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觉泪下沾衣裳
“孙女无奈,得生于帝王家,明晓的不是小情义,而是大道理,大造化,拉拢忌惮,是帝王权术,本无错的。”
萧怜容的眼似严霜覆定,瞪着她乌沉沉地不敢信,顾昭和忙握了她的手:
“且听孙女说完。”
随即她旋高了嗓:“可帝王权术,求的是此消彼长,或给脸或打压,万宗离不开‘平衡’两字,朝堂平衡,后宫平衡,才是天下之大福气,如今位高者心胸窄小,硬将忠良揣度做奸佞,顺他者昌逆他者亡,于公,非帝王德行,天下无福!”
萧怜容顿热了眼眶,回握外孙女的手也更紧了些:“幸好,幸好,你是个分明的。”
顾昭和却久久无话,她义愤着道完,眼神便楞直地紧贴着地面,萧怜容疑惑:
“昭和?”
先是有零星的晶莹蒙了那明澈的眼,到后头,一滴紧着一滴,是泪似血,顾昭和再难掩悲色:
“于私,杀妻害子,罄竹难书……外祖母,母后过身时,腹中已有子三月余!”
萧怜容捂住胸口,几欲窒息:“你,昭和,你说什么?!”
顾昭和“咚”地跪下身,她金尊玉贵,萧怜容纵然伤心欲绝,也下意识地扶她,可她挣扎着不起,就着黄土泥沙,“砰砰砰”地连磕了三响头:
“这些话伤心损身,该咽在嗓子眼,烂在腹里头,孙女不该说的,可转念想过,孙女如再瞒着,纵使您们少受一时之痛,却让您们多受一世之苦,孙女不孝,再瞒不得了!”
萧怜容的泪愈垂愈急,泣涕声滚落在胸膛,震得胸脯如那潮浪似的,上下起伏没得个歇:“好孩子,你先起来,那些人造的孽,你担什么干系?”
又用颤得像筛子的手,急急地替顾昭和拭泪。
萧怜容的指头布着薄茧,年少练功积下的,落在顾昭和薄嫩的脸上,又刺又痒,顾昭和不闪不躲,还贴紧了些:
“生津梅子,醋腌黄瓜……那些日,母后多好了这几口,许是这样,就被惦记上了。”
萧怜容是妇道人家,更是过来人,立马便明了。
酸儿辣女。
“我想着便痛!”萧怜容巍巍地起身,泪落阑珊:“我可怜的懿儿,还惦念着为皇家开枝散叶,欢欣于腹中相连血脉,可是有防备过枕边人对她算计毒害?她心里头该有多无助?!该是有多心殇?!昭和,我不敢想,想着便痛!”
顾昭和泣不成声:“外祖母,我晓得,我晓得的。”
萧怜容的悲极生愤,声嘶力竭地痛斥:“他,坏透了心眼子!为着个皇位父不像父,子不宵子,历朝历代多的是,可有谁,连丁点反心都无起的妇孺稚子都容不得?只他,只他才那般坏!”
又上下气不接地道:“你外祖父如知晓……”
顾昭和慌了神,忙伏在她膝跟头,哀哀地哭求:
“外祖母,您消消火,外祖父是一根通到底的直肠子,藏不得事受不得气的,只怕单杀进宫里,可不是正撞去让人拿把柄,孙女实言,为的是让镇国公府起防备,能远离朝堂庙宇,安安生生的愈好,而不是催着促着您们往绝路处去。”
萧怜容怔住了,似三九天被沁凉水浇了透,萧萧地从外寒到里:
“天大地大,容不得端家。”
话到凄凉处,正好风摇寒枝,凋伤秋叶无数,寒声亦是心声,是寻不到归途去处的迷惘,祖孙俩的那点泪早被秋风送了干净,仅余下面上略带湿意的斑驳。
萧怜容回了神,将顾昭和紧紧圈了个满怀:“我的儿,可苦了你这些年,你是公主,该无忧无虑的,养得尊贵傲气些,可你生受了这么多苦……”萧怜容絮絮叨叨,愈说愈难过,眼见着又要落泪:
“如今那人要将你送得远远的,岳国与陈国天南地北,此生更是不得见了……”
顾昭和倒是定了下来,她乖顺地依着萧怜容,明致的眼是泠泠水,清净静沉的:“外祖母,我会回的。”
萧怜容不以为意,只摇首道:“这便是孩子话了,和亲的公主哪有回门的,又不是……”不吉利的话不好出口,便只在嘴上顿顿:“我倒情愿你好好的。”
顾昭和笑着宽慰她:“岳国虽不及陈国国力强盛,也是民安物阜之地,我是岳国嫡长公主,由不得旁人欺的。”
萧怜容心中不宁得很,却仍勉强笑了:“外祖母瞎操心呢,你孤身在外,可小心看顾着自个。”
顾昭和一一点头应了,随即颦蹙了秀眉:“我是不妨事的,倒是镇国公府……”
“你的心思惦念,外祖母都明白,只是你外祖父那性子,外祖母也只得慢慢劝慢慢引。”萧怜容搭着顾昭和的手缓缓起身,放目远眺,眉眼间是苍然古磐石似的坚毅:“能功成身退是最好,再不济,我总是与他一道的。”
……
十月廿六,纳吉,以岳国皇长女顾昭和八字,归卜于陈国太庙,复使使者往告,婚姻之事于是定。
“双鸾衔寿金钏一对,赤金累丝镶嵌金镯一对,双花如意镶宝石金坠一对,鲍鱼,蚝豉,元贝……海味八式,聘饼一担……公主,三金,聘饼,海味,三牲可都齐全着,您瞧瞧,成双成对的,可不是如意美满,好事成双?又有珊瑚朝珠,蜜蜡朝珠,沉香朝珠各一盘,赤金镶宝扣一对,白玉鸳鸯扣一对,同心如意青玉扣一对,衔珠金凤簪一对,万福万寿点翠长簪一对……至贵至重,堪与公主配,您大喜,陈国对您可是上心留意的,往后福禄双全的日子,数也数不尽,过也过不完。”
来报纳征礼的太监是内务府总管郭成,人老经世,专挑好话捡,顾昭和“唔”了声:“你惯会说话,嘴巧舌灵的,便承你吉言。”
郭成得了夸,更是打千儿作揖的,紧着呈了红绿描金的龙凤书帖,殷勤道:“这‘素仰壶范,久钦四德,千金一诺,光生蓬壁’十六字’,是陈国太子爷亲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