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7年，长期异地工作的江延枫和妻子岳小婉在结婚三年后，终于生下了个胖小子，足足8斤。产房外守着的岳父岳母高兴得合不拢嘴，第三天就把这胖小子抱回了自己家。
江延枫的父母不在鹤州市区，而在下面极偏远的农村。江延枫给村上会计打了电话，会计走了半小时土路才到他父母家，转达了消息。他们已经70多岁，和城里人不同，显得格外苍老。虽然高兴，身体状况使他们只能转告给小儿子有空带媳妇孩子回家看看，而不能去看望他们这第九个孙子。是的，第九个，江延枫是他们最小的儿子，老大老二老三在农村务农，做些小生意，已经为他们生了八个孙子。唯独这江延枫年少时不甘心辈子在农村，竟去当了兵，来二去的当上了排长，工作就在省城荔源市，也娶了城里媳妇。
老人家在村里的地位变得很高，首先，家里四个男丁，就算大户。而小儿子又去了城里工作，军人。这在那个小村子里是让人羡慕十足的。
因为取名字，江延枫和父母有过些争执。到了江延枫儿子这辈，名字中应该有个“绵”字。可江延峰说：“我儿子不能随这个字，他是要有出息的，不能像他平辈弟兄样还窝在农村，江家要从我这开始脱离那里。”父母虽然不满，也争了几句，但毕竟已经失去了对小儿子控制力，只好接受。其实岂止是小儿子，对其他几个身边的儿子，别说控制力，话语权都不高。他们年纪大了无法务农和操持家务之后，便把微薄的家产分了三个儿子，然后在三家轮流居住。江延枫因为已落户城里，没能分得家产，但每月仍会寄钱给父母。这件事后来长期被用做夫妻吵架时岳小婉攻击江延枫的话柄。
这孩子的名字最终确定为江皓宇，这是个极“大”的名字。“皓”在字典中解释为“太阳出来天地光明的样子”。江延枫很满意这个名字，他的原话是：“我的儿子定会是与众不同的。”他31岁才有了这个儿子，那年，岳小婉29岁。和当地的同龄人比较，已经算的“老来得子”。为了更好的照顾儿子，他申请从荔源市调回鹤州市，把老领导惊得半天说不出话：“人家都是从小城市到省城，你要从省城回老家小城？”江延枫坚持要回老家，领导叹着气批准了。
生下可爱的儿子的喜悦，没过多久就增添了忧愁。岳小婉所在的国有工厂开始不景气，并逐步停产放假。夫妻俩人没有房子，租了个小单间。全家支出都要靠江延枫的死工资。好在岳小婉的父亲是鹤州的公务员，经济比较宽裕，时不时资助他们下。而不久，江延枫父亲去世了，他回了趟家，匆匆的办好切事情。母亲继续在三个哥哥家轮流居住，而他则需要定期向哥哥们交远远高出母亲生活所需的伙食费。
尽管如此，江延枫和岳小婉对孩子的呵护和教育毫不放松，他们几乎拿出了全部收入用来给江皓宇买玩具、书本。过了几年，江延枫逐渐升职并从部队转业到了地方，收入也高了些，还买了套房子。家里大事小情便不能面面俱到的管了。好在岳小婉全职主妇，家里也还井井有条。江延枫不爱说话，也不善交际，只喜欢周末休息时写字画画听音乐养花养鱼。这时如果岳小婉正在收拾家务做饭，心情就会很差。用她的话说：“别家女人也不上班，穿金戴银的生活，我不奢求这个，可你能不能帮我干点活，就算不干活，也有个知冷知热的话语，连这个都没有，我跟你过的实在是亏。”再继续说，就是：“你看看你什么家庭，结婚时你爸妈分钱没出啊，我跟着你住宿舍、租房，你看看我现在有套像样的衣服吗？”江延枫很讨厌这种攻击，每天工作已经挺辛苦，回家面对的总是妻子的抱怨，为什么不能平和的说话，我负担了家里全部开销，你在家干点活都不行吗？心里这样想，可他很少还嘴，只会沉着脸坐在那。妻子的抱怨沉重的打击了长久以来他的自豪感，那个自己从农村出来在城里打拼，并拥有了家庭和住房的自豪感。
这表情让江皓宇很害怕，虽然只有五六岁，可感觉父亲的脸在那时变得很陌生，好像只野兽，忽然会爆发。他很害怕父母吵架，那个年纪，觉得家庭就是切，父母吵架，就像天塌了样。
只有在岳小婉抱怨超过个小时，甚至开始带着市井脏话时，江延枫会大吼声：“岳小婉，你有完没完，人的忍耐是有限的。要骂人我也会。”岳小婉毫不示弱的哭闹，还会摔些盘子碗什么的。这时他们已经不会顾及在旁边哭着的江皓宇了。
好在他们吵架几乎不隔夜，岳小婉的火下的很快，第二天早就会和江延枫说话，江延枫就顺着台阶说话。有时岳小婉还会在吃饭时和江延枫说：“虽然咱们不是大富大贵，可咱们平淡的生活不也不错么，衣食无忧的。下次我发火时，你能不能别跟我顶撞，我这脾气急，发泄顿也就算了。你跟我顶，我们不就打起来了么?”也会跟小皓宇说：“哪家大人不吵架，没事的，你看看楼下的曹苗家，他爸爸天天喝酒打他妈，你跟他比起来，多幸福。”
他们就这样平平淡淡吵吵闹闹的，到了小皓宇七岁那年，上小学了。家里的开销又大了。有天，江延枫回家后跟岳小婉说：“我在单位打听了个工作，就是在食堂上班，每月五六百吧，你去不去？”岳小婉开始上火，她知道家里的情况，只靠江延枫人工作，供养全家已经有些吃力，小皓宇上了学，以后开销也会变大，家里买房跟爸妈借的钱也直没还。虽然爸妈没有催，可让姐妹们看着也不好。可她是个会计，如果不是工厂倒闭，她是令人羡慕的“白领”，现在去做这个食堂的“卑微工作”，要拉下怎样的脸面。她半夜偷偷的哭，感慨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这样。第二天大早，她和丈夫说“好的，我去。”夫妻俩继续商量怎么才能节省点。岳小婉说：“每天中午别让皓宇买盒饭吃了，盒四块钱，还要额外买饮料小吃，天就是五六块钱，我给他送饭。吃的好，又干净，又便宜。”小皓宇并不高兴。可他没有提出反对，只是憋在心里，性格上，他还是有点像江延枫。
说起不高兴的原因，小皓宇周围都在吃盒饭，然后同学起聊天玩闹。全班偏偏自己，是妈妈来送饭，而且妈妈会在教室看着小皓宇吃完。而且会边夹菜边叮嘱，比如，上厕所时注意别被高年级哥哥撞倒，别玩危险的游戏等等。吃完饭，岳小婉会提醒小皓宇去上个厕所，要上课了。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不喜欢这种被母亲过分呵护的感觉。小皓宇会红着脸不说话，点头说好好好。岳小婉也听得出孩子的不高兴。她送过饭急急地回单位，路上她就会想：“这么辛苦，这孩子也不懂事，为了给他送饭，我可是用掉了我自己吃午饭的时间。”越这样想，就几乎快要落泪了。小皓宇那边并不轻松，周围的伙伴们会来逗他：“皓宇啊，你都多大了还让你妈来送饭啊？”“羞羞啊，他妈妈还摸他脸呢。”大部分玩笑没有恶意，因为这些男孩子们随后就会跑去操场起跑跑跳跳的。让皓宇感到孤立的是集体大扫除时，老师安排男生去擦玻璃。这时有的嘴快的同学会提示老师：“老师，皓宇他妈不让他做危险的事，不能登高擦玻璃。”这时老师会戏谑的笑，然后说：“那皓宇你去跟女生起擦桌子吧。”全班又开始哄堂大笑。
说岳小婉只是为了省钱，而坚持要去送饭是不对的。她29岁才有的这个孩子，除了在她夫妻手中，和她爸妈手中之外，她不相信任何人。周围同事也有说她的：“给他五块钱中午自己吃去呗，你这样何必呢？”岳小婉笑笑说：“外面做的不干净，量也太少，我家皓宇吃不饱。”她说话中只要提起皓宇，都要在前面加上“我儿子”三个字，显得自豪无比。同事们私底下会说：“小婉真是的，提起她儿子就好像全天下就她有个儿子。”
岳小婉晚上想起白天儿子窘迫的脸色，就去问皓宇：“你不愿意我去送饭吗？你爱吃外面的盒饭？”皓宇小声说：“没有。”其实皓宇心中想着，其实盒饭里的肉段和肉酱很好吃，可是妈妈不会做，而且他多少次听到爸妈在说家里经济紧张。他接着说：“外面不好吃。”小婉眼中闪着光：“那就是了，别家父母谁会这样照顾孩子的？不都是吃个盒饭糊弄吗？是不是你们同学说什么了，还是老师说什么了？”皓宇只好说：“他们笑我啊，那么大了还让妈妈去送饭。”小婉笑了：“你才多大。就算是你三十岁，那也是我儿子。得了，明天中午我不进去，放学你出来拿饭，吃完给我送出来。”
皓宇心里更难过了，天气已经转凉，在外面站着小时是很辛苦的事。而且，从妈妈手里接过的饭盒，里三层外三层包着毛巾（小婉怕路上冷掉），同学们眼还是看出这和以前样，唯不同的是，他妈妈去门口站着，不进来了。皓宇觉得自己是个另类，慌慌张张的吃完饭把饭盒送去给在门口手脚冻得冰凉的妈妈。他面保持着在同学面前的窘迫，面抱着对妈妈的歉疚感。
自从岳小婉去食堂上了班，她更辛苦了。因为江延枫不会做饭，或者说做的很难吃。小婉要每天早上四点起床把家三口的早饭做好，然后又要做出晚饭放入冰箱留给他们爷俩晚上吃。都做好后，大概六点，那爷俩还在睡觉，天刚蒙蒙亮，她去单位做早饭。中午她做好饭后，去给皓宇送饭，再回单位收拾。晚上在食堂番忙活后，到家就是七点左右了。有时回家看到厨房碗筷没收拾好，或者看到台面都是灰尘油渍时。她还是会发火。现在的岳小婉底气更足，因为自己有了收入，而为家庭付出得比以前更多。有次被骂的狠了，不光江延枫自己被骂，自己年迈的母亲和已经去世的父亲也跟着被骂，他动了气，推了岳小婉把。男人的力气不小，岳小婉个踉跄坐在地上。她起身给小皓宇穿好衣服，去了父母家。
岳小婉的父亲长期在政府部门工作，即使在家也不减威严。岳小婉说江延枫打了自己。老头还是清楚小婉的脾气，说是打了，应该也就是推了下而已。老两口大半夜的被吵醒本已经很不高兴，可看到小婉的样子和可爱的外孙，也没好意思责备女儿。安顿好女儿外孙后，小婉妈还轻轻的埋怨了几句：“小婉年轻时多漂亮啊，是我们几个女儿中最漂亮的，你看现在，三十多岁，手也粗糙了，脸也粗糙了。当时你非说小江好，人踏实。”小婉爸想了会：“小婉太辛苦了，中午要不让皓宇来咱家吃吧，你给做。”
第二天，江延枫大早就去接小婉母子回家，他没什么话，即使在这场合。他甚至结婚到现在，都没有跟岳父岳母喊过“爸妈”。小婉爸妈知道这个女婿的性格，没有让他冷场，张罗着让小婉回家，同时批评小婉说话口不择言地伤人。
皓宇就这样随着小婉，随着她和丈夫吵架，随着她收拾行囊回家，随着她再回来。期间几乎不说话，他害怕说错话，惹恼了爸妈，爸妈吵架，就会破坏这个家庭。他暗暗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以后有个好工作，让爸妈舒舒服服，不再吵架。
皓宇的成绩不算拔尖，算得中上等。远不如他的表哥岳泽铭。泽铭是岳小婉弟弟的孩子，但比皓宇大了两岁，学习成绩极好，每次都是学年的二名。这也给皓宇增加了很大压力。比如亲戚聚餐这种场合，小婉爸妈会毫不掩饰的夸奖自己的孙子——泽铭的好成绩。而且泽铭的父母也会宣称，泽铭回家根本不学习，但因为头脑聪明，所以考得好。潜台词就是，皓宇学的没那么好，又那么用功，脑子笨。其实泽铭的父母对泽铭看管极严格，小学时就每天晚上学习到九点，禁止看动画片。小婉爸妈虽然很喜欢这个外孙，但，仅次于孙子，这是必然的。所以，在没有泽铭的场合，他们会把喜爱和赞美都给皓宇，有了泽铭在场时，皓宇只会成为被比较的对象。岳小婉对父母的言行也颇反感，回家也和江延枫抱怨。江延枫倒是看得开：“你我的话，也会偏向孙子的。这是正常的。再说，泽铭本来也很优秀，不管回家学也好，没学也好，就是年级第。”大人们的聊天，通常不会太避讳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其实这孩子什么都懂。皓宇也会有自卑，为什么自己不如表哥，连爸妈都不满意了。可有时他会想，我表哥有学习机、游戏机、随身听，还有各种好玩的玩具，所以他聪明。我爸妈不会给我们买那么贵的东西。然后，道德感会立刻袭来，不对，怎么能说越有钱学习越好，书上说的和钱多钱少无关的啊，还是我自己不行啊，还是加油学习吧，不能让人看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