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王安良突然失踪了。
林中秋派人去了王安良老家,家里人说是王安良有两个月就没有回来过,以为东家事多,忙着哩。林中秋就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美妙了。他想起书眉说的有林家堡的人劫了他们军火的事,就感到这件事绝非那么简单。
林中秋挨着个儿问林家大院的每一个人最后见王安良的时间,最后得出结论,王安良是五天前也就是五月初七前后失踪的,而且林中秋还从两个人的身上隐约觉察出了王安良失踪与他们的某种联系。这两个人就是孙拉处和甘甜甜。
孙拉处说初四他还和王安良掀牛九哩。林中秋发现他的目光躲躲闪闪地,说完这句话接着还补充了一句:我当了管家后就很少和他在一起了。林中秋愈发疑惑起来。甘甜甜则直截了当:长工们来去我才不管呢,就是他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也不会注意的。但她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说话时一边哄着娃还一边偷眼瞟他,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林中秋的心中顿时起了一个重重的疑团。
五月十三这天突然下起了大雨。狂风暴雨摇撼着双庙,雷鸣夹着电闪,电闪带着雷鸣,那雨,扯天扯地地垂落,看不清一条条的,只是那么一片,一阵,地上射起了无数箭头。雨水从屋檐、墙头和树顶跌落下来,摊在院子里,像烧开了似的冒着泡儿,顺门缝和水沟眼儿滚出去,千家百院的水汇在一起,经过墙角,树根和粪堆,涌向瑞河。暴风雨的中止和天空的明亮,都只是短短一刹那的事,西边的雷声还在低沉地轰响,混沌的山水发出淙淙的声音往沟里奔腾。田野、树木,以及看到的茫茫远远的地方,全都呈现出一种难得的恬静来。
雨刚停了,就有人神色慌张地跑来告诉孙拉处,五马沟的沟口上被洪水冲出来一个死人,看样子像是王安良。林中秋听说急忙带着孙拉处跟随那人来到五马沟口。那里早已围满了人,他们都赤着脚站在泥水里,指指戳戳着。
孙拉处在前面分开众人,林中秋就挤了进去。那人僵直的身体看起来真可怕。他脸上仿佛发出一种幽灵的光辉。嘴巴、眼角和鼻子都被淤泥填满,但半张的嘴分明在大声叫喊。是王安良。林中秋一下就认出了他。他的黑头发,比林中秋无论哪个时候所看见过的都更蓬松,好像丛林一般,覆在他的额上。
林中秋预感到一种不祥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头顶。他让孙拉处回去再叫上几个长工来。孙拉处回去好大一会儿,就有两个长工抬着一张门板,呼哧呼哧地来了,却不见孙拉处。林中秋让赶快把人抬回去。两个长工就七手八脚、颤颤巍巍地将王安良拾掇到门板上,抬着走了。
王安良躺在门板上,一只僵硬的手掉下来在空里甩着。林中秋一眼看到了那根断指,他的心突然像被针刺了一下。五马沟口闻讯聚起来的人们还不肯离去,都光着脚板,站在泥水里,你一言我语地发起议论来,这个说这林家怕是气数尽了,老是死长工。那个道:这王安良一向张狂得很,那天还给我买派他怎么搞林中秋小老婆的事呢,还说那林中秋的碎儿子是他的种哩。另一个就说挣死鬼的话,胡谝呢。这一个就亮出了他的脖子上的青筋,“狗日的说的有板有眼,还说林中秋小老婆的肚子上有个瘊子呢,这家伙贼胆子大,也有本钱,十年前,我俩在河里摸泥鳅,我还揪了他的锤子,狗日的长了个驴锤子……”众人一阵哄笑,都四下里走散。
王安良的尸体被抬回去,林中秋吩咐长工将他的脸上的淤泥洗刷干净,这才发现他的脑袋已像熟烂的西瓜一样裂开了一个豁,淤泥挟带着青草塞填了进去。他的脑子被水洗了个透,怕是清醒得很了,但那张熟悉的面孔上却留着一些惊讶,一些对于这个世界的永不理解。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一时无话可说,一种沉闷的气息盘桓在他们的头顶。
死亡是这样的轻而易举。林中秋觉得头顶像有什么重重的东西要压下来。是谁杀害了他?土匪?民团?青红帮?一贯道?共党?林中秋的脑子里窜上各种念头,一种朝不保夕的恐惧瞬间攫取了他的心。他马上叫人去请保长,他要尽快查找出凶手。
一会儿保长就带着良医来了。良医验过尸首,回报保长死者系钝器所击致死。保长就问林中秋:“王安良失踪前可有反常之举?”林中秋如实相告,“前些日子冯某心绪不佳,诸事皆由拉处安顿,我倒不曾注意。”这时旁边抬了尸体的一个长工说:“要说反常还是有的,今年春上以来,不知什么原因,这家伙变得牛皮哄哄地,谁都不尿,而且好像孙管家也有点怕他。有一次,我发现他偷懒,早上出去割草,一直要到天黑才回来,一个背篓都没装满,我说了两句,他倒骂我,话大得很,说什么我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不要把路都堵死了。我当时就觉得纳闷。”保长点了点头,捻须深思了一会儿,又问:“他平时与谁关系紧密?”林中秋答:“孙拉处。”保长又问孙拉处何在?林中秋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我正要去他家里。保长说:“不必了,我去找他。”林中秋连忙说:“拉处他不会杀人,我了解他,老实疙瘩一个。”保长道:“这事复杂,不能乱猜测,当然拉处也是怀疑对象,我还要陆续做些调查。”话毕就领着良医出去了。
这一晚王安良的尸体就放在林家大院那间堆杂物的凉房里。
整个林家大院像是得了一场病,显出一种阴郁和沉闷来。林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感到他们的魂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牵了,连那些硬硬帮帮的长工们都笼罩上了一层暮气,干起活来都像是被抽了筋似的没精打采。
又一个黑夜如期来临,林家深宅里,大家各归其位。每一个屋子里,窗台上的油灯无力地摇晃着火苗守候在这个漫长的夜里。上房里,任月霞陪着林连文、婉儿和甘甜甜那个咿呀学语的连杰。奇怪得很,天刚一黑,这小东西就哭个不停,任月霞用尽了手段,也是无济于事。甘甜甜进来抱着在地上走了半天,还是不奏效。任月霞就让甘甜甜早点去睡,想必娃娃是瞌睡了,就让她她慢慢地去哄吧。这会儿天完全黑尽了,连杰的哭声飘荡在整个林家大院,给这寂静的夜添了一缕悲凄。
任月霞看上去老得多了,在黑暗中看不清身体,只能隐约瞅见一个大致的轮廓,但她的头却是很明显地能看出来。她的斑斑白发被从窗棂缝隙里进来的月光给映得一片雪亮。连杰久久不去的凄楚哭啼,让任月霞心中一阵紧似一阵,历经沧桑的她似乎从这哭声里听出了阴魂缠身的鬼气,她的双臂紧紧地抱紧了孩子。林琬儿也无法入睡,她把头缩进任月霞的怀里问,娘,弟弟哭啥呢?任月霞说哭你王安良大叔呢。林琬儿问王安良大叔死了能听到吗?任月霞说人死了魂不死,魂会飘。林琬儿吓得钻进被窝,用被子蒙了头,生怕魂飘进来。小家伙还在咿咿呀呀地哭,林连文突然坐起来,用巴掌拍着炕墙,真是吵死了,人家明天还要早起读书哩。他这一嚷,小家伙反倒哭得更凶了。任月霞无奈,就又抱了他,下了炕,在地上颠来颠去,慢慢地哭声才渐弱。任月霞不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沉重地落下来,像丢进水的一块石头,“咚”了一声,就在沉闷的夜里散开。
此时,林中秋正在南房的炕上抽水烟。他的眼睛长时间地盯在一个地方上。甘甜甜在地上洗头,她洗得很慢,好像是一根一根在洗。往日洗头她就要洗近半个时辰,洗得水珠随发梢乱飞,她说是洗头要把头皮洗净。头皮洗净了,头脑就轻松许多,还说嫁到这个土窝子来,粘了一头的垢甲,头一直沉重得抬不起来。有时林中秋困得不行了,而甘甜甜还在干其他的活儿,林中秋就说,我都困了,你咋还不洗头?但今天林中秋没有催促,甘甜甜也没有心情继续洗下去,她很快把洗头水倒了,然后又用清水洗脚,洗完脚,又坐在小凳上沉静了好一段,然后才爬上炕来。
甘甜甜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半夜里,她听到门吱呀地响了一声,尖细得像是女人的尖叫。甘甜甜觉得身上冷得很,她想起来在把门关上,却困得没有一丝力气。她看到那门忽闪忽闪地在风里动。风从门里一股一股地进来。后来她看到一个黑影,飘飘忽忽地进来,横在她的炕边上。她清楚地看到那黑影子的脑袋上裂了个大口子,像个大张着的嘴。甘甜甜心惊肉跳,想喊叫,却感到喉咙里象被什么给堵住了,发不出声来。那个大口像在笑,又像在叫。他的身子好像一匹黑布,忽然就覆在了她的身上。她用双手向上掀。它却轻飘飘地,一掀就跳起来,手一松就又覆下来,如此反复,甘甜甜感到胳膊酸痛,就任它覆着。忽地她感到下身有个硬硬的东西硌她,伸手去摸,触到了一个冰凉光滑的东西。甘甜甜一下子想起了菜窖里拿出来的结霜的萝卜。她的身子抖了一下,就感到这萝卜正从她的身体里钻进去。她有一种奇异地说不清楚的充实。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又觉得萝卜又慢慢地抽出去,仿佛把她的五脏六腑全抽了出来。她的双腿几乎熔化成了水。她的身子就这样浮在了水上。她闭上了眼睛。
忽然,甘甜甜看到一个三条腿的男人站在炕上,两条腿叉开把她夹在中间,另一条腿却没有长脚,脚腕子细细地甩在她的脸上。顺着这条腿,她的目光停留在了男人腿根处那些乱蓬蓬的杂草上。她嗅到了一股奇异的腥味正弥漫在空气里。那第三条腿蓦地向她的脸蛋上抽打过来,她一下子明白了这是男人腿间的活物,上面还淋漓甩下一些粘稠物。抽打她的过程中,拉成了蛛网一样的白丝丝。她的脸被打肿了,像个肿茄子。她左躲右闪,却不能避开,而且抽打的频率和速度不断升级,“叭叭叭叭”的声音连成了一片。甘甜甜突然大叫起来——王安良!王安良!你滚,你滚!滚远些……甘甜甜睁开眼来,才发现天已快亮了。林中秋正坐在旁边瞅着她。她依然沉浸在噩梦的惊惧里。她觉得腿间流出了一大片湿东西,浸湿了她的屁股。她想抬一抬腿,却像被人抽了筋,丝毫动不得。林中秋的目光变得从未有过的阴冷。他问:“你有什么瞒了我?”林中秋的目光咄咄逼人。
甘甜甜的圆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变得气愤填膺起来,她的鼻子、眼睛马上都很听指挥地挪了位置,“挨刀子的王安良,是共产党的钉子!”
此言一出,林中秋吃惊不小。
“怎么可能?”林中秋盯着甘甜甜,一脸狐疑。甘甜甜光着身子一下子从炕上翻将下来,打开了对面炕的炕眼门,三两下就拽出了几条步枪,“看吧,这是啥?……”说着又撅着屁股把胳膊伸进去。
林中秋大惊,“这是……”,甘甜甜弄了一地麦草、炕灰,然后坐在炕沿上,用脚踢着那些枪,痛哭流涕起来,“挨刀子的王安良,用枪逼着我跟他私奔。你林中秋听上去厉害得很,却原来连自己的婆娘都保护不了。我嫁到你们这鬼地方来,吃苦受气不说,还要担惊受怕,不是我跟王安良这个坏种周旋,我怕是早没了清白身子……呜呜呜——”
林中秋想起了那次书眉的造访。书眉他们抗捐抗丁、夺枪抢粮,如今终于钻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要挟起了他的家属。他记得民国二十六年腊月,红军在双庙驻扎,用马车将他家的粮食装了个美,到处贴满了打土豪、斗恶霸的标语,把矛头直接对准了他们这些人。林中秋一下子害怕起来,“你怎么不早告诉我?”甘甜甜抹了一把眼泪,“早告诉又咋的?”林中秋道:“早知道他是共产党,而且把枪放在咱家,咱就不去告官,匆匆找个理由把人一埋。如今告了官,案一破,还不牵扯上咱们?”甘甜甜闻说,又嚎啕大哭起来,“天杀的王安良……”
甘甜甜的哭声未歇,院子里却又传来一个人哭嚎的声音。林中秋心烦意乱地出了门,只见张先生、任月霞和一个老太婆撕扯在一起。这老婆子的两鬓内陷,仿佛全身仅由骨头和神经构成的,一双小脚和一根棍子构成三个点,在地上颠来颠去,林中秋认得这是王安良他老妈。
林中秋急忙走过去,对老太婆说了王安良死的前前后后。老太婆就把话头转向林中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漫长的哭诉,她说她二十岁上从外地逃荒要饭来到双庙,双庙王新庄的下苦人凑了五斗高梁把她给买下了,做了王新庄有名的光棍汉王大头的媳妇,生了三个娃,死了一双。王安良这娃从小就是个苦命人,五岁上王大头给人挖窑土埋了,可怜王安良穿百家衣吃百家饭,长到了十来岁,就到了贵人家拉长工,没成想……。
林中秋吩咐给老太婆装了五斗麦子,放在了老太婆跟前。林中秋说:“王安良在我家拉长工这么多年,早就成了林家的一口人,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愧对您老,也愧对死去的安良。我巳告了官,他们会很快抓住凶手,为安良报仇的,这点麦子你拿上,表示一下我的歉意,反正人死不能复生,我让人送您回去。”老太婆用棍子抽打着麦袋子,“人都死了,要这麦子干啥用?我再看一看安良我娃,我不回去了。”
林中秋就带她进了那间堆杂物的凉房。老太婆一见王安良的尸首,就一头扑上去,喘着气,她抓住头发,拉着,揪着,她的手抓满了扯掉的头发,突然她的身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就无声无息了。林中秋过去拉她,发现她已经被王安良扶着走在了遥远的路上。而这里只剩下一具躯壳。
林中秋特地订制了两副上好的棺材,将王安良母子入殓。而后差人把棺材用白绡缠住,挑了名强壮的长工背着棺首,向田地里走去。林中秋率领全院上上下下去为王安良娘儿俩“送土”。林中秋向灵柩投掷了第一棒土,接着众人纷纷掷土,细小的黄土粒在空中纷纷扬扬,抛散成褐黄色波浪此起彼伏,逝者“慈航”,在黄土地上生息了一遭,最后归宿于黄土地,所谓“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
埋了人往回走的时候,林中秋把枪支的事给张先生和任月霞讲了,问看这事应该怎么办?任月霞说林中秋你上辈子结下什么怨了,养了只老虎,活着的时候背地里弄你,死了还留下些害货来让你不得安生。张先生说:“我看先走通保长,让他把这案草草一了。至于枪,我看咱一不报告上缴县府,二不去寻枪主儿家,送上门来的东西,来者不拒,如今世道不平,咱林家大院该有这些家伙来壮壮威风了。”林中秋听罢连连摇头,“这样虽好,只怕共产党找上门来。”张先生道:“找上门来再说找上门来的话,反正咱不知道他们躲在啥地方,到时就说想把东西送回去,又一时找不到庙门,就一直替他们保存着,或者干脆装糊涂,就说是王安良留下的,不知是土匪的还是青红帮的,一直找不到主儿家。”林中秋想起了书眉,没有说话。张先生说:“现在重要的是马上走通保长,一旦此命案让乡、县插手,就不好办了。”
到家后,林中秋亲自带了厚礼,直奔保长家……保长的脑袋慢慢地从孙拉处门前头的坡路上晃出来。当时孙抓处正在门前头的平台上撒粪。他的心里正揣摸着兰花那女子俊俏的模样,忽地抬头时就看到了保长的黑头发。这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还上了油,在太阳底下反着亮光。孙抓处估摸不准这是哪里的贵人。
那个圆脑袋全露出来时,孙抓处吃了一惊,这不是保长的?他眨了眨眼睛,终于认定了这是保长。他的脑子里首先意识到的是抓壮丁,接着想到了逃跑。上回民团民丁撵到他家,多亏他跑得快,一口气上了风岭塬,回来后这村藏,那村躲,如今好不容易风头下去了,莫不是保长吃饱了喝足了,搂着婆娘睡来睡去睡腻歪了,忽然间又想起了后山里有个叫孙抓处的人是个好壮丁,上回给逃了,这回给他来个出其不意。
孙抓处一思想,就撇下了铁锨,风一样地从窑里刮进去,“哥哩,保长上来了,要抓我呢!”孙拉处吓了一跳,抬眼从窗子里往外一望,这不,他已经进了院子。想逃都来不及了,“咋办呢?”孙拉处像是对孙抓处说,但分明是在对自己说。孙抓处三两下上了门,用一根木椽顶了,怕不保险,又加了个灰耙,最后又将自己的身子压了上去。
孙拉处从门缝里看到保长进了他家的院子,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子,从三孔窑的门前头一一走过,却不推门,只拉长嗓子喝了一声,“拉处!”孙抓处瞅了孙拉处一眼那意思是寻你哩!孙拉处嘴上不言语,心里想这下可完了。保长真的是为他来的,古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的劫数到了。
孙拉处想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一柴刀下去,像是切了一个窝瓜。那声音干脆得很,甚至于他那握柴刀的手都有一种快感传导上来,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后来黑红的血就涸满了他的视线。他看到一双瞪得圆鼓鼓的眼睛,由吃惊而愤怒,最后变成了绝望。孙拉处的手抖了一下,他手里的柴刀和那具硬梆梆的肉身子一同跌在了地上。五马河悄无声息,死寂的沉默让孙拉处十分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血管暴跳的声音。他往下一望,繁茂的树木掩住了所有的道路。他唯一听到的是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孙拉处捡了柴刀,在一处洼地里取了几层土,就将尸体拖了进来,然后掩上土。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压粪,或者是在垫圈,总之是在干一件很平常很随便的事情,仿佛刚才那一幕只不过是一种幻觉而己。
五马沟极深,孙拉处缓缓地走出来。他力图做出一副刚洒完尿或刚屙了一泡屎后的满足和恬然。他一直没有回头,他的腿纠缠着没膝的蒿草。那种很响的声音让他觉得王安良就跟在他的身后。他有时甚至明显地听到了王安良蹑手蹑脚的脚步声。他每次从他身边去南房爬墙头或者从南房回来都是这样蹑手蹑脚的。突然他感到他的后襟子被人给拽住了。孙拉处一下子浑身颤抖起来,他说不是我要你命,是党,党要你命呢。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挣脱这只手。他就听到了“哧”地一声,他的衣服被扯烂了。孙拉处迈开腿就跑,一口气跑回了林家大院,这才发现他的后襟上带着一根山枣树枝。
王安良哪儿去了?孙拉处一直在问自己,后来林中秋也这样问他,他就随声附和道:是啊!哪里去了?但是,王安良垂死的眼睛留在了他的脑海里,它不时地跳出来,对孙拉处扑闪着,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让孙拉处不得安生。于是孙拉处就比谁都变得明白,柴刀由高到低的那一瞬间,王安良的命就巳被他亲手给要了。五马沟的一层虚土底下躺下了一条无羁无绊的汉子,怪谁呢?王安良私藏了枪支,明确告诉他党的活儿不干了,让以后别叫他。孙拉处把这话转达给党。党拍了一下桌子,把孙拉处吓了一跳。党说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然后党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孙拉处从党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惊惧。党说:“除掉他才能救革命!”党的眼里射出威严而强劲的光芒。孙拉处从党的话里听出了王安良的去留对革命的巨大影响。他心情复杂地抱着头蹲在了地上,把头深深地埋进裤裆里。党把手放在他的头上,抚摸了一下,尽管只那么一下,就已经把鼓舞和信任一同给了孙拉处。孙拉处站起来,垂着头从门里扑踏着出去。
回来后,孙拉处做了好几天的准备。他在加速培养他对于王安良的仇恨,有时他已经操练到提起王安良这两个字就咬牙切齿的地步,但真正见了王安良却又像做了对不起王安良的事一样,不仅表现于脸上的谄媚,而且在行动上也是千方百计地讨好王安良。他竟然有了再劝劝王安良悬崖勒马的愚蠢念头。那天他和王安良单独在一块,就问:“你难道不想过好日子么?像咱们这样干,干老干死也活不到林中秋的份儿上。”王安良顺手摘了一朵打碗碗花,在手里揉成碎末,“我给这老狗留着那一天呢,我宰了他,这一切包括他的二老婆不都是我的?”孙拉处也便无话可说,下手的念头一瞬间就又抬头了。那天他一连喝了三大碗黄酒,径自进了后院,将王安良叫出来,说是党通知他呢。王安良说他已经洗手不干了,他保证以前的事不跟任何人讲,让它烂在心里。孙拉处觉得他的言语非常地活跃,说上句的时候,下句的词儿就在嘴边上跳跃着,他知道这是酒的作用,“我把你的话给党讲了,党说人各有志,这是你今天最后一次参加会,立个保证不出卖大伙,从今天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所以我才来叫你的。我的话捎到,去不去由你。”王安良想了一下,问:“以后当真不拉我?”孙拉处点点头,“当真。”于是王安良就答应了。
两人于黄昏时分进了五马沟。刚进沟的时候,王安良还哼哼叽叽地唱,等到走了一会儿,王安良忽然就问:“党不会把我抓起来吧?”孙拉处的手抖了一下,“你又没投敌,抓你做啥?”“我把他们的枪给扣下了呀。”“我都给党说了,你留下枪是为了杀林中秋,也是斗地主劣绅哩。”王安良于是就无话,但明显地,一种沉重的死亡气息巳笼罩在他俩的周围。当道路越来越狭窄的时候,孙拉处就磨蹭到了王安良的后面,他的眼睛盯着王安良的后脑勺,他很清楚地看到了王安良的发旋。他的眼前恍然出现了党严厉而强劲的面孔。蓦然,孙拉处就从他的裤腰里抽出了柴刀……孙拉处仰面躺在了炕上,巨大的恐惧包围了他,他感到全身的肌肉都缩在了一起。这时孙抓处对他说:“哥哩,保长下山了……”孙拉处却什么也没有听到,直到孙抓处开了窑门让阳光进来,他才跳下炕,问:“走了?”孙抓处被他的脸色吓住了,连问:“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孙拉处舀了一瓢水,仰脖子灌下肚子,然后望着门外头。门外头很安静,树梢子都不动一下。孙拉处等了好大一会儿,不见有一点动静,这才小心来到院外边的平台上。
在平台上转了一圈子,孙拉处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就走到坡跟前。他刚要展脖子向下瞅,忽地背后伸过来一双胳膊,将他的腰给抱住了。
“好你个孙拉处!杀了人还想跑?”孙拉处的脑子里顿时“轰”一声。
他听出了是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