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江泽国洪水大难,齐越公逃生麻布拐
引子
最近,我一直沉湎在过去的记忆中,回首我前半生所走过的路,悠悠往事,历历在目,几多感慨,几多辛酸……
这部小说的灵感来自于我青春年少时一段难忘的经历。
七十年代中期,我回到我父亲的故乡,湖北省江陵县普济镇先锋大队那个偏僻的乡村,开始了我的务农生涯,迈开了我漫漫人生苦旅的第一步。
那是一个多么难忘的岁月呀!
一个懵懂的少年,怀中像揣着一只小兔子一样,带着几分羞怯,几分期许,来到了一片陌生的天地。初涉世事的我,用一双迷茫的眼睛打量着父亲的故乡:一片贫瘠的土地,一个古老的村庄,一条弯弯的小河,一群善良麻木的族人。一切是那样陌生,那样的迷离。
那个年代,物质是那样的匮乏,精神是那样的空虚,没有鲜花,没有美酒,没有音乐,没有爱情。
一间连窗户都没有的黑咕隆咚的前清时期的老屋,就是我的居室。陈年的老灰比铜钱还厚,百年的蛛网布下人世的层层寒霜。用土坯夯实和芦苇铺就的小床,睡上去吱呀作响。床头密布的蛛网下赫然存放着一口巨大的棺材,那是我父亲为我爷爷百年后准备的寿材。它曾经让年少的我半夜不知惊出了多少冷汗!棺材旁还有一张比这老宅不知还要大多少岁的老床,雕龙画凤的床棂见证了它的主人昔日的辉煌。
这张床的主人就是我的曾爷爷和曾奶奶。听父亲说,他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爷爷,就连我的祖父也是一生下来都没见过他的父亲。曾爷爷和曾奶奶是这个贫困乡村的一个传奇。而这张床居然是皇上所赐。拨开历史的尘烟,撩开岁月的面纱,一个关于这张床的故事,一个个关于我曾爷爷和曾奶奶的那些近乎离奇的传奇,一个个鲜活的人物,穿过历史的云雾,慢慢向我走来??????
而如今,每当我站在华丽的讲台上,当炫目的灯光照亮我的双眸,当我听到如潮的掌声和如狂的欢呼声响起时,我总会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我非常享受三尺讲台带给我的无尚乐趣,也感恩这小小的舞台赐于我今天的一切。我的香车美女,我的别墅豪宅,我的一双可爱的儿女,我的外孙,我的相濡以沫的爱妻,我的众多追随我的优秀虔诚的弟子,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徐门。而每当我神采飞扬,口若悬河,妙语连珠,驰骋在这华丽的舞台上时,冥冥恍惚中,我的眼前总是幻化出一双饱经风霜的泪眼,那是我的曾奶奶。
第一章
一个繁星满天的夏夜,在村里的打谷场上的一个碌碡上,吃完饭还嘬着牙花的村里小卖部的售货员,据说是这个村里最有学问的人,我那叫义亥叔的老人,向我讲起了这个被十里八乡所津津乐道的故事。
一八九三年早春二月,迎春花刚刚在小河边悄悄綻放,宁静的小村庄被一阵阵欢快的锣鼓和震耳欲聋的鞭炮所震醒,在欢呼声中,一个身材婀娜,蒙着红盖头的少女,走进了老齐家整洁的小院,这就是我的曾奶奶,她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十六岁那年一顶花轿把她抬进了我曾爷爷家。
当年她陪嫁的嫁妆摆了一整条街,连小院都放不下。这是一个方圆几十里长得最标致的少女,而且绣得一手好花,练得一手好字,写得一手好诗,弹得一手好琴。后来,我的疑惑一直伴随了我多年。我曾多次问我爷爷,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女工花红百里挑一的绝色女子,怎会下嫁寒门。在当年讲究门当户对的封建社会,这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只有一个解释,我的曾爷爷不是一个凡人。
现在我们老齐家,老少一百多口,可谓人丁兴旺,凡接触过齐家的人都有一个共识,齐家多出俊男美女,看来与我曾爷爷有很大的关系。
那一年,离我们村三十余里著名的水旱码头齐家堤口逢大庙会,江陵、监利、石首三县的民众和湖南的桐油商云集于此,三天庙会唱大戏,耍龙灯,舞狮子,踩高跷,耍把戏,热闹非凡。
荆江九曲十八湾,在郝穴以下十五里的箢子口,一道长堤如一道彩虹,在长江以北蜿蜒百里,其中有一个约九十度的大拐,人称麻布拐。
传说,有一年发大水,眼看着江水漫过了江堤,大水把江堤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汹涌的江水咆哮而下,富饶的江汉平原顿成泽国。奔腾的江水像一条巨大的蛟龙,把江堤外冲成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深渊,于是后人把它称为蛟子渊。人们逐水而居,逐渐就成了一个日渐繁荣的村庄。蛟子渊就是我曾奶奶的家乡。
离蛟子渊十华里的一个小街就是麻布拐,当年发大水时,由于洪水泛滥,千里沃野,一片汪洋,哀鸿遍地,尸骨成山,人为鱼鳖。此事惊动天庭,玉帝派王母娘娘的第九个女儿来到此地查看,九仙女为解万民困苦,连夜赶织了一匹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丈长的麻布,当空抛下,这匹麻布生生地把汹涌的江水拢住,由于江水巨大的冲击力,把麻布冲成了一道约九十度的大拐,这匹麻布化成了一道巍峨的长堤,于是后人把这个地方称为“麻布拐”。
我就诞生在麻布拐。这当然是后话。
当年齐家堤口的庙会,真的是热闹非凡。街东街西的大堤旁,有两座天然的戏台。依荆江大堤的两侧,从上而下,依次坐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东边唱的是天沔花鼓戏《春草闯堂》,西边唱的是楚剧《荞麦粑粑拜寿》。街的正中间用一百四十八张八仙桌搭起了一个巨大的高台,每张桌子都有一只脚悬在空中,只有三只脚重重叠叠,直冲云霄。在一阵急剧的锣鼓声中,闪出了一列高举刀枪、剑、戟、叉的队伍,一个手持火红绣球的小伙子翻着跟头,从队伍中跃了出来,绣球后是一对雄狮,踩着急促的鼓点,一路翻腾着舞来。
舞狮的两个小伙一前一后,摇头晃脑,腾挪闪展,把一头雄狮的威猛、英姿和憨态,展现得淋漓尽致。内行人都知道,前面的舞狮人,摆弄狮头需要灵巧和轻功,后面的舞狮人需要扎实的硬功夫和上乘的轻功。在狮子扑、跳、剪、扫、滚、咬的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中,全靠后面的舞狮人用他的双臂巨大的臂力,把前面的舞狮人举起和放下。而舞狮的高潮,是爬云梯。
当年的齐家堤口,是江汉平原著名的水旱码头。长江从三峡一路呼啸而来,在荆江形成九曲十八弯,而最后的一个湾,在笔架山下,迂了一个大圈,淤成了一片巨大的河滩,上面长满了芦苇,百里芦苇荡由此而来。
五百年前,传说从江西上来一位桐油商,满载着一船桐油,溯江而上,可船在笔架山下遇到大风,大风吹折了桅杆,无奈油船驶进芦苇荡避风,风停后船却搁浅在滩上。眼看着一天天过去,船上的食物快要用光,江水还未涨起,大船寸步难行。百里芦苇荡浩浩荡荡,淤泥过腰,若要上岸,只能靠天。江水不上涨,插趐都难飞。
史载,洞庭湖区的江汉平原曾发生过有历史记录的三次大旱,一是新中国成立后的一九六零年的三年大旱,那年我三岁,我差点饿死,这也是后话。二是清光绪年间的一次大旱,长江断流。更远的就是五百年前明末清初的这次大旱。整整三年半未下雨,长江见底,赤地千里,饿殍遍地,人们吃光了树叶草根,甚至易子而食。
这只油船被困芦苇荡整整一百天时,船上已经断粮断水三天。为了活命,船老板命船工把淤泥挖上来用布袋过滤取水,把芦苇拔来取苇叶苇根充饥。恐怖和绝望的情绪在船工中蔓延,一群人蓬头垢面,先后有人病倒。有人为了活命,不顾一切地跳下淤泥湖,最后被淤泥淹没。有人整天整夜地跪在船头,双手合十向苍天祷告,祈求上苍降甘霖,让江水快涨,好早日脱离险境。
终于,有一天,连船主都病倒了。这个在湘鄂两省行商几十年的大桐油商,终于抛下他的万贯家财,抛下他的娇妻美妾,在洞庭湖边的芦苇荡里,万般不舍地撒手而去。
船主的离去,更加剧了船工的恐慌,这时船上还剩下七个人。为首的一个汉子,是一个江西人,祖籍山东,在他的身上既有齐鲁汉子的耿直和粗犷,又有南方人的精明和狡诈。他就是现在江陵县境内齐家堤口、齐家河岭、太湖齐家老台、公益北齐家、郝穴建国齐家台、齐心村等齐氏家族的先祖,后人尊称齐越公。这是个英俊潇洒的汉子,身材伟岸,眉目俊朗,五官清秀,声如洪钟。看来老齐家的男人多得益于他的遗传。眼看船工们已陷入绝望的泥沼,齐越公挺身而岀,成了剩余船工们的头。首先,为了稳定人心,他发誓一定带领大家走出泥沼。一天,他用船上的跳板铺在淤泥上去砍芦苇来充饥,突然一道灵光闪过眼前,把砍下的芦苇扎成一捆一捆的铺在淤泥上,不就是一座浮桥吗?他大喜过望,连忙招呼其余六人,把他们分成二人一组,边砍芦苇边往前铺,下面把成捆的芦苇横铺在淤泥上,上面搭上跳板,相互接力,把跳板一步步的往前移。身陷绝境的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欢呼雀跃,拼尽全力往前移!不知过了多少天,用芦苇铺成的血路,在茫茫芦苇荡里延伸,饿了吃苇叶苇根,渴了喝淤泥污水,困了就在苇桥上躺下,他们已没有昼夜之分,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撑着疲惫的身躯,一天天,一月月,日复一日地艰难地向芦苇荡深处挪动。有四个人又相继地倒下。剩下三个人还在顽强地前行。前面的芦苇杆越来越稀,而脚下的淤泥越来越硬,终于有一天,三个人又倒下了两个,只剩下齐越公一个人的时候,他听到了前面苇丛里传来了鸡叫声!这时他已精疲力尽,拼尽全力用最后的力气大喊一声:“救命!”便扑嗵一声倒在苇桥上什么也不知道了。齐越公一觉醒来,发现自已躺在一个用芦苇搭成的窝棚里,一个面目姣好、梳着一个粗黑辫子、穿着一身青蓝白花粗布蜡染大褂的女子正在托着他的头给他喂米汤。
这是洞庭湖入长江口处的一个渔家的小窝棚,窝棚的主人是一对父女,在长江边靠打鱼为生。由于连年干旱无鱼可打,于是在芦苇荡边开了几亩荒地,种了些五谷杂粮蔬菜瓜果糊囗。一天,女儿正在地里点绿豆,突然听到芦苇荡边传来救命的呼喊声,循声而去,结果发现了几乎赤身裸体、气息奄奄、晕倒在地的我的先祖齐越公。于是赶紧喊来父亲,父女合力将他抬进窝棚。这位美丽的渔家少女后来成为我们江监石三县齐氏家族共同的先祖母。
暑往寒来,当成群的雁阵从芦苇荡一阵阵向南飞去的时候,越公在这个窝棚里已住了三个来月。在渔家女的精心调养下,越公慢慢地恢复了健康。那一年一直没有下雨。冬天到了,老北风呼呼地叫着,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终于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江汉平原,洞庭湖畔的芦苇荡漫天洁白。天寒地冻的时刻,芦苇荡结了冰。那个让几十位船工葬身的淤泥滩被冻得结结实实。越公想到了身陷芦苇深处的桐油船,于是再一次地向芦苇深处走去。当他来到油船上时,由于阳光的暴晒和炙烤,油桶全部龟裂,满满的一船油全漏向芦苇荡深处,并结成了厚厚的桐油冰。踏着结满油冰的破损的甲板他四处寻找,结果他的眼前一亮,在船老板的卧室的那个位置,有个油桶完好无损的静静地躺在那里,他费尽全力把油桶打开,一阵金光晃得他眼睛都睁不开,原来里面是满满一桶金灿灿沉甸甸的金元宝。
越公带着这对渔家父女离开了芦苇荡,带着这桶黄金来到了江监石三县交界的蛟子渊旁的堤口置田置地,住了下来,后人把这个地方称为齐家堤口,并逐渐演变成一个村庄。由于地处江监石三县、横扼湘鄂两省水陆交通咽喉要道,最后形成了一个繁华的水旱码头。越公后来用黄金捐了一个县令,在石首县开衙挂印一直做到李闯王打进北京城、吴三桂开山海关,他不愿意为清廷做官,于是告老还乡,在齐家堤口建成一座深宅大院,安享晚年。
越公坎坷半世,历尽艰辛,九死一生,是上苍赐给他一切。到了晚年,他一心行善,笃信道教,花巨资在荆江大堤沿线的芦苇荡边修了很多道观,以超度把财富留给他的桐油商和用自己的生命为他搭建生命之桥的六位兄弟。他说他是上天的金枝结下的金果,是一轮明月救下的头陀,因为那个救他的渔家女就叫明月。于是他把这几座道观分别命为金枝观、金果观、明月观、头陀观、扬子观和普济观。几百年来,洞庭湖畔芦苇荡边的这些道观香火格外旺盛,人们说上有金枝金果,下有明月头陀。可惜这些道观在文革中毁于一旦,只留下几个地名,像金果公社、金枝乡、普济观、堤头埠、拖船埠。今天,我们从这些名字里或许能想象到那昔日的繁荣。
为了安葬船主和船工,为了永远的纪念他们,越公任石首县令时,征集民夫专门开挖了一条河,把那只破败的油船从沼泽里拉回齐家堤口旁的麻布拐。上岸的那天盛况空前,越公请来七七四十九个道士,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场。并在油船拖上岸的地方建了一座道观,里面供奉的就是那位桐油商和与越公生死相依的六位兄弟。人们把这里称为拖船埠,把这座道观称为拖埠观,地名一直沿用至今。道观于本世纪初由齐氏后人重建,至今香火旺盛。
越公育有四子,长子懋就是现居齐家河岭的一支先祖,而幺房的沿江而上到了离齐家堤口三十华里的郝穴,在以后的叙述中我会重点提及,因为郝穴是我的第二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