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入陶府
那天我拿了小津十五块大洋去救急，未曾经让他知道，这毕竟也是他的血汗钱，我多少有些心虚，以致我一夜翻来覆去的忧愁的睡不着觉。
我没跟小津说就拿了人家的钱，我总归是要还上的，只是，只做代笔挣的那点零碎的钱，根本就不够还他的，还是要再做点别的事挣钱。
我草草的吃了早饭，便到街上溜达，看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活计。
街上人来人往，我不断的走到路边的小店铺里面问人家要不要打杂的帮工，只是，我一直跑到中午，都没有找到活计，我很是惆怅，又饥又渴，向一个包子摊的老板讨了碗水在路边喝。
正喝着，走来一个大妈，一边走一边向另一个大妈抱怨道：“哎呦，我们陶府原来洗衣服的那两个人一个不干了，一个回老家了，衣服全都得我洗，这把我给累的。”
另一个大妈说：“这陶府家大业大的，管家找几个洗衣服的人还不容易？”
先前的那个大妈又说道：“这一时半会儿的也找不来啊，你看看你家里亲戚有没有要来的，这陶府的佣金啊，肯定是少不了的！”
两个大妈交谈着从我身边走过，我听了她们俩的交谈，心头一喜，急忙拦住她们两个，问道：“大妈，您刚刚说的陶府，是在哪里啊？”
一个大妈说道：“呦，姑娘，不是本地人吧，安顺的最大户陶府都不知道？”
我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说：“是啊大妈，我这不刚到这儿来安家，刚才听您说，我也想到陶府寻个差事养活自己，烦劳您给我指个路。”
大妈说道：“哦，原来是找差事的呀，就在东街上，东街上最大的那一家就是陶府了，你快去吧。”
我谢过大妈，朝东街走去。
陶府很好找，我去了东街，还没走几步就看到一栋很气派的宅子，上头的牌匾写着“陶府”二字。
我上前去敲大门，不一会儿便出来了个约莫五十岁的男人，人看着很和善，他问我：“姑娘，你这是……”
我急忙答到：“哦，大叔，我是来找活的，你看贵府还缺不缺丫鬟打杂什么的，要是有的话，还请您行行好，给我个差事让我养活自己。”
那大叔将我打量一番，问道：“小姑娘，外地人吧！”我点了点头：“是的。”大叔又问我：“那怎么跑这里来了呢？”我答到：“大叔，我来这边投奔亲戚。”大叔又看了看我，点了点头，说：“正好，我们府缺个洗衣服的丫头，你随我进来吧。”
我心里很是高兴，高兴着工作有了着落，跟着大叔便进了陶府。
那大叔一边走一边跟我说：“我叫陶吉，是陶府的管家，你叫我陶叔就行。”我一边应承着，一边穿过陶府长长的走廊；陶府真是大啊，大门大宅，气派极了，我心里微微感叹，这个世界，有富得流油的，也有穷的流泪的。
待陶叔带着我将陶府看了个大致，对我说道：“一个月给你四块钱，你要是觉得可以的话，明天就来后院洗衣服吧。”
我点了点头，不做言语，刚到一个新地方，我有些怯懦。
陶叔似乎看出来了，笑着对我说：“无妨，好好干就行，咱陶老爷和陶夫人都是德高望重的大好人，在安顺没少施粥济贫，陶少爷也是留洋的大人物，都是很好相与的。”
我“嗯”了一声，对着陶叔点了点头。“不过……”陶叔突然压低声音，凑到我身边：“咱家的大小姐陶正婷，稍稍刁蛮了点，你说话做事可别惹了她不高兴啊！”我对着陶叔点了点头，说了声：“陶叔放心。”陶叔说道：“嗯，那你就先回去吧，明天就过来吧！”我便与陶叔道了别，离开了陶府。
能找到活计，我很是开心，跑到小宁家拉着小宁给她说了这个好消息。她正拿着件衣服，在油灯下飞针走线，听了我的话，抬起头对我温柔一笑，紧接着又低头赶制衣服。
我拉起她的手，说道：“好了，小宁，晚上做针线活多累眼睛啊，你白天做，白天要多亮堂有多亮堂。”小宁笑着说：“那哪里行，你明天就要去陶府做事了，我赶快把这件新衣服给你做好，去陶府那种大宅子，虽然我们很穷，但咱也得体体面面的去。”
我的心中掠过惊奇与感动，有点不敢相信的看着小宁手中她近几天缝制的新衣服说：“这……是你给我做的？”小宁淳朴的笑着说：“是啊，这料子颜色我看挺好看的，就买回来给你做件衣服，本来想做好了给你的，可是明天你就要到陶府去做事了，我就赶快把衣服赶出来，陶府的丫鬟穿的也都不赖，咱也得体体面面的。”
我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说道：“小宁，你……”小宁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抢在我前面说：“长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当初如果不是你，小五也活不下去，我们遇上了这么个年头，我没什么好给你的，我知道你不图报，但是至少，我能为你做一些我能做的事，我们还能在这个年头里相依为命。”
小宁的一番话把我感动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一路颠沛到这里，早已把自己生的像块石头，防御着一切，而这种相依为命的情感，往往是最能触发我内心的那边柔软的。
小宁连夜将新衣服做了出来，一个蓝色的上衣和阔腿裤，小宁手巧，勾上了花边，看着很是精巧；早晨的时候我穿上，乐的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小宁在一旁含着笑一边看我，见我收拾得当，便轻声催促我赶快去陶府，做工的第一天，可别误了时间，我应了一声，朝小宁做了个鬼脸儿，便离开家。
我朝着陶府走去，不多时就到了，我抬脚越过高高的门槛，进到府里，正遇上管家陶吉，我叫了一声：“陶叔。”陶叔应了一声，说道：“长孟啊，来的挺早的，我带你去后院。”
我应了一声，跟着陶叔走去。
陶叔将我带到后院，指着一个大木盆说：“这里面的衣服可都值钱的很，洗的时候小心点。”我说：“陶叔，您放心吧，我会当心的。”陶叔点了点头，又说道：“等你忙完了就去厨房帮工，今天府上有贵客要来，厨房怕是忙不过来。”我应道：“好嘞陶叔，我洗完就过去。”陶叔叹了口气说：“唉，今天来的是个大人物，我待会又得上上下下的去交代，这老腿啊，到了晚上又得疼了。”我说：“陶叔，你有啥能让我干的就尽管吩咐我，我能帮您的我帮您。”陶叔笑着说：“你这丫头，勤快，人也良善。”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了声“哪里”，又不解的问道：“陶叔，今天来的什么贵客呀，能让您这么忙前忙后的？”陶叔回答道：“今天来的人是安顺的驻军师长，孟少卿。”孟少卿？我有些微微错愕，他怎么会在这里？于是又问向陶叔：“陶叔，这孟少卿拿的是军饷，陶家做的是经商，他们怎么会有来往呢？”陶叔说：“这要是说起来，这两家还算是世交呢，孟少卿的父亲孟重威老爷自打年轻时就与咱家老爷交好，而且孟老爷的生意和咱家老爷的生意也有些往来，这孟少卿又自小外出求学，恐怕还未见过咱家陶老爷，如今他镇守安顺，陶老爷也是安顺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也是要来尽些情谊的。”我这才恍然大悟。
陶叔这时掏出怀表看了了一眼，急忙说：“长孟啊，我不和你说了，我得赶快去厨房看看那帮伙计把中午要做的菜准备好没有。”说完便急急的离开了。我在后面叫声“陶叔慢点”，目送了他离开，我便拿起胰子，开始小心的搓洗那些绸缎衣服。
彼时阳光明媚，后院的桂花开的正好，幽幽的芳香漫了满院。
这时突然听到一个尖尖的声音传过来，像是娇俏的小女儿家，那声音急急的喊道：“祥妈，快快看我这身打扮可还好？”我回头看去，是个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儿站在内堂门口，然后就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应声而出，赞不绝口的夸那女孩儿：“小姐真是天生的丽人，这衣服本就好看，小姐穿上，更是好看，水灵灵的。”那小姐听了很是满意，顺了顺头发就朝院外走去。
这应该就是陶家的小姐，陶正婷了，她上身穿着月牙白的绸缎衣，白玉扣，细细的勾着几朵桂花，下身一个淡粉的长裙，脚上蹬的也是一双浅粉的绣鞋，勾着牡丹花，那小姐本就好看，这一身倒愈显的娇俏可人。
陶小姐一边走一边说：“之前总是听到这孟少卿的大名，却还没见过他呢，今天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说话间停到了我身旁，看向我，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知道她并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我身旁一株开的正好的桂花。
陶小姐又对身旁的祥妈说：“祥妈，你说我要是摘一朵桂花插在衣服上，会不会很香？”祥妈问道：“小姐是嫌今天的香水不好吗？要不，我再给小姐换一种喷？”陶小姐翻了个白眼，说：“祥妈，你可真笨，那香水再香，哪有这天然的花香好啊！”祥妈唯唯诺诺的低头巴结着：“是，还是小姐聪慧。”
陶小姐这时指着我，说：“你是新来的吧，以前没见过你啊！”我对陶小姐说：“是的，小姐，我今天才来做工。”陶小姐抱着手肘，打量着我，又说：“把你旁边开的最艳的那朵花摘下来给我”我冲陶小姐点了点头，将双手从洗衣服的水盆里拿出来，正要去摘桂花，陶小姐却在一旁叫着：“停停停，你不要碰那花。”我停下手，不解的看着陶小姐。陶小姐一脸嫌弃，挑着眉毛，说：“你们这些下人手那么脏，别脏了我的花，到时候都不香了，我自己摘。”
我一阵语塞，只好退到一旁，让陶小姐自己来摘。
那陶小姐见我退到一边，便急急走过来要摘桂花，手却还没碰到桂花，就先一个不小心踢翻了我刚才洗衣服的水盆，一盆脏水有一半都洒到了陶小姐那漂亮的裙子上，水盆里的衣服也落在地上。
陶小姐惊叫一声：“我的裙子！”随即急忙撩起裙子查看，裙子已经湿了一半。
陶小姐又惊又气，一双杏眼怒睁，指着我生气的说：“你……你……都怪你，这盆脏水放哪里不好，偏偏放在这里拌我的脚，我这好好的新衣服都被你糟蹋了！”
我一阵茫然，明明是她自己踢翻了我的水盆，怎么有理先怪起我来了，不过，人家毕竟是小姐，我在人家府里混饭吃，还是先认个错吧。
我急忙对陶小姐说：“小姐，对不起，要不您现在换下来，我给您洗洗。”“洗？”陶小姐抬高了音调，冲着我怒叫道：“这身衣服是安顺最好的裁缝铺做了半个月才做出来的，我今天就要穿着见孟哥哥，你现在给我洗了，我穿什么去见他？穿你的粗布麻衣吗？”
遇上这么个不讲理的主儿，我也只有不停道歉的份儿，陶小姐似乎却来却生气，抬手一个巴掌朝我脸上招呼过来；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她原本精致的五官此时因气氛而变的有些扭曲，她怒不可喝的说：“怎么，你还想还手不成？”陶小姐这一番吵闹也已经让我愤怒起来，我是穷，不想她的家那样富有，可是人再穷，该有的尊严还是要有的。
我看着陶小姐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陶小姐，你是小姐，可你也不能无理也不饶人，我是下人，可我也不是能让人随意欺辱的，你要是有空，不如多去练练怎么走路，也强过在这里使你大小姐的性子丢人现眼。”
此时已经有许多丫鬟下人围了过来，看着这一幕对着我们指指点点，大致就是说我一个下人敢这么冒犯小姐，真是不想吃饭了。
陶小姐似乎被我震慑住了，眼眶红红的，一把甩开我的手，委屈的说：“你个丫头，我这就去跟管家说，打你几棍子再把你赶出我们陶家！”说完就委屈的哭着朝前院跑去。
丫鬟们的声音大起来，纷纷指责我，一个下人以下欺上，这大概在陶府中是他们第一次见到了吧。
我被这些议论声搅的心烦，干脆也朝前院走去。
等我一脚跨进客厅的时候，看到陶老爷陶夫人正坐着喝茶，还有一个算是熟悉的面孔——孟少卿，他还是一身军转，即使在长辈面前，威严气势也丝毫不减。
陶小姐正拉着陶夫人的手哭诉，管家陶吉现在一旁连声安慰着陶正婷。
我突如其来的一进来，里面的人都吃了一惊，直直的看向我；我径直走到陶老爷面前，高声说道：“陶老爷，我是今天才来贵府上做工的洗衣丫鬟，今儿我是来告诉您一声，我不做了。”
陶老爷有些不解的问道：“小姑娘，你这是为何啊？难不成是我们陶府有亏待你的地方吗？还是陶吉他没跟你讲清楚工钱啊？”我回答道：“陶府的管家跟我说过了，工钱很清楚，也算丰厚。”陶老爷又问道：“那你这又是为何啊？安婷刚才跟我说过了，一盆水的事嘛，我们都不会怪罪你的，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我义正言辞的说：“也不是因为这个，进府之前我时常听人说陶老爷是个德高望重的大好人，今日到贵府中谋事，才觉得外头说的未必是真的。”陶老爷不解，问道：“此话怎讲啊？”我又说道：“今天陶小姐走路冒失，踢翻了我洗衣服的脏水，也脏了自己的衣服，可是陶小姐不仅不向我道歉，反而怪罪我弄脏她的衣服，还要扬手打我，我苏长孟虽说是你家的洗衣丫鬟，可我也是凭自己做的事拿贵府的工钱，我不欠陶府的，陶府自己也就不能随便凌辱我；陶小姐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可见其家教着实与陶老爷您的好名声相差甚远。”
陶老爷听完，沉默了一下，我的余光瞥见孟少卿不动声色的喝了口茶。
陶正婷又跑过来拉着陶老爷的手，红着眼眶撒娇：“爹，是这个丫头故意弄脏我的衣服的，你快把她赶出去。”“够了”陶老爷一阵怒喝，吓的我都一哆嗦，陶正婷更是一脸不相信的看着陶老爷。
陶老爷生气的教训着陶正婷：“你身为大家闺秀，从小便习知礼仪，如今竟连这一点的礼数都不知道，快向苏姑娘赔罪！”
陶正婷一脸的不情愿，直到又被陶老爷喝了几声，才勉强的对我说了声“对不起”，便气冲冲的夺门而去。
孟少卿这时说道：“今天还真是巧，遇上了一个故人，又看了一场戏。”陶夫人有些惊奇，问道：“少卿所说的故人是……”孟少卿看了看我，说：“就是这位苏姑娘，有缘见过几次。”我对这孟少卿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陶老爷哈哈大笑，说道：“今日之事倒也是有趣的紧，还是少卿贤侄的故人啊，既是这样，苏姑娘，我那女儿不懂事，你呀，别和她计较，也别说要走的气话了。”说着又招呼陶吉，给我的工钱又加了两块钱，我过意不去，推脱一番，却也拗不过陶老爷的执意，只好作罢，便只好顺了陶老爷的意。
这下，丫鬟们又该议论了，这个洗衣丫鬟不仅没被赶走，还涨了工钱。由此我也觉得，陶老爷倒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