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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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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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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者这份职业的特别之处就是总是不得不面对血淋淋的真实人生,有的时候跃然会想记者才是每个时代的真心英雄,每天看到生活最恶心的一面,但仍然能够不忘初心,对生活充满热爱,做到这一点需要修炼,千锤百炼。

  昨夜凄风惨雨,美丽富饶的川府之国一夜之间房倒屋塌,多处成为废墟,李跃然奉命带领4人记者小团队立刻奔赴受灾现场,采访小分队里除了她还有周正宇,骆雨凌和佟菲菲。直升飞机只能降落在离受灾现场最近的平坦区域,再往里就只能搭车前行。跃然和同事们背着采访器材搭上了解放军部队的大卡车,一路颠簸向受灾第一现场行进。跃然在国外读书时,在极限运动团队里也算小有名气,见过各种路况和危险情况但是都不比不上这一次。

  站在卡车上的一行人仿佛是在玩蹦蹦床,被毁坏的路面颠得飞起,跃然一路都紧闭嘴巴,她怕一张嘴心脏会立刻从胸膛里飞出去。真是越急越慢,一路上解放军战士们不得不数次停下来清理路面,数次差点被滑落的巨石砸中,还有几块巨石直接掉到车上,跃然吓得蹲在车上捂住了脑袋,心想这次完了,再睁开眼睛却发现巨石擦身而过,只是些微擦破了她的手臂而已。做记者是会上瘾的,很多时候面临着生命危险,跃然都会说这次如果能够活着回去就改行,可是她每次都美滋滋地捡了条命回去然后继续做记者,人都是死在自己所爱的事物上,这句话真是为李跃然量身打造的。

  到达受灾现场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灵魂都被震撼了,这根本就是人间地狱,到处是倒塌的房屋,残缺的尸体掩埋其中,路上的黑土和着血被踩踏成泥,悲痛欲绝的哭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跃然的后脊梁骨一阵发麻,她定了定神指挥大家迅速开工,抓住第一手的采访资料。4位记者都感觉到了时间的紧迫,他们快速地做完采访,立刻投入到了救援队伍当中。受伤的人太多,很多救援队伍都被余震和积石挡在灾区之外,所有现场的人都恨不得三头六臂。跃然发现了一个埋在废墟里的人,只露出了头和一只左手,跃然试着把他拉出来,但是他的身体被死死卡在废墟的石块之中,跃然试着搬开石块,但是千斤巨石纹丝不动,跃然拼命大喊“救人啊,救人啊。”所有人都在忙着救手头上的人,跃然的声音立刻就被淹没在这地狱的苦痛之声中,除了继续呼喊,跃然能做的就是紧紧握住这个人的手,希望生的力量经由她传递给他,然而他的手在一点点变凉,眼睛一张一合,张开的时间越来越短。。。终于有人来帮忙了,5分钟之前他的眼睛就没有再睁开过,跃然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得见,但是她一直不停地对他讲话,“你不能睡呀,你千万不能睡呀。”他浑身是血的身体被放在担架上抬去抢救了,也不知道他的眼睛还能不能再次睁开。这一天对跃然来说是生命里又一个难以形容的一天,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她面前痛苦挣扎着逝去,她却无能为力,跃然整个人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包围,然而此时的跃然却没有时间难过,更没有时间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她必须继续战斗,一刻不停的跟救援队一起和死神抢时间。

  雨凌的胆子也是很大,她帮着护士给受伤的人包扎弄得浑身是血,受伤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雨凌跑去救援车拿药箱,途中经过一处废墟的时候忽然听见里面有动静,她看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动了一下,雨凌赶紧喊身旁的跃然一起来帮忙,这处倒塌的房屋是砖木结构的,她们发现了一个可容一人钻进去的洞,雨凌正要欺身而下,跃然拉住了她,知道她在姨妈期间不方便,跃然坚决制止她下到危险的废墟里去,跃然自己沿着洞口一点一点爬了进去,雨凌不放心地在后面喊“小心呀,慢一点。”

  废墟里面光线很暗,跃然适应了一会才看清楚,一个女人跪在地上浑身都是血,“姑娘,姑娘!”

  跃然大声呼唤,她却没有回答。跃然尝试着把她翻过来却惊讶地发现她之所以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是因为她想要保护身下的小婴儿。跃然细细查看了一下,这个姑娘背部和头部都在流血,小婴儿由于母亲的拼死保护毫发无损。雨凌在外面担心的大喊,

  “跃然,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里面有一个小婴儿,还有一个受了重伤的姑娘。”

  “你先把孩子递出来。”雨凌建议道。

  跃然极力伸长手臂把孩子递到接近废墟口的地方,雨凌一只手扒在废墟口,一只手拼命往里伸,终于够到了孩子,她小心翼翼地把这个“沉重”的生命拉出废墟,雨凌把他抱在怀里,此刻这个小生命和全世界一样贵重,他身上有血,雨凌用手轻轻去擦才发现这不是他的血,是的,这是他母亲的鲜血,她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他撑起一方天地。

  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妈妈在废墟里呆了多久,她十分的虚弱,浑身上下都是伤,跃然手里拿着纱布却不知应该从哪里开始包扎。她尽管虚弱,眼睛却一直朝洞口的方向望去,跃然懂得她的意思,“姑娘你放心,孩子已经交到了救援队的手里,他现在很安全。”她轻轻叹了口气,以跃然的阅历还不太能分辨这声叹息背后的复杂情绪,是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还是竭尽全力撑到现在终于可以休息了,或者是想到孩子的未来心有不忍呢,她嘴唇蠕动,跃然费力地把耳朵凑上去,“告诉他,妈妈爱他。。。妈妈的。。。爱。。。会一直。。。陪着他。”

  “我一定会告诉他,他长大了之后知道母亲曾经的付出一定会好好孝顺你的。”

  这位年轻的母亲在这一刻由于身上的伤痛在面部所表现出的痛苦全部烟消云散了,她微笑着,在安详平和中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已经无法等到孩子长大后孝顺她的那一天了。跃然颤抖地抱着她冰冷的身体,想要放下却害怕她刚刚离开灵魂的身体太孤单。一个生命,在点燃了另外一个生命之后甘愿牺牲一切守护它的平安和快乐,这就是父母之爱。跃然突然想起了在家里每天横眉冷对的母亲,和那一杯365天日日清晨出现在她床头的温开水,也许。。。是我错了,跃然的心此刻变得无比柔软,这世间还有比亲情更浓更持久的感情吗?拥有而不珍惜绝对是罪无可赦。

  跃然正在感叹突然被一阵猛烈的摇晃推倒在地,有余震!石块和木头密集的落下,跃然无处可躲,只能蹲在原地用双臂护住头部。余震过后,跃然的一条手臂被落下的石块砸伤了,耷拉在身体一侧完全不能动,一股钻心的疼痛让跃然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应该是骨折了。跃然回头去看身边的那位姑娘,发现这个英雄母亲已经被掩埋在砖瓦和灰烬当中了,她再也没有机会看一眼她挚爱的孩子了。跃然强忍疼痛站了起来,深深向着她鞠了一躬,这是生者对死者的敬畏,也是对人世间无私大爱的终极致敬。“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是请你放心,我一定尽力照顾你的孩子,并且在他懂事之后把你的遗言一字不差的告诉给他。有你这样的母亲,他一定会被世人善待的,请你安息吧。”

  跃然连鞠三躬告别了这位伟大的母亲。逝者已逝,生者还要竭尽全力,跃然发现由于刚才的余震她进来的洞口已经被堵上了,整个废墟只有砖块之间透进来的些微光亮。一瞬间,全世界只剩下她自己,跃然大声呼喊却没有应答,许久她跌坐在一个角落里。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当初和jeffrey分手的那个时间,内心冰天雪地,好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伤痛的折磨加上救人的精疲力尽,跃然竟然睡着了,睡梦中她还是在西藏,不过已经不是喜马拉雅冰天雪地的山脊,而是遍布寺庙的拉萨,空气里飘荡着诵经的声音和虔诚的味道。。。那吟诵的诗歌仿佛从远古宇宙而来,古老神秘的气息震撼着每一个尚未觉醒的灵魂。。。跃然追上了其中最近的一个红袍僧人,深深施礼问道:“大师,我该去往何处?”这位僧人手里拿着转经轮,嘴里念念有词,却并不回答她的问题,他站立片刻绝尘而去,跃然站在原地大声追问,“大师,我该去往何处?”人影已远,庙宇的敲钟声却越来越近,大昭寺里的洪钟千年来不曾间断。。。这钟声为何少了浑厚,多了焦躁呢?跃然渐渐睁开眼睛,这哪里是钟声,分明是废墟外面的敲打声,有人在十分规律地敲打石块,似乎是在找寻她的位置,跃然找来废墟里的一根铁棍,用还能动的一根手臂敲打废墟内的石块,外面的敲打声给出回应了,就在跃然头顶上方,每隔一个小时外面都会传来敲打声,跃然也会以同样的频率回应对方。

  两天过去了,没有水没有食物,跃然一直在清醒和昏迷的边缘游走,在梦里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恍然间又回到了小时候父母一起牵着她的手在花园里散步,一会她又出现在异国他乡的街道上和一群陌生人参加狂欢夜,再一会又重新游走在江城的街头,这一世仿佛活了生生世世,又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活过。每次的敲击声都把跃然从另外一个平行空间带回到现在这个空间之中,这声音是唯一联系废墟和外界的纽带,是开启这个次元的钥匙。跃然口干舌燥,眼前开始出现幻象,她在这个生死边缘的世界里努力寻找生的气息,最初她把去世的年轻母亲的脸庄重的清理干净,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觉得她在向她微笑,还问起她孩子的近况,跃然狠狠地摇了摇头,努力驱赶着这些幻像,她突然感觉这些幻像就像是苍蝇和秃鹫在等待着一顿大餐一般,期盼着她的死亡。时间就像坏了的沙漏,不停地消亡,跃然不知道自己在废墟里呆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废墟外面同样是火与痛苦试炼的地狱,整个救援队孤独奋战了3天3夜,3位记者和所有的灾区救援人员日夜不曾合眼地奋战在第一线。身上的泥土和血水染了一层又一层,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来谁是谁。周正宇,骆雨凌和佟菲菲心急火燎可又束手无策,大型工具车全都被余震阻拦在路上,各个废墟下面的人和需要紧急送往医院的人都在和死神对抗着,每过去一分钟生命的拔河绳都向着死神的方向更靠近一点点,此时的死神一定露出了必胜的笑容,泰然自若地等待着胜利的到来。周正宇心急如焚,他宁可被困在废墟里的是他自己,跃然能撑到救援工具车赶到吊起巨石救出她吗?周正宇只能让自己拼命忙碌,这个让人后怕的问题他不敢想,每过一个小时他都会跑到废墟边敲击石头,每次当他听到回复的时候都开心地意识到跃然还活着。雨凌的眼泪就没干过,她一直愧疚的觉得被困在废墟下面的本该是她,雨凌是担心自己的身体才不让她下去的,可是她最好的朋友如果因此丢掉了性命这该如何是好。

  3天过去了,在没有水没有食物的情况下一个人的极限也就是3天了,何况跃然身上还有伤在时刻折磨着她。在这3天里,跃然一开始感觉到从喉咙到胃仿佛有火在燃烧,她拼命扯着自己的头发,感觉这团火要把她从内而外化成灰烬。那位死去的年轻母亲从地面上站了起来,微笑着向跃然招手,“生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啊,只有死亡才是甜美的安息,李跃然你别再挣扎了,快过来和我一起休息一下。”跃然狠狠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终于那位年轻母亲的脸从她眼前消失了,以前户外探险的时候常常讲到紧急情况下可以喝自己的尿,因为尿是没有细菌的干净水源。跃然知道自己身体的感觉正在一点点变麻木,如果感觉消失了那人就真的救不回来了,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喝水,任何干净的水。跃然用一只手臂强撑起身体跪在地上,

  “亲爱的天父,请你给予我力量让女儿的心坚强,让我能够有勇气和能力度过难关,我不能现在去见您,我还有很多未完成的事,如果我这次可以活着回去,我要和母亲和好,大地之上没有比父母之爱更伟大的爱了,过去的就让它永远掩埋在时间的废墟里,珍惜我现在拥有的,阿门。”

  祷告完毕,跃然强撑着站起身来,骨折的胳膊即使轻微的晃动都会带来钻心的疼痛,裂开的骨头像利刃一样每动一下都扎在跃然的血肉之躯上,跃然满脸是泪,结痂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越涌越多,红色的鲜血从黑色的血痂下面流出来,跃然看着自己的伤口觉得一阵恶心,等等,血难道不是水吗?跃然突然灵机一动,用舌头开始恬自己的伤口,2天没见到水的舌头虽然肿胀,但是明显觉得活了过来。跃然在废墟里找到了一个破得只剩一半的碗,她开始用一只手解自己的裤子,胳膊疼得她眼看就要昏过去了,跃然用仅剩的最后一点抑制力强迫自己清醒,终于尿出来了,跃然深吸一口气控制住想要呕吐的冲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跃然你一定要喝下去,喝了才能活命,喝了才有机会见到妈妈。她一饮而尽,过去上野外求生课的时候只当是笑话,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人生真是讽刺啊。第3天,跃然的胳膊肿得像健美大赛上的肌肉先生一样,连带着左半扇身体都肿了,3天没喝水连尿都没有了,她摊在地上等死,内心却仍期待有奇迹。

  废墟外面的周正宇和骆雨凌已经急疯了,从第三天上午开始周正宇用铁棍敲打石块就不再有回音了,跃然到底是死是活?周正宇只恨自己不是超人,没有办法救跃然于水火之中。雨凌的眼泪都哭干了,她说:“如果跃然死了,我这个“凶手”也没脸再活下去了。”

  周正宇强打精神安慰她,“跃然那么疼你,你要是出事了不是更对不起她,雨凌你别瞎想了,跃然福大命大一定会没事的。”如此苍白的安慰连周正宇自己都不相信,一个女孩能挺多久他们心里都没数。

  救援队就像旱季的雨水永远无法及时出现,但是奇迹却奇迹般的来了,又一次大的余震过去了,跃然所在的废墟在中间被撕了一个大口子出来。昏昏沉沉的跃然突然感觉一阵剧烈的晃动,然后天开了,废墟里的阴暗和灰尘被阳光刺得无处躲藏,跃然想自己一定是死了,才会看到这光芒万丈的天堂,跃然觉得自己仿佛在升高,离温暖的光越来越近,她内心有种满足感,是的,没有错,好人死了会去到温暖的天堂,这的确配得上她一生的好行为。天堂里还有天使,在她身边来回飞舞,她努力给出一个微笑。。。奇怪,这个天使看起来怎么有点眼熟?此时的周正宇正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跃然,能不能听见我说话,跃然,李跃然!”

  看到跃然张开了眼睛,雨凌喜极而泣,“跃然,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你看看我,我是雨凌啊,跃然你说句话啊。”

  周正宇和一名解放军战士从废墟撕开的口子下去,把跃然放在担架上吊了出来,周正宇和骆雨凌既开心又担心,这人还活着真是万幸,但她浑身是血不晓得伤得重不重,能不能挺过来。

  再回江城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了,住院期间跃然死活不肯让母亲知道自己的情况。终于熬到出院的李跃然面黄肌瘦,胳膊上打着石膏和绷带,唯有一双大眼睛精神矍铄,她颤抖着用仅能动的右手拿出钥匙想开门,门却自己从里面打开了,在世界的另一端瘦了一大圈的还有一位担心孩子日夜无法安睡的母亲。母亲看到了受伤的女儿,虽然很心疼但还是开心的,毕竟之前联系不上女儿的时候她急得寝食难安,后来跃然的单位告诉她她的女儿没事,只是胳膊骨折了,她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无论如何,只要女儿活着就好,受伤了妈妈会照顾她,太瘦了妈妈负责养胖她,只要女儿活着她的世界就阳光灿烂。跃然的内心情感复杂,惭愧于这么大了还让母亲担心,后怕自己真的没有机会再见到她,余生没有机会孝顺她是不是此生最大的辜负呢?母亲给女儿一个笑脸,女儿却哭出声来,“妈。”

  跃然把母亲搂在怀里失声痛哭,血脉至亲又岂是人生挫折能够阻断的。余生我想天天看到你,余生我想把这几十年你无私给予的爱还一些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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