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酒
杨凯来到地球已经五天了。
他在这里等了那么久，仅仅是为了做一条新的胳膊。
一个月之前，“乌有之乡”以月球为基地，再度对驻守地球轨道的邦联舰队发动了进攻。和一年之前那场战争类似，邦联舰队还是搭上了所有的战斗力，但是这次他们没能取得完全胜利，双方两败俱伤。尽管邦联舰队击退了来犯的“乌有之乡”，但是舰队损失了一半的战舰，舰队司令的座舰也被击沉，司令官和参谋部全员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在那之后，邦联政府就陷入混乱当中，邦联国会的上下两院都对邦联的执政官及其内阁提出了质询，上院甚至启动了弹劾程序，试图逼如今的执政官下台。由于执政官并非民选产生，而是六大邦相互博弈的结果，所以谁都想在这个时候插入自己的势力。邦联舰队损失的一半战舰都需要六大邦来补充，那些六大邦的代表们自然也非常不满，每天在议院里争吵不休。
杨凯借着这个机会，向军情局请了假。
“我还打算让你去出使水星共和国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邦联政府的中层官员里，也只有你是水星出身的了。”当他去给局长乔什·徐请假的时候，乔什的脸上露出意外的表情，“昨天执政官还在和我聊这件事。”
她谈到“执政官”，这已经不算“暗示”了，而是“明示”。但是面对乔什的诱惑，杨凯却并不打算接招，他只是淡淡地道：“我现在只想休息一下。”
乔什看着他空荡荡的袖管，似乎想起了什么，长长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好吧，我答应你。尽快恢复好状态回来，我们还有很多工作需要你做。二十天的休假够吗？”
“够了。”杨凯没想到乔什竟然会真的批准，不由得鞠了一躬，“感谢您。”
乔什——这个军情局历史上第一位女局长，就这样对着杨凯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当杨凯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差点撞上一个走进来的人，杨凯正想说一句“抱歉”，但看到来人是谁之后，就把那句话咽进了肚子里。
和他差点撞了个满怀的，是自己的直接上司，遗产保卫处处长周仁希。看到杨凯一言不发的样子，周仁希倒是微微一笑，没有责怪什么，只是用他那惯有的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杨中校，最近怎么样？”
杨凯脸颊的肌肉微微一抽，但他还是选择沉默，只是把道路让了出来，让周仁希进入办公室。听到他关门的声音之后，杨凯才继续向前走，双目无神，大脑一片空白。
尽管请了假，但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在家里躺了一天之后，他来到军情局的港口，登记了一下，就开走了一艘小型飞船，以他的身份，临时调动这个级别的飞船没有任何问题。现在的飞船开起来也比自己当年在军校的时候要简单得多，自己就算只有一只手也可以操作。
他借着自己的人脉，在前往地球换班的分舰队里找到了一艘驱逐舰舰长，开着小飞船进入那艘驱逐舰当中，并依靠着驱逐舰的强大引擎在两日内就抵达了地球。在邦联舰队如此虚弱的现在，就连那个熟人舰长都对自己的告假颇有不满。
就让他们不满吧，杨凯心里想，我不在乎。
到达地球之后，杨凯开着飞船去了很多地方。但他知道自己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那个地方的名声在这一年中越传越响，几乎传遍了邦联的每一处。虽然冥王帝国多次表达过对那个地方的仇视，甚至宣称应该派出邦联舰队来攻陷那里。但是地球毕竟不是邦联的领土，其他邦对地球的兴趣也不大，所以冥王帝国的呼声没有多少相应。
对杨凯来说，那个地方将会成为他人生的转折点。
那个地方就是机械镇。
来到这里的第一秒，杨凯就知道这里为什么会那么出名了，就算邦联已经将地球视为蛮荒之地，化外之邦，但在这个地方的刺激下，还是有很多人会冒险去地球看一眼。欧罗巴商会本来都在筹划要不要取消从火星、木星到地球的航班，但因为机械镇和其他几个地方的名气，还是保留下来了。
这个地方的奇妙之处在于，和邦联公民们以往生活的环境比起来，这个地方虽然看上去混乱无序，可却比在邦联内更要自在。六大邦几乎都设立了严苛的法律，涉及公民生活的方方面面，而那些都是上层精英们讨论过后推行的，没有多少公民真的喜欢那种生活。
如果不是因为邦联雇员的身份，杨凯这个年龄肯定已经结婚了，就连孩子也该有了——不管是水星共和国、火星自由邦还是冥王帝国，避孕都是被严令禁止的。除了那些黑市商人之外，没有人能够搞得到避孕的药物与工具。
但是站在这个市镇当中，看着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人，看着那么多五花八门的货物，杨凯就知道，这里没有太多制度和律法的约束。这样的地方非常危险，但机遇几乎和危险一样多。
和一潭死水的邦联比起来，的确是这样的地方更让人舒服一点。
可是杨凯厌恶这个地方，出乎他意料地厌恶。
“木老已经接受了您的要求。还请您在这里等待两日。”负责接待他的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和他一起来的是一个冷冰冰的女人和一个满脸嬉笑的男人，“我叫大熊，是大熊组的组长，这是副组长蝎子，这是蓝山。”
杨凯和他们相互点头，他有点奇怪这些人的名字为什么都那么奇怪，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多问，所以他只是说：“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木老？”
“木老说了，这几日你可以随意在这里游玩，但他本人必须在做完你需要的东西之后才会出现，按照他老人家做东西的速度，估计也就四天左右吧。”大熊沉吟了片刻，颇有点小心地说，“请您谅解，机械镇开始做外包生意的时间还不长。木老是我们整个机械镇唯一的技师，也是我们政治上的领袖，一方面他的工作实在太忙，另一方面我们也担心他的安危。所以这几日对您的接待都将由我们来负责。”
“担心安危？”杨凯愣了一下，“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借助军方的力量帮你们。”
“不必了，这是我们机械镇内部的纷争。”大熊似乎被吓了一跳，连忙笑着解释道，他一旁的蝎子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你半年前的确是这么说的，可是三天前还不是召唤了那个人？”
大熊脸上一红，忍不住皱起眉头，可是对蝎子却似乎不敢动怒，“不要在杨先生面前说这种事嘛……我那也是被逼无奈，我们的城外据点已经丢了八个了……”
“你还好意思说，别忘了这八个据点里有一个是从你手里丢掉的。”蝎子忍不住笑道。
大熊顿时有点无语，只好一把揽住蝎子的脖子，笑嘻嘻地对杨凯道：“杨先生不要听她乱说。”
说完之后，大熊就低头对蝎子小声道：“我觉得你还是调到赛博人的思维方式吧，你这自然人状态都快一年了，不憋得慌吗？”
“要你管？”蝎子连忙把大熊的胳膊推开，动作颇有些慌乱，“我现在就喜欢自然人状态，你这个自然人难道还要讨厌我不成？”
“我怎么会讨厌你呢？”大熊的笑容中已经多了一分挑逗，让杨凯忍不住轻咳了一声，但大熊却好似没听到一般，脸向蝎子凑得更近了。
蝎子连忙向后站了一大步，“你别胡来，有人看着呢。”
“杨先生不会介意的。”大熊笑着说。
杨凯暗中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介意的……不过也对，他看都没看自己……
“我说的不是杨先生哦。”蝎子忽然露出一个调侃的笑容，指了指杨凯的身后，大熊的背面，杨凯和大熊都顺着蝎子的目光望去，看到了一个身材高挑、长发披肩的女人站在杨凯身后五六米开外，正在用一种让杨凯扫一眼都觉得全身发冷的眼神看着大熊，她背后还站着四个人，也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之……之江……”大熊的笑容凝固了，“你不是……在第三哨所巡逻吗……”
“我一个小时前就回来换班了。”之江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情绪，冷得像冰，“我去给木老报告了，你好好逛吧。”说完，她直接就带着她身后的四个人走向另一个方向，头都不回一下。大熊看到这种情形，更是紧张，连忙跑过去，想要对之江说些什么，但走到之江旁边又不知道说什么，在尴尬的沉默当中一行人就拐进了另一条路上去，被人群遮蔽，看不清楚了。
杨凯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了蝎子的笑声，他有点尴尬地看了一眼蝎子，又看了一眼蓝山，他完全搞不懂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看到杨凯迷茫的眼神，蓝山忍不住解释道：“老大和之江是老情人，后来告吹，关系本来就尴尬，自从蝎子和老大的关系变好之后，他们就更尴尬了。”
“怎么，你是怪我咯？”蝎子止住大笑，猛地走上前看着蓝山。
蓝山连忙后退一大步，那是杨凯第一次知道人在“后退一步”这件事上可以有多么大的潜能。
“不敢，副组长，我肯定不敢。”蓝山露出一副虚假的笑容，“不过副组长，你现在的确和一年前完全不一样，你到底怎么了……”
听到这句话，蝎子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她轻轻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似乎自己也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半晌之后，她忽然一脸正色地看着杨凯，“杨先生，你可以随意在这里走动，不过木老嘱咐过我们，他知道你心情不好，所以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去酒铺喝酒。”
杨凯刚想说不必，但是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好吧。”
就这样，杨凯在这个酒铺里整整喝了四天的酒，白天就在酒铺坐着，晚上回到机械镇为他准备的单人房间里睡觉。他刚开始以为自己自控力很好，但是却喝得越来越多。头两天还有大熊组的人陪自己喝，但是后来好像大熊组接到了另外的任务，喝酒的人也就只剩下杨凯一个人了。
杨凯希望能够借酒浇愁，但心情却在酒精的催动下更加糟糕，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有没有嚎叫，他知道在这个地方没有人知道自己，没有人搭理自己，这里对现在的自己来说简直是天堂。失去了那么多，杨凯现在只想把自己毁掉。
所以在第五天当他被人推醒，满怀愤怒地看向那个人，却发现那个人是罗青之后，他只是感觉到命运对他的戏弄。
他从罗青的眼神中看出了他对自己如今状态的惊讶，和杨墨不一样的是，自己一直都是一个彬彬有礼，注意细节的人。以前和罗青的每一次见面，也都会尽量保证自己的仪态，这是一个军校出身的军官必备的素养。但是现在，他在地球上喝得烂醉如泥，衣衫不整，还只剩下一只手臂。
在这个地球上，只有一个人知道自己以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杨凯想要堕落，但他不想被熟人看见。可让他哭笑不得的是，这个地球上唯一比较了解自己的人，竟然就在此时看到了自己的丑态。
他不想多说什么，只是推了推桌子上的酒瓶。
“喝吗？”
一边把酒瓶推过去，杨凯感觉到他的泪水正在不断流出眼眶。
罗青似乎被自己此时的状态吓了一大跳，愣了好久才坐了下来，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自己，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杨凯嘴唇微微颤抖着，他只能再喝一杯酒才能平息身体的颤抖。他看着眼前的罗青，苦笑一声，用近乎绝望的声音说：
“杨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