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江皓宇和王轩的关系转机出现在高考前的一个月。
考前的最后一段时间,赵老师作为省优秀教师,需要上一堂公开示范课,这几乎决定了他下一年度能否继续带重点班。他很重视,带领全班同学演练了至少三次。虽然他知道为这种形式上的东西,已经影响了学生们复习,可他还是要求这次公开课毫无瑕疵。赵老师讨厌把教职人员比作蜡烛,他认为这是一种道德绑架。老师也需要养家糊口,也在意收入。带高考班,跟着学生从早到晚,几乎没法顾家。到了可以影响自己收入的评定这一刻,他必须自私一些。
到了上公开课时,他喊到了王轩,要求他拿着课本到黑板上做一道题目。王轩慌了,小声嘀咕:“书忘带了啊。”皓宇看到了这一幕,没有犹豫地递出了自己的书。他不愿意看到周围人的窘态,即使这个人对自己并不好友好。王轩一愣,红着脸拿在手里,去了讲台。可没想到,随后,赵老师又点到了自己:“江皓宇同学,你来说说,接下来这道题,用到了哪些公式?”江皓宇的书已经给了王轩,只好慢吞吞地站起来:“老师,我的书忘记带了。”赵老师心里恨的发痒,已经排练了很多次,这一步骤虽然没有指定固定人选,可他一向认为重点班学生们不需要指定,他提问的都不是困难的问题,答对是没悬念的。可没想到江皓宇竟然没带书。“坐下。”怒气不能在这个时候发作,等下课再找你。
赵老师训斥了江皓宇足足二分钟才放他回教室。王轩机灵的眼睛跟随着江皓宇回到座位,刚才的课堂上他感受到了来自江皓宇的善意,并且这个善意来自他敌视许久的同桌,就更加难得。无论如何,这次需要自己道歉:“谢谢你啊,皓宇。哦不,是对不起哦。你就直接说书被我拿了不就好了,替我被赵老师骂了那么久,真过意不去啊。”王轩本以为皓宇不会理他,没想到皓宇竟暖暖地笑了:“让他发泄出来也就好了,骂你还是骂我也什么区别啊。”王轩那一刻感到这个同桌是那么善良,颇后悔自己之前挑起的冷战,他不想放弃这个和好的机会:“之前,也很对不起,我觉得你太高冷了,英语课又抢我风头”皓宇没让王轩继续说下去,摆了摆手:“我知道的,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别在意,你不生我气了就好。”王轩伸出手,皓宇会意,两人击了下掌。这是篮球场上伙伴的动作,皓宇虽然不玩篮球,但也是知道的,这代表了信任和友情。
当晚,皓宇想着,长久以来自己社交的失败,恐怕怨不得别人吧。不善言辞的他,什么都不说出来,即使是友善之意,别人如何能知道呢。其实只要主动迈出友善的第一步,就像今天这样,就会收获友情的。想开了这些,皓宇觉得,自己的性格还是有机会转变的。高中就要结束了,只好等着大学,再做些改变了。
皓宇他们在燥热的盛夏中完成了在大人口中“用三天时间决定未来几年命运”的高考。答案公开后,他估计着自己的成绩,580分应该是有了。可是报考,他犯了愁。母亲已经念叨了一年,要皓宇去安京读大学。安京是首都,虽说汇集了全国几乎30的重点高等学府,但皓宇的580分是很尴尬的存在。泽铭就读的安京大学,需要590分以上,强行去报,风险太大。安京工业大学、安京科技大学一类,比起安京大学稍弱,只要550左右就可以,可是不是有点亏了呢。安京想找一所录取分570-580的,还真挺难。他想找赵老师咨询,多年的经验,总会比自己的眼光更高。叶慧玲却告诉他最好别去:“赵老师没空理我们,他在忙着给前几名筹划着报考一流大学呢。我们这种,报的好了差了,说白了都是一个档次的大学,对他收入毫无影响。何必去碰一鼻子灰呢。”
江延枫同意妻子要皓宇去安京,首先,安京离鹤州并不算远,火车只要七八个小时。其次,泽铭既然已经在安京读了两年大学,皓宇去了,兄弟俩也可以有个照应。他一切求稳:“就科技大学吧,说起了也是行业领先的,再高的学校不用报了,一旦没有考取,还要复读么?”皓宇听出了父亲话里隐含的意思,复读会让父母面子上难看,又会多花一年的钱,复读费可比正常的学费高出很多。去安京或是别的什么城市也没好大区别,那就听从父母的吧,他喜欢看到因为自己的乖巧而感到欣慰的父母。那么,叶慧玲呢?两人通了电话。
叶慧玲小声的说,自己报考了西港的一所外语大学。
她一直知道皓宇会报考安京,自己也想过跟皓宇去同一所大学,或者同一个城市。这样可以继续交往,说不定这个人就是自己的rright呢。慧玲妈妈却告诉她,必须去西港,而且必须报考外语大学:“你小舅舅在西港做外贸,需要个学外语的自家人。这么说吧,从你爸车祸去世以后,咱们母子的一切花销几乎都是你小舅舅出的。他想要你去学外语,毕业后帮他,不过分吧。你也该懂点事。就算这么多年问你小舅舅借的钱,我们也得想办法还给人家吧。”叶慧玲觉得这办法并不妥当:“就算是借的好了,我毕业也可以在其他地方工作赚钱还给舅舅啊。我对英语没兴趣。”母亲开始哭:“你跟我讲兴趣,你要我怎么跟你舅舅说?我自己拉扯你这么多年,又当爹又当妈,你就这样回报我?”叶慧玲投降。她给同学的印象是活泼的、热情的,唯有自己知道,那不过是她长久以来带着的假面而已。她要用出色的社交和优秀的成绩,撑起这个只有母女的家庭的气场。
从慧玲的声音中,皓宇听出了难过和无奈,也听出了坚强,他不能去追问不跟自己一起去安京的原因,而只能安慰:“啊,西港啊,我一直想去旅游的地方呢。离安京也不远哦,我们有了两个城市可以游览,是不是比在一个城市有趣多了呢。”这安慰并没有奏效,只让慧玲觉得难过:“他是那么善解人意,换作旁人,怕是要质问为什么食言不去安京了。他总是这样为别人考虑的吧。可这样温暖的一个人,可能就要跟我分开了。”
成绩出来了,皓宇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全市第16名,603分。他的估分就已经保守,报考又进一步保守。江延枫和岳小婉没有感到不开心,能按计划顺顺利利地进入安京科技大学,就是成功。比起这个,岳小婉的心思都用在和儿子即将的分离上。
岳小婉看着儿子从怀里抱着的那么一点点,长到了现在16岁的少年,她的心全部在儿子身上。她知道儿子每天三餐的饮食,也知道儿子在看什么书、听什么歌。难过时儿子会过来拉着她的手,高兴时儿子会过来搂着她的肩。现在,儿子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以后会工作、娶妻生子,跟着自己的时间恐怕会越来越少。这就做是母亲啊,照顾了他从小到大,看着他离开自己,去过属于他自己的日子。有时她忽然觉得自己和皓宇,就是婆婆和丈夫,只不过场景由乡下和鹤州,换作了鹤州和安京。她开始懊悔,如果婆婆在的时候,自己和丈夫对她照顾细致些,就好了。
江延枫夫妻带着儿子一起踏上了开往安京的火车。他们平时很少出远门,江延枫不喜欢出门,他只喜欢朝九晚五地工作,回家看电视,打理自己的几条鱼和几盆花,去研究怎样能让这几条鱼更活泼,怎样能让花开的更艳一些。这样的生活,他感觉到自由自在。因为要去安京,他请了一周的假,其实最近他很忙,他的顶头上司推荐了他升职,很快就会考核,考核结束后就可以去报到了。至于升职的原因,他不清楚,才想着多半是因为自己兢兢业业,领导交代的工作从来都是绝对认真的完成吧。这一周的假,他准备拿出三天帮助儿子收拾好学校的事物,剩下的时间,跟妻子短暂的游览一下安京的景点。他有些心焦,极少出远门的他,不知怎么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游览,首先,他普通话就不过关,其次,如何乘坐地铁,如何住宿,如何安排饮食,他都不清楚。而且每到这种时候,妻子就会焦急地催着自己,甚至在公共场合开始谩骂自己的无能。这让他分难堪。
皓宇在这次安京之行上,发现了父母的不适应,甚至有些慌张。火车上询问餐车、下车后询问学校地点,甚至买地铁票寻找地铁口,都成了皓宇的事情。岳小婉开始生气:“你怎么不去呢?我们是来送孩子上学的,还是让孩子带你来玩的呢?说起来也是个国家干部,到什么地方都是唯唯诺诺的,像个男人吗?你怎么不给学校打个电话呢?问问新生报到是怎么个流程呢?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呢?要不你把钱留下,自己回去吧。你就适合窝在鹤州,不,窝在你老家那村子里。”江延枫如果在家还可以忍受妻子的谩骂的话,在公共场合是绝对不能忍受的。他觉得在大庭广众下被一个女人骂的体无完肤是件极丢脸的事情,虽然其实周围的人忙忙碌碌,几乎不会在意身旁一对因为琐事拌嘴的夫妻:“这算什么呢?这些谁不会做呢?谁去做有什么关系呢?岳小婉你不要一出门就找茬吵架。”他反驳道。其实,他确实不会做,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口音中,他不会开口。他感叹岁月不饶人,自己已经不能适应任何改变既有生活规律的状况。
安京科技大学在郊区县城,离泽铭所在的安京大学坐地铁超过一小时,这个县城并没有因为在首都附近而繁华,刚一出地铁,江延枫发现这不过就是鹤州的样子,甚至比鹤州规模还小的多。岳小婉也感觉到了失落,可这是她们夫妻共同选择的结果,她不能再去骂丈夫。皓宇倒是没什么感觉,读书嘛,哪里又有什么关系,何况安京科技大学的实力在全国也是颇有名气。
学校并没有像他们预计那样事事需要新生和家长自己操心,已经贴出了详细的流程,哪里交费,哪里办卡,哪里领宿舍钥匙等等,甚至还给家长都安排了学校招待所住宿。可住宿要交钱,江延枫看了下价格,标间要200元,他涨红了脸。这里虽然城市建设、繁华程度与鹤州相差无几,感觉不到首都应有的气质,可在消费方面,可以感觉到这确实是首都。岳小婉也舍不得一晚200元的住宿,还不包括吃。她和丈夫去学校周边住宿,才发现原来学校收200一晚还是照顾了家长,外面的话,破破烂烂的小旅店都要将近300。岳小婉开始发愁,安京的消费水平如此高,她和丈夫的收入能否顺利供养一个大学生呢。
最终他们还是回到了学校住,不过把日程安排由七天缩减到了四天。“这不就省了600块钱么,儿子这边学校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这几天都和室友们在一起,也没时间陪我们,我们还一直在这干嘛呢?景点的话,以后还有机会来玩啊,何必挤在儿子入学这几天呢。”江延枫提议。岳小婉想了想:“那,给儿子买部手机。我要能时时刻刻跟儿子联系上。不然,我就不走了,在这随便找个地方干点活,我要陪读。你,我就不管了,你回去一天三顿去单位食堂吧。”“买呗,我又没说不买!”江延枫不喜欢妻子说话的语气,永远不是本着解决问题的态度,而是把问题扩大化。他也真怕妻子甩手留在安京,那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无论是给儿子,还是给她,还是给自己。
虽然手机是给皓宇用的,可夫妻俩还是自己去买,他们自认可以决定皓宇的偏好。他们看中了一个淡粉色的女性手机,功能丰富,价格没有很高,将近2000元。他们没有选择什么诺基亚,因为这个价钱买到的诺基亚功能简单得多。江延枫似乎忘记了当年买了山寨p3的事情,又自作主张地决定买这个粉色手机,至少以他的眼光来看这个手机档次更高。
皓宇拿到这粉色手机的一刻,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窒息。明明一千块钱的诺基亚,就是标准的学生用手机,为什么父亲又是花了高价买山寨品。不可否认父亲对自己的爱护,父亲觉得这粉色手机要比大家都在用的诺基亚强得多,有很多功能,他愿意为儿子付出更多。皓宇不能直接和父亲说:“您又花高价买了部山寨机。”这太伤父亲的面子,父亲说不定会发火,怪自己不能领会父母爱的苦心。算了,又不是不能用。皓宇又像当年接受那个p3一样,接过了这粉色手机:“谢谢爸爸,我很喜欢。”岳小婉也露出了笑容:“以后每天都要给我打电话,我要知道你每天都做了什么。儿行千里母担忧啊,等你有了儿女才能明白。”
坐上了回家火车,江延枫如释重负,这一趟总算一切顺利。虽然送子女去远方读书,本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情,可他一直如临大敌,好像上战场一样,现在终于结束回家,他松了口气。岳小婉因为和儿子的离别哭了一路,以至于火车上乘务人员再三来询问是不是需要什么帮助。江延枫实在看不下去,劝妻子别哭了。岳小婉仿佛找到了发泄口:“你对儿子没感情,我有。你说,这么多年你照顾过儿子的衣食住行吗?儿子的一切都是由我来照顾。现在分开,我哭你还不让?”江延枫恨不得站起来给妻子一个耳光,如果那样妻子就可以闭嘴的话。每次都是这样,江延枫越在意在公共场合的面子,妻子就越会让他尴尬得下不来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