住了一花子。孙拉处老爹把烟锅在锨把上磕了磕,直起身子,说:“天不早了,咱们回吧。”
西山边上的太阳平淡无力地照着这片土地、这群苍生。山里头很少有人干活,归牧的放羊娃吼喊着曲曲儿,这山便空旷了,真的有了日暮的气氛。父子三人杂乱无章地分布在一条小路的几个点上。他们显得疲惫而沉重。就是在这个时候,孙拉处突然决定要回林家去。
孙拉处是顶着满天的繁星进了林家大门的。
一进门,他就听到了一个浊声浊气的男人讲故事的声音:“……从此,牛郎只能眼泪汪汪,隔河相望。天长日久,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被他俩的真挚感情所感动,准许他们每逢七月七相会一次。”原来是新来的张先生正在给林连文和林琬儿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林琬儿问张先生:“牛郎为什么不游过天河呢?”林连文抢先说,天河比咱瑞河宽得多,能淹死人的。林琬儿又问:“那今天晚上他们怎么到一块呢?”张先生笑道:“每年的七月七,人间的喜鹊都飞上天,在天河为牛郎织女搭鹊桥,让他们夫妻俩在桥上相会。”孙拉处看到林琬儿一边仔细听着一边手托腮帮目不转睛地瞅着天上的繁星点点。
张先生看上去精神了许多。孙拉处甚至不敢相信这就是刚进林家院的那个张先生。他一来,林中秋就郑重宣布:“张先生是我的老师,从今以后,也是林家堡的先生和文书,大家要像尊重冯某人一样尊重他。虽然现在先生身体状况极为不好,但不允许任何人歧视他,戏弄他。”
然而张先生来了不几天,就犯了烟瘾。林中秋让林双锁和孙拉处把他生拉硬扯,关在了一间小屋子里,锁了起来。张先生就用手没命地打门,用头撞门,声嘶力竭地喊骂林中秋:“碎娃,碎娃,你让我死,你让我死啊!”林中秋装着没听见。但是张先生没黑没明地喊骂,吵得整个院子里不得安宁。他用头撞坏了门,头和脖子伸出来,身子却卡在了里面。这样一直闹到第三天,他的衣服已被自己扯成了布条,脸上、头上和敞开的胸膛上,满是血痕。大家都在心里有了怨气,连一向宽厚的任月霞都忍受不了了,她叹息道:“你说你图个啥?费劲把这个活宝弄来,操个好心,却弄得大家怨气满天,惹得猪嫌狗不爱。”
林中秋思索再三,终于咬牙狠下决心,他让王安良从牲口圈里,把牛粪、马粪、骡子粪用牛尿和了一罩篱,由林双锁和孙拉处死死按着张先生的头,王安良就用一根火筷撑开张先生的牙口,把这一罩篱稀物硬是从张先生的嘴里灌了下去。张先生泪水、鼻涕、粪便什么的糊了一脸。他扭曲着身子在地上哇哇哇地呕吐起来。林中秋站在一旁深深地闭着眼睛,吐过之后,张先生就四肢蜷缩着不动弹了。林中秋又让孙拉处和王安良将他抬到门外的大涝坝里,把他的衣服剥了,一人拽脚一人拉手丢进冷水里美美地洗了一遍。给他穿好衣服回来时,林中秋已让家里做了上好的饭,温了上好的酒。先吃饭,饿了三天的张先生狼吞虎咽美美吃了一顿,然后喝酒,黑大碗,和林中秋连着碰了五下。随后酣然大睡,一睡就是整整一天。之后维持了好几天,张先生烟瘾又犯了,林中秋如法炮制,逼着张先生又吃了一回牲口粪。如此反复了三次,张先生在吐出胆汁之后,终于不再满世界嚷着要烟了。只要一提烟的事,大家都会给他说屎的事。
孙拉处每抬一回张先生薄似一张旧毡的身板,都觉得他的身体开始走上了恢复的状态。倒是他的酒瘾却越来越深,而且不醉不休,醉后必吐。林中秋说:“林家最见不得大烟,好酒有得是。”
大家都认为是林中秋挽救了张先生。张先生教林连文、林琬儿他们读书,帮助林中秋制定一些村规民约,草拟一些文书,按照林中秋的意思编写林家堡的庄史。一天倒也忙忙碌碌,遇有闲暇便吟诗赋词,对酒当歌,时或烂醉如泥,时或顽皮如黄口小儿和孩子们你追我赶,疯癫无比。
这时候有人喊林连文、林琬儿过来,听声音,是甘甜甜。甘甜甜早已在院当中摆了张桌子,上面供些瓜果、点心、麦牙和豆牙两碟,还有一盆清水。甘甜甜正腆着大肚子在那里点铜油灯。林琬儿首先跑过来,连文紧接着也撵了过来,林琬儿说这是“乞巧”,她从前见过村里的女孩子玩,甘甜甜说:“乞巧可不是玩呀,它关系到一个女孩子日后的富贵。女孩子像你这么大的就应该开始向织女乞求智巧,学技术。”林琬儿想了想便跑出去,溜了一圈子,便有三四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跟着她进了林家大院。甘甜甜让她们把麦芽、豆芽掐下来,朝水盆里轻轻丢下,说你们注意看,如果麦芽、豆芽在盆底的影子像支笔,就算“得巧”,将来一定能嫁个能写会画的文人。
话音刚落,一个叫春红的女子手尖,抢先掐了一个豆芽儿丢进盆里。一时间,三、四个头凑在一起,把水盆完全堵在里面。春红嚷道,“是笔!”林琬儿说不像。甘甜甜把她们的头掰开,说,“唉呀!是个缝衣的针么。春红是个心灵手巧的娃子,将来是个好针工,跟织女一样。”春红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这时林琬儿早已把手中的豆芽儿抛进水盆,影子在盆的底沿上弯出了弧度,春红嘴尖,嚷道:“是个锄。林琬儿将来嫁个种田的。”林琬儿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不!我不嫁么。”甘甜甜抬手打了春红一个嘴巴,“你懂个啥?这是手枪,我们林琬儿将来要嫁个定国安邦的将军哩。”林琬儿方破涕为笑。几个女孩子吵吵嚷嚷着又各自拿了一个麦芽,把头凑到水盆上去。甘甜甜站在一旁,拍手唱道:“巧姑娘,心眼好,给我女娃赐个巧,巧了给个花瓣瓣,不巧给个鞋片片;巧了给个笔杆杆,不巧给个锄把把,巧了给个绣花针;不巧给个纳鞋锥……”
孙拉处一直站在旁边,认真地看着。他想起媳妇碎花刚进门的时候,给他说那年七月七,她对月乞巧,乞了两回,都是老爷帽,没想到偏偏这年腊月,她便进了孙拉处的门。碎花每次说起这个,孙拉处就说,还老爷帽呢?我这一辈子能有个破毡帽戴就烧了高香了。
这时候,女娃们都唱起了这首《乞巧歌》。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生活图景啊!想起碎花飞涨的肚子,他突然觉得这是一种福了。种毕竟是他郭家的种,他孙拉处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当娃他爸。想起这些,孙拉处不由脚步飞快地向后院走去。
走到半路,猛一抬头,碰上了急匆匆往来走的林中秋。孙拉处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立住脚垂首站在原地。林中秋说:“拉处啊,我正到处找你呢。听说你回家了,家里还好吗?”孙拉处偷眼看林中秋,林中秋的脸色难看得很。孙拉处小心翼翼地说:“好,都好。东家有事么?”林中秋声音低沉地说:“我最近听到一些话……”孙拉处不由浑身打了一个冷颤。他的眼前出现了王安良那张鬼一样的脸。怎么办?如实告诉东家,还是装作不知道?东家知道他是个老实人,向东家扯谎,他好像还没学会。怎样才能让东家相信他呢?林中秋只顾自己的情绪,并未注意孙拉处的异常,而孙拉处已明显感到自己背上有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东家,你听到,什么话呢?……”
“你没听到吗?我估摸是舒达海搞的鬼。”林中秋沉思了一会儿,“我明显感到我们的庄风有点乱了。虽然我目前还没有什么证据,但我已能感觉到林家的威信受到了威胁。我想近日烦你进城一趟,把连武近来在城里的所作所为调查个清清楚楚。这我儿最近估计没干啥好事,从黄占仓这滑头嘴里问不出半句实话,看来需要你亲自跑一趟了。拉处啊,这事就靠你了。”林中秋说完就径自走了。
孙拉处长出了一口气,当他走进长工堆里的时候,才明白这两天他回家,长工中真的流传着好多关于林中秋的话。而且还听说在象征着林家堡正义、勇敢和智慧的那个石柱子上还被人贴上了一付白纸黑字的标语,上面写着两句话:“昔日长工老子偷小姐,今天学徒少爷逛窑子。”人们说,林中秋本来是舒畅家的放羊娃,只因偷了舒家的小姐才被赶出双庙,成为二流子。几年后,这二流子骗了林九,诱奸了林家外甥,登堂入室,接着谋害了林九,取而代之摇身一变成为林家堡的主人。他们还说,这林中秋道貌岸然,心肠却卑劣狠毒,不仅把自己和舒家小姐搞的亲生女儿拱手送给县太爷做小,还动辄对长工施以酷刑,对下人狠如豺狼。儿子继承其父在城里无恶不作,危害四邻,还以逛窑子为荣。
他们见农头孙拉处来了,故意越发说得厉害了。李福泰说:“自古以来为富则不仁,哪里能找到多好的主儿?有钱人嘛,姊妹两个比×呢——都是一个屌势。只是这林中秋也太善于伪装了。我在林家这么多年,对老掌柜林九可是没说的。按理我们委屈人下,是为了混口饭。但从老掌柜的角度讲,我不甘心让他这么把林家堡的颜色变了。那石柱可是无数弟兄们的尸首垒起来的。林中秋忘了它,我们这些老家伙可没忘!”
孙拉处拉着脸说:“你们从哪里听来的?这么多年,你们连自己都不相信了吗?不要一时没了主见,听别人乱嚼舌头!”
李福泰并不理会,首先说:“别傻瓜了,你看着是农头,其实和我们一样,也不过是林家的牲口罢了。你去程家湾打听一下,谁不知道林中秋的底细?”
“对啊!老实说,在林家我就没睡过一天好觉。拼命地干活不说,每天天不亮还得爬起来做功。林九在时,是为了对付‘关匪’,如今国事太平了,林家堡也有了安定日子,每天练功是要造反吗?”
“说的好!明天我们不做了。除了干活,该耍钱就耍钱,该掀牛九就掀牛九,我们也是人,我们不是牲口,光知道干活!……”
“农头,你当你的农头吧!天底下穷人一层呢……”
“我们只是为了一点安生日子……”
看着这乱纷纷的样子,沉默了很久的王安良说话了:“大家别这样,就像福泰说的,都是为了一口饭,他瞎他好我们管不了,我们只求混个饱肚。再说舒达海和林中秋是仇家,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大伙看到王安良都替孙拉处来说话,就一下子把矛头都对准王安良,戚戚嘈嘈地嚷起来。不妨孙拉处厉声骂道:“把你些狗日的,难道东家就没有给你们一点好吗?你们不想干就走人!门外排队要进来的人多呢。你们要是想在这儿干,还想吃这口饭,就把你们的Х嘴闭紧!”
孙拉处骂完,就甩开步子走了。走了没几步,就又回转头用烟锅杆指着他们一个个说:“不想干的就滚!没人拦住你们!”大伙怔怔地站在原地,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说话。这是孙拉处当农头来第一次发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