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舒远秋一觉醒来,她还能听到哐哧哐哧的风箱声,这让她有些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此刻,整个幽暗的窑里已经完全充溢起了奇异的、幽幽的香气。她原来是在这种香气睡过去的,看来外在的美丽和直接散发的奇香很容易让一个人在迷幻中失去方向,而不再去做深入地分析和判断。
此刻,朵儿还坐在灶间拉风箱,她的身体还保持着昨晚那个固定的姿势。她知道朵儿已经拉了整整一天一夜了。舒远秋忘记了昨天夜里自己是怎么睡去的,只记得当时朵儿就坐在灶间像这样拉着风箱,破烂笨重的风箱发出巨大的声响,就像是一位患了哮喘的老太婆,她当时还想,自己再过几年,是不是也和这风箱一样了呢。她原打算是合会儿眼后,是要过去替换会朵儿的,却没想到不由自主就睡着了。这一睡就睡到了天亮。她觉得自己很少这么睡过了,从前一直以为俞飞鹰会在她熟睡的时候突然回来,推开门站在她的炕头前。就像在山里的那些日子,她一觉醒来俞飞鹰就坐在旁边看着她。这些年,她一直睡不实在,她怕自己醒不来,让俞飞鹰等。俞飞鹰随部队离去的背影铭刻在她的脑海里,甚至开始要冲淡碎娃在她脑子里的影子,特别是看到了林中秋之后,她是那么渴望俞飞鹰突然回来。所以她的睡眠里也有了等待的成分。而昨晚,她却疲惫极了,也许是白天的劳作,也许这香气的浸润,她好久没有如此深沉、如此酣然的睡眠了。这些年里,她几乎一直处在半睡半醒之中。俞飞鹰不在了,他永远不会突然站在她的炕边上了。最近以来,她没有了期待,没有了牵挂,只有劳作的累和心灵的伤。而劳作的苦累却能让人极度麻木,从而掩埋掉一个人深深的悲伤。
说累,那是真的累,每天她在地里领着马春生雇来的人用小刀收刮白色的浆液,收工后从地里回来,手臂、胳膊腕子、甚至半边脖子都僵僵的,一双手像是抽了筋,吃饭时连筷子都握不住。曹子轩说,马春生做什么就让他去做,而且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尽力地加入进去,这样才能让马春生更加信任她。她这样做了,但是在她心里面很是替像朵儿这样辛苦劳作的人叫冤。自己呢,是为了一种信仰,就像俞飞鹰,所以没有什么冤不冤的,而这些不知情的可怜人,他们哪里知道,他们精心熬制的这些东西出了风岭塬就会化为灰烬,不复存在。曹子轩说,这样做是他向组织建议的,把成品烟土带出鬼愁关,在交易运输的途中一举拿下,全部销毁,一方面神不知鬼不觉,另一方面主要是为了保全她,让她可以继续留下来完成摸底的任务。
舒远秋为此深深感激着曹子轩,也决心不辜负她的关爱。所以她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看似毫无意义的工作当中。她写了一首诗,时常读给她自己一个人听:辛苦遭逢事未全,悲民悲国不悲身。此身愿为山河碎,一寸丹心共月明。这不,刚才在睡梦里,她还像是感觉自己仍然躬身站在田地里,那些白色的、奶汁一样的浆液顺着她的视线铺天盖地漫流而来,完全将她的全身都淹没了。那些干活的人一边干活一边发着议论,说大烟的香气能醉死人哩!这些烟赚的钱一辈子都使唤不完。听到这话,她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叹息。
当地里的活完了开始室内的工作时,马春生就在窑道口贴上了一张红纸,上写:“因本店有事,将停止纳客十天,请来客自便”,并用土坯将窑道塞住,还在外面悬上一个雷管,使陌生人望而生畏,不敢逾越半步。舒远秋知道,马春生的做法并不多余。脚骡店客人南来北往,人多嘴杂,万一传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人都说马春生有匪气,她知道对付这号人要以匪治匪,因为有樱桃沟的经历,再加上一段牢狱生活,她觉得自己也不知不觉变得少了些读书人的文雅,而添了些粗鲁气,至少在表面上她和他们融在了一起。她知道像自己这样四处漂泊,既要保护自己,还要出动出击,去应对各种复杂的环境。在具体的环境面前,要么环境扼杀你,一点点改造你自己,要么你拒绝环境,独自远远地逃开。而对于她,只能选择前者,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特别是当她由一叶浮萍成为一个有组织的人之后,这就显得更加重要。听说马春生和曹子轩曾有八拜之交,两人还喝过血酒。记得刚刚出狱时,瘦弱不堪的她坐着一辆八个大胶带轮子的马车来到春生脚骡店,马春生听明来意,当即向曹子轩表了态,“大哥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没说的。”曹子轩说:“她虽然孤苦伶仃,也好歹算一口人,跟你争口饭的事我也不落忍。我不会让你白操心。而且人在这里也不必要闲呆着。人都说你有大生意,不妨让我们给你跑跑腿什么的,生意发了,你吃肉我们有汤喝就行。”马春生听罢哈哈大笑,有福同享,有财大家发,好啊好啊。
马春生嘴上说得海里海气,却并不把她当回事。舒远秋知道,作为道上的人物,他什么人没见过呢。没有过人之处,他永远不会把你放在眼里,自己充其量只是个到人家门上来的讨饭者而已。正如她预料的一样,马春生根本不可能让她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尤其对于那块烟地,对她更是讳莫如深。在她刚来的时候,他们在她面前故意讲一些下流的故事,故意光着脊梁,在她面前蹭来蹭去,还逼着她喝大碗酒,吃半生不熟的羊腿。她没有向曹子轩诉说这一切,残酷的现实磨练了她,褪尽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怨妇心态。她在琢磨着如何来靠自己改变这种处境,赢得自己在脚骡店的主动权和话语权。
终于,机会来了,那是一个火苗跳动的夜晚,马春生照例陪着几个客人喝酒。大窑里飘满了兔肉和山野鸡的香味。席到中途,马春生才感到来的都是几个不速之客,为首的是一个号称“二爷”的马刀脸老头,他借着酒劲十分霸道地表明来意,“我们兄弟四个今个一不是住店,二不是赶路,实话说吧,我们是红帮的人,张大爷派我们来接管脚骡店。”“二爷”话说完,便把手里拿着的一把刀咬在了嘴里。马春生深知江湖险恶,也早有所闻红帮张登荣大爷的威名。他心中虽有怒火却一点不敢发作。于是强装笑脸,端起一大碗酒说:“几位兄长怎么不早说?久闻大爷、二爷大名,准备登门拜过‘码头’,只恐在下卑贱,大爷不肯相见。有劳二爷亲自登门,兄弟在这里有礼了。”二爷哈哈笑过,脸上的笑纹突然收敛,一把掀翻了炕桌,说:“少他娘的来这一套!我先给你讲一讲本帮的规矩!什么叫三刀子六窟窿,什么叫刀刀穿透?”二爷说着将那把刀子扔到了炕头上,“自罚吧?罚过之后,我带你去见大爷。”这时候,舒远秋、大刘都闻声而来,连哑巴安堂都立在了门口。舒远秋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看看再说。马春生僵住了,他知道所谓的“三刀子六窟窿”就是犯规者自刺小腿肚子三刀,要刀刀穿透。他知道自己遇到了死对头,看来此劫难逃,于是心中暗自叫苦。他想,不刺吧,被人耻笑,刺吧,也未必能保住脚骡店,难免落个陪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
二爷见他沉默不语,就说:“怎么样?罚吧!不然——”二爷说着从火盆里抽出一根哔啵燃烧的松股,“不然的话,我让你的脚骡店葬身火海,变成阎罗店,那时候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话音刚落,三个人都站起来,目光逼视着马春生。二爷手里的松股正在无情地燃烧,火焰映照着二爷那张扭曲的马刀脸,“我数一、二、三,你如果再不动手,我就要点着你的炕席。一、二——”
“慢着!”舒远秋突然走到了炕跟前。
在座的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已经从炕头上捡起了那把刀子,“二爷执法如山,让人佩服。南北两道原、瑞河两道川,哪一块地方不是张大爷的地盘?只怪我儿糊涂,犯了大爷的规矩,理应受罚。只是罚过之后,请二爷在张大爷面前多多美言,并转送贴子,就说我等愿意投到贵帮门下,任凭大爷、二爷使唤,让我们替大爷、二爷经营这脚骡店,保证大爷、二爷财源广进,不知二爷意下如何?”
二爷那张马刀脸上露出了诧异之色,他显然没有预料到这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他望望舒远秋,望望马春生,半晌才说:“这个自然。自然,你是,是他妈?……”
“二爷,孩儿是娘身上的心头肉,我能忍心看着他遭受皮肉之苦?儿犯了规矩,也是当妈的管教疏漏,我甘心情愿替他代过,请二爷明鉴。”舒远秋说着撩起了裤腿,露出了白皙的腿肚子。她把腿抬起来,搁在了炕沿上。
“你?”马春生惊叫了一声,话音未落,舒远秋手中的刀子已经刺进了肉里,鲜血顿时如注,滴答滴答落在了地上。她咬着嘴唇,一把抽出刀子,又一下刺进了肉里。
“好!”二爷恍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大喊了一声,“最后一刀!”
马春生扑上去,要拉她。舒远秋望了望他,眼睛里透出一股威严和坚毅,“别怕,没事的。我这一把老骨头肉少,好扎。”说话间,又一刀刺进了肉里,血像红色的小蛇一样在她白腴的小腿上缠绕,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腥甜的血气弥漫在窑里。马春生看到舒远秋闭上眼睛,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他再也抑制不住羞愧、感激和冲动,扑上去紧紧抱住了舒远秋的身体。
就这样,马春生拜到了张登荣的门下。张登荣的红帮在马大元的部队里,也有不少门徒。有了张大爷的庇护,马春生保住了一方平安,脚骡店的生意才越来越红火。马春生从此对舒远秋言听计从,真正把舒远秋当做了自己的亲娘。后来的日子里,他一直不停地问:你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每次问后都要低了头补充一句,就算你不刺那三刀,我还是要刺的。你替我刺了,这我实在担不起。舒远秋回答,谁刺都一样,都是为了脚骡店,以后别想这事了,已经过去了。
对于种罂粟之事,马春生不仅对她,最后连曹子轩也不隐瞒了。他说:“不瞒你说,我是为着一口气,谁让我马春生世世代代受穷呢?这事还要从我跟朵儿的婚事说起。”那个晚上,马春生喝了些酒,有些兴奋,说他睡不着,想跟她掏一掏心窝子。所以当马春生给舒远秋讲了一个故事之后,勾起了舒远秋的心事,于是作为回报,也给马春生讲了一个故事。没想到那晚两个人讲着讲着都流了泪,都动了情,能够分享彼此心事的人无疑关系又走近了一步,彼此更懂了一些。
舒远秋说,这些话在她心里藏了几十年,“你说女人是不是死心眼?总觉得真心付出了,一辈子都牵挂在心里。当年信誓旦旦的他,如今却是娇妻美眷,拥娇抱玉。她和他永远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这也许就是她的命。如今经了许多世事,吃了千般苦,才觉得从小父母给她说的女人的福和命全都掌握在男人手里的话是不对的,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马春生说朵儿是风岭塬一个寡妇的独女,因为苦日子过不下去了就说给了邻村的他。朵儿妈一心指望着他家的帮衬。他给朵儿许下了进马家门时缝一身漂亮的稠缎袄袄的诺言。不料他家连遭变故,先是爹病故,接着母亲跳崖。朵儿妈眼看无望,竟毁了亲,把朵儿说给了马大元的副官。马春生说那兵就那么甩下一些银票把朵儿抢走了。她的母亲却抱着银票又哭又笑。
舒远秋说有个大户小姐叫书眉,看上了他们家穷得没有名字没有姓的放羊娃“碎娃”。书眉为了他抛家弃舍,四处流浪,孑然一身度过了多少年。
马春生说朵儿逃出了军营,跑回了家。而村里人不肯接纳她。族长说,朵儿已不是黄花闺女,他们村不能收留。朵儿妈死活不肯开门,一任朵儿在门外嚎啕痛哭。朵儿来找他,族人说风岭塬不留破了身的女子,不娶人家的媳妇。马春生说,我不想要朵儿了,她会给我们家族带来耻辱的。他想起父亲临死时说,一门亲定的家里连遭变故,那女人肯定是个灾星,乘早另做打算。
舒远秋说她的“碎娃”已永远不在,另一个自称“碎娃”的人来找她。那是一个大财东。
马春生说朵儿报复他,去了他的仇人马蛟家作丫环。听说还要做妾,那可是和他马春生定过亲的女人呀!马蛟是谁?是逼死他娘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一时气愤找上门去,竟然被马蛟家的狼狗抓伤了胸脯。朵儿捎话给他,说朵儿早已不是马家人,和你马春生也无甚瓜葛,她在马蛟府上过得很平静,四奶奶是个好人,让她有穿不完的绸缎袄袄。
舒远秋说他的出现让她感到自己在心灵深处竟然还想着他。尽管自己一遍一遍说,忘记他,他们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在夜深人静时,她会想起那永远无法抹去的一幕,他给她短暂的快乐就这样影响了她的一生。“花非花,雾非雾,”她唱了一句,湿湿的声音难以名状。
马春生说风岭塬的人晚晚听到山谷里的狼嚎。那是风岭塬的汉子在发泄他的仇恨。人们说让人睡了的媳妇,全当扔了一双烂鞋。他却抚摸着自己满是血痕的胸脯,大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舒远秋在听了朵儿悲惨的哭诉之后,突然觉得整个脚骡店里充满了陈腐的霉味和血腥味,而马春生就是罪魁祸首,就是一个土匪。随着春生脚骡店的兴旺发达,他惨淡经营、偷偷摸摸种起了大烟,没有想到几年下来,他马春生几乎是一夜暴富。
“我能猜测,你是大发了。民间传说你赚的钱能买一辆汽车。人们甚至流传着一句话:宁坐春生脚骡店,不坐某某县。那意思是你马春生在人们的心目中比县长还美气哩。我想,那还是因为你有了钱。能告诉我,这一切是真的吗?”舒远秋见时机成熟,便直奔主题。
马春生不由哈哈大笑,“如今的我在鬼愁关大小也是个人物,连马蛟这个昔日仇人也登门求和,重新择地起坟厚葬了我的父母,又吹吹打打地过了三天白事,还亲自将朵儿作为见面礼交还于我。你说的不错,这一切不是因为我的脚骡店,而是因为我有钱了,而且是大钱,将来呢,我还要用这些钱修一处宅院,娶三房女人。哈哈哈!”
“朵儿,你胖了。”马春生记得当朵儿站在他面前时他就这样淡淡地说。朵儿抱住了他的腿,说我在心里一直念着你,到现在我还是清白的。马春生没有动,说:“你走吧。”朵儿却褪了她的衣裤,痛哭流涕,“不信,你来看!春生哥,朵儿一直为你留着。你不要撵我,从今往后,我一心侍奉你。我不要绸缎绵袄,只要你,只要你就够了……”马春生却一声咆哮,让狼尾巴大刘把她拖了出去。
就在马春生回窑的工夫,他听到了一声尖叫……马春生跑进堂窑,却见狼尾巴大刘赤着下身,兴奋地狂喊着,朵儿光着身子蜷在炕垴,炕上有一滩怵目的血。马春生一拳过去,大刘的一颗门牙飞向了窑顶。当夜,马春生喝得昏天黑地,他越墙跳进了马蛟的院子,闯进马蛟四太太的屋里,把这个马蛟最亲近的女人干了个底朝天。
从此,脚骡店里多了一孔神秘的小窑,小窑里多了一个不见天日的女人。马春生说他让她走,自己去寻活路,是她自己不肯的。他越来越觉得父亲临死时说的话没错,她就是灾星。是马蛟送给她的一颗炸弹。这个炸弹会带给脚骡店无穷的灾祸。马春生说:“我听大刘说,朵儿真的是清白的。是我毁了她。但是这个女人是个灾星,她会让脚骡店永无宁日的。”
舒远秋说:“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胆小如鼠,竟会害怕什么莫须有的‘灾星’?我问你,朵儿关在小窑里这么长时间对你带来了什么灾难?难道一孔窑就能关住一颗‘灾星’吗?我看你对她还是有感情的,只是你太爱面子,就好比是煮熟的鸭子,心烂嘴不烂。你把她折磨到这种地步,竟然没有勇气承担她的一生。马春生,红帮你怕,灾星你怕,告诉我你还怕什么?好让我来再给你帮忙!”
马春生一时满面通红,无言以对。
那孔小窑里一扇仅有的小窗被马春生用木板钉死,关了门就完全陷在了一片黑暗中。当舒远秋走进那间小窑时,却发现春寒料峭的日子里,朵儿竟连一双袜子都没有穿。舒远秋借口给她找绵袜,在窑里四处查看,关注这孔神秘的小窑已经很久了,今天她终于发现了窑壁一侧一块土的颜色明显不同于其它地方。
舒远秋下了炕,来到灶间。她看到朵儿正按照马春生的指点要领在小铁锅里熬炼加工那些浆液。朵儿见她进来,说,闻惯了味道,人都像精神了似的。舒远秋说,别看它味道香,花开得漂亮,才是个魔鬼呢。多少人因它家破人亡,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们可别碰它。朵儿看了一眼马春生。马春生面无表情。舒远秋看见他俩都忙着,一时半会也结束不了,就拎了一把圆头锹悄悄摸进了那孔小窑……这天晚上,舒远秋陪着朵儿住在了那孔窑里。朵儿蹲在一堆干草上,仰起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说,干娘,我是个贱女人。
舒远秋说:“小时候大哥一直给我说,人无贵贱。也许是听了大哥太多的话,我才背叛了舒家,被世人们称为是舒家的羞耻。过了半辈子,回头再想那些事情,就像做梦一样。我能看出不管我走到哪里,人们的眼里流露出的那种深深的鄙视、怜悯和探询一直尾随着我。女人和男人不一样,没有婚姻,就像个怪物……啥会让一个人变得又傻又痴?是爱一个人,是对一个人真真实实的爱。你为他马春生吃尽了苦头,他该醒悟了。”
“你说的真好,但是春生他会原谅我吗?”朵儿依然一脸愁苦。
“你放心,有我在,一定会。”舒远秋忽然扭过头,转了话题,“你这窑里埋着不少东西,你知道吗?”
朵儿被她的表情弄得有点怕,她摇摇头说,今天我看见那里的土有人挖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答应我,别告诉别人有人动过。”
“嗯。”
舒远秋带着朵儿走在瑞川县城街道里的时候,舒远秋感到自己像是从一个与世隔绝的大峡谷中走出来。一旦走出来,马上感到自己像是另外一个星球的人,眼前的人、眼前的物都是那么地陌生,而自己走在这样的街上显得有些异样,四肢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对。鬼愁关真是一个让人窒息的地方,而自己竟然在这种地方呆了这么多年。朵儿更像是几辈子没见过人了,她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对什么都充满了新鲜和好奇。她们两个一人头上包了一个灰头巾,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要大好多。舒远秋对朵儿说,等事办完了,她要带她去集市上挑绸缎,缝那种大花子的最漂亮最美丽的绸缎袄袄,马春生专门给了钱,说一定要挑最好的。朵儿低着头,脸上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甜蜜。
是“元兴隆”药店的伙计小韩子捎话让舒远秋尽快来一趟的。舒远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走进熟悉的“元兴隆”药店,柏治林就把她叫进了里间,“你是怎么搞的?”柏治林一脸怒色,“你自己做不了,你能不能汇报上级?”
舒远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迎头一棍,让她毫无思想准备,她一脸无辜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对大烟地的坚决取缔是我们取得老百姓信任的关键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我们就没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你如今也是一名共产党员了,应该明白自己的使命和责任,做好每一件事都是对你的考验,而你,从下种到成熟一直到加工成功,你为什么听之任之,坐视不管?甚至,我听说,你还参与其中,助纣为虐?你说你还像一名共产党员吗?你的问题我要专题向上级反映,你要随时准备接受处分!”柏治林狠狠地拍了桌子。
舒远秋终于知道了那一批加工好的烟土并没有被截住销毁,而是流失到瑞川县城了。她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又对于柏治林对她的无名火感觉很委屈,运输途中的失手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她一不是组织者,二不是参与者,充其量只是个知情者而已。柏治林看她一言不发,态度就稍微缓和了些,“你没经验,这我理解,幸好不是在战场上,不然会以牺牲同志为代价的。你也不想想,等加工后再销毁,地还在,不是隐患还在?我们要从根子上解决问题,错过一步就会错失良机,酿成大祸!好了,不说了,先吃饭,吃完饭我带你去趟方老汉的坟上。”
柏治林和舒远秋刚出了“元兴隆”药店,突然被前面一群人阻碍了道路。舒远秋和朵儿不约而同地看到了一股青烟升腾而上,在蓝天上散开。她们紧走了几步,从人群中挤进去,却见一座土楼在烈火中熊熊燃烧,火借风势,哔哔啵啵的声音充分表明这火已经无法阻止,这楼分明已是风中残烛。舒远秋和朵儿站了一会儿,就已经被烤得脸颊发烫了。她们看到一个黑脸瘦高个子的人正拼命拉住一个挣扎着力图扑向那火光的年轻人。那个瘦高个儿被拉得双脚在地上磨出了一道土壕,他头上的汗已经流成了水,那个年轻人疯了似的用牙齿咬那双拉他的双手,用脚踢他的双腿。瘦高个的双手上虽然已是血迹斑斑,但他还是牢牢地抓住年轻人的衣服,衣服袖子已经扯开了。舒远秋听到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议论着:“听说是那个婊子点着了‘花满楼’的”。
“听说这小子和那那婊子混出感情了,非那婊子不娶。你瞧,死活都要奔那婊子去。”
“林中秋以德贤闻名乡里,想不到竟出此逆子。”
“所以林中秋自觉脸上无光,让他的下人来收拾这个摊场。可怜这个老奴才,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倒白白挨一顿打”。
“……”
舒远秋从人们的议论中听出这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林中秋的儿子,不知怎么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柏治林在一旁告诉她,林中秋的大儿子不知怎么迷上了“花满楼”有名的女子梅娘,并因为梅娘传染了很严重的花柳病。林中秋先后差管家林双锁和农头来让他给少爷看病。每次病情略有好转,少爷就要往“花满楼”跑。梅娘闭门不见,林少爷就在街上乱喊乱叫一晚上,弄得乌烟瘴气。
“唉,这林少爷从此可让林中秋威名扫地了。”柏治林流露出对林中秋的一丝惋惜来,“好在梅娘自知做孽,就一把火烧了花满楼,与楼同归于尽。梅娘也是个苦命的女子,也是为生活所迫,被逼到了这个份上的。”
不知怎么地,舒远秋头顶满天星光走向城外的时候,思绪纷飞,她在心里说:林中秋啊,林中秋,你是怎么搞的?你连自己的孩子都管不了,你是不是儿女成群已经管不过来了,他们是不是和雨晴一样只是你一时投欢所生而你没有一点作父亲的责任?她不由自主在心里追问起来,仿佛林中秋就站在她的身边。她突然想知道林中秋的少爷现在到哪里去了?这个孩子是雨晴的弟弟,他们的身上流着同一个男人的血脉。但是很快,她又为自己的想法暗生自嘲。林中秋是谁?他和你有什么关系?他的儿子又与你何干?自己难道忘了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了吗?舒远秋,她是舒畅的女儿,尽管舒家会清理门户,但是谁也无法抹去她身体中流淌的舒家的血脉。远秋,远离林中秋,远离林中秋,永远的远离,永远……方老汉的坟离城不远,柏治林带着她来到城郊的一片麦地里。她看到一抔土堆坟前树立了一块很大的碑子,上面记载了方老汉行医多年高尚的医德和扶弱济困、救死扶伤的事迹,碑子的上面还刻了松鹤延年的图案。她惊异地发现在碑文的落款上,除了写着“弟子柏治林”外,还赫然写着“女儿书眉”和“孙女雨晴”的字样。舒远秋感动了,她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双眼含泪,用感激的目光望着柏治林这位有心人。
十年了,坟头上已是荒草萋萋。舒远秋不由双膝落地,深深地为安息在这里的方老汉磕了一个头。
舒远秋和柏治林往回走的时候,在一条玉米掩映的阡陌上迎面碰到了一个小媳妇。她挎着一个碎花包袱,急匆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当她与他们擦肩而过时,舒远秋不禁回头去望她的背影。
“是雨晴。”柏治林突然说,“是她,她这是去给爷爷上坟。”
舒远秋的心猛地一紧。柏治林的话让她一下子感觉的到这个擦肩而过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和自己相依为命多年、虽然骨肉分离却依然血脉相通的女儿雨晴啊。她刚要扑上去,柏治林一把拉住了她,书眉,别动。
这时候舒远秋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是啊,雨晴现在不仅仅是她的女儿,她还是国民党原县长的小老婆。在一切都不明了的情况下,她是不能贸然上前相认的。想到这里,她的心一阵阵作痛。她望着柏治林说,我的孩子,我都没认出,倒是你先认出的。
细心的柏治林看出了她的心思,拍拍她的肩膀说,“雨晴出嫁后你不是再没见过嘛,我可是见过好几回了了。再说,做了官太太,自然不比做女儿家。你的脑海里还是那个小孩子雨晴,一时没认出也不奇怪。走,我们跟上去,看看雨晴现在在哪里住。以后她有什么事,我还可以有个照应。”
舒远秋感激地望着这位有心人,无言地跟在他后面,在纷披的玉米叶子掩映里他们跟着雨晴一直到了方老汉坟头上。
远山苍翠,秋高气爽,秋虫不时发出阵阵低鸣。一种幽谧的静里,远远地传来雨晴的啜泣声。
这啜泣声轻轻地,却像一样石头不停地击打在舒远秋的心上。从这啜泣里她看到了远避人世的虎头山,一个小姑娘头上戴着山花一路疯跑,银铃一样的笑声无忌无绊,响遍漫山遍野。从这啜泣里她看到了“元兴隆”里短暂却愉快的时光,一个捣蛋的丫头藏了方老汉的老花镜,躲在柱子后偷偷看方老汉焦急的样子,她脸上得意的神情无以言表……不知不觉,舒远秋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清泪。
斜阳把余晖洒向了大地,坟头上袅袅升起的青烟顿时弥漫在田野里。雨晴挎着包袱返回的时候,太阳已经滑下了山头。柏治林和舒远秋悄悄跟着她穿过了一条又一条阡陌,一个又一个弄堂,径自来到了南山脚下。
这是一片很大的灌木林,在夜色熹微里显得有些恐怖。他们看到雨晴急匆匆地钻进了灌木林。两个人人借着灌木林的掩护,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渐渐地,他们看到了淡淡的灯光。那灯光是从一个黑魆魆的院落里发出的。雨晴推开了院子的门,身影一闪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了。门柱发出沉闷、凝滞的声音。随即传来一声狗叫,只一声就戛然而止,再也悄无声息。
望着那一星灯光,柏治林叹息道,“看来真的如人们所言,老岳真的厌倦了世事,要过他隐居的生活了。”
“雨晴是为了救我才落到这步田地的,我不能不管。”舒远秋叹息道,“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就在身边,我却无法相认。”
“别太难过,这都是这个世道造成的。所以书眉,我们的肩上的担子很重,为了和你一样的千万家庭的苦难,我们必须要打破这个旧世界。”柏治林再次拍拍她的肩,她看到他的脸上充满坚毅,“放心吧,雨晴这里有我呢。可别忘了自己的使命!”
夜色渐浓,舒远秋把目光投向夜空,心想,夜太黑了,天什么时候才能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