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夜

  “等等啊，马上就来。”

  门里传来久违的声音，随后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太后镇定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丝的不安。她看了看门缝，随后又转过脸看了看远处。

  当门被推开的时候，太后又将脸转了过来。一个面色沧桑的老者出现在太后的眼前。

  那老者看到眼前的太后，惊讶的眼神在太后身上停留了许久，眉间随着时间逐渐凝到了一起。

  这是一张多么熟悉的面孔，他曾在宫中见到过无数次。

  这又是一张多么陌生的面孔，沧桑的岁月划破了她的脸颊，她已没有了他印象中的样子。

  在那一刻，他们双目而视，这是时间带给他们的冲击，这也是时间没有抹平的沟壑。他没想到她会来，而她也没想到，他们还会再见到。

  也许是上了年纪，情绪就容易激动，他抽搐的肌肉让他难以相信，她来了；她渴求的眼神，让她明白，他还活着。

  而那一瞬间，千言万语都显得那么不重要，所有的一切都只在那一瞬间的对视。

  而过了那一瞬间，他收回了惊讶的目光，撑开的双手，又重重的将门关上了，“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太后站在门外，愣神的看着那铁门，摇了摇头，哀求道：“我不是来见你的，我是来求你的。”

  “你的请求，我不会施舍，你走吧。”门里丝毫没有任何的可怜，相反带着浓浓的恨意。

  “我不走，我来了就没打算走。”

  “好，你不走，那就在这站着吧。”

  门里撂下重重的一句话，准备回屋里去。

  “你站住，”太后高声喊道，沧桑的声音中，带着阵阵的颤意，她知道她的话在他面前是多么的无力，她不是那个一呼百应的太后，她只是一个他厌恶的人，她上前一步，推开了门，冲着他的背后，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忘记你曾经说过什么了吗？”

  一抹混杂着悲痛、心酸、惆怅的眼泪从他的脸颊滑落，何曾有过当年那般的意气风发。

  “我欠公主一个人情，我便用一生来偿还。”

  这是三十多年前丘黎对公主的承诺，那时丘黎还只是个初入宫中的御医，因犯了错，受到太医院的惩罚，多亏了公主，才免了皮肉之苦。

  “我欠公主的，但我不欠你。”

  冰冷似霜冻般，痛到太后的心中。太后神情微震，原本干裂的嘴唇没有了血色，她双肩发颤，“可我还是公主啊！”

  “你不是，公主她早已死了，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他悲怆的说出口，目光却茫然的看着远方的枯枝，肌肤下都渗出无尽的悲凉之感，“你不是公主，你是大魏的太后，是这天下的主宰。”

  太后惨白的脸色剧烈的抖动了一下，长舒了一口气，一团白烟在空中凝结，从眼前飘了出去，太后只感到阵阵的凉意，“可我有的选吗？”

  太后声音颤抖，双目低垂，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挣扎，“一边是我最爱的皇兄，一遍又是我的丈夫，你让我怎么选？我没有选择啊。”

  当年高盛起兵，而她去只能看着金陵被攻陷却没有一丝的办法。那一刻，她的心，又有谁能来安慰?

  “你本来是有的选的，可是你偏偏没有选”，一丝丝的冷意再次从丘黎的身上散发出来，他那言语之间，带着无尽的恨意，就想着烧不尽的野草般顽劲，“高盛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你作为陈国的公主，却是在纵容他，你又岂不是帮凶？”

  丘黎忽然紧握住拳头，转过身来，目光狠狠的盯着太后。太后慢慢抬起头，决绝的盯着丘黎，一字一句的道：“皇兄一意孤行，不体恤百姓，天下揭竿而起，又岂是高祖一人之过？”

  “若是他人夺得江山，你还会说我是帮凶乎？”

  太后咄咄逼人之势，一步步走上前去，愤怒的问道。

  这些年，太后没有一日不在悔恨。她悔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去劝阻皇兄？她悔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拥立皇兄？

  可是她从没有后悔高盛的决定。

  这天下的百姓遭难是他们陈氏的罪过。陈国的覆灭完全是咎由自取。

  丘黎看着太后，眼神中忽然没有了神色，此时他落魄的像一个无魂的野鬼一般，没有了一点点的气色。他这么多年唯一不敢相信的就是，陈国覆灭是陈氏一手造成的。

  他将怨恨归咎于高盛的夺权，公主的不作为，他只是想蒙蔽自己，想让自己活在复国的希望中。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该放下了吧！”

  太后声泪俱下，她隐忍了多年，承受了太多，也辜负的太多，而在这个旧人面前，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那份难以磨灭的绞痛。

  “你说的容易，我如何放下，陈氏对我有恩，我怎能背信弃义。”

  一个老人，唯一活着的信仰就是活在不现实的仇恨中，当这一切都淡化的时候，他便没有了活着的欲望。也许在他心中他自己早已是个死人了，只不过是因为仇恨让他留在了世上。

  “可是，你对我就不算是背信弃义吗？”

  “我说过，你早已不是公主。”

  丘黎大声喊道，他不想承认这一点，可是这是他无奈的回答，更是逃避的借口。

  “你既然不把我当公主，那你为什么还有留着那块玉佩？”

  太后反问道，她颤抖的双手从他的腰间扯下那一枚泛旧的玉佩，拿在手中，静静的看了起来。

  他黯然的看着她满头的白发，看着她手中的那块玉佩。

  没想到一恍惚就是三十多年，当这块玉佩回到主人身边的时候，竟会是这样的场面。

  世事难料啊。

  他不得不承认，还还在想着前朝，想着公主，想着曾经的一切。

  但一切都已经变了。

  他心中过不去的不是时间，而是那道坎。

  不管前朝圣上是否昏庸，陈国却不能覆灭。他痛心的是有人毁了他的陈国，而不是皇上。

  也许在他心中，这道坎是最难过的。

  一个医者可以悬壶济世，却无法医治身心，岂不可悲？

  其实一点都不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