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之江
罗青再一次陷入了深沉的梦境当中，自己一年前注射了“该隐”之后，他的梦就越来越多。但这次的梦不一样，他感觉到自己似乎完全失去了对梦境的主导权，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个梦境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大脑建构的，因为这完全超脱出自己的经验。
他梦到了无数奇怪的立方体、异常缤纷的颜色、从天而降坠入深海之后就变成一只巨兽的雨滴……无数的鱼在天上飞，老虎和豹子在深海当中潜行，人类佝偻着身躯，睁大了混沌的眼睛，在黑夜当中释放自己体内的黑暗，与黑夜彻底融为一体。在黑夜之上，白色的雾气在天空中越来越浓，最后包裹了一切。
他还在梦里看到了三个人，两男一女，都是小孩子，那两个男人看上去那么熟悉，长得似乎很像杨墨。而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堵高高的白墙，高耸入云，无数道白色的高墙把他们牢牢困着，动弹不得。
这是什么……这是自己的梦境，还是“该隐”的梦境？该隐会有梦境吗？一个连人工智能都还没自发产生的纳米机械生物，竟然也会做梦？
该隐……神话中弑兄的罪人，永远无法逃脱弑亲的罪孽，被神明诅咒。罗青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给纳米机械生物起这种名字，他曾经问过负责人，但他什么都不对自己说。他就这样迷迷糊糊地来到未来，和该隐融为一体，但该隐告诉不了他任何东西。
可是如果这些梦境也是一种“告诉”呢？罗青看着眼前不断变换的景色，他不敢确定这些到底是什么，但他能感觉到有人想通过这些梦境告诉自己什么，可也许是思维方法的差距太大，在那边看起来非常简单的信息，传达到这里就让罗青完全无法理解。
那么到底是谁呢……会是该隐吗？亦或是其他的力量？
忽然，一片巨大的黑暗猛地击破了天空的白雾，将一切都吞没在内，罗青站在原地，看着那片黑色逐渐从空间的那头扩散到这头，他轻轻地抬起目光，就算眼前全部都是黑暗，他依然可以看到黑暗背后的一道白光。
一道白色的，椭圆的，光芒。
那是一个太阳。
罗青猛地睁开眼睛，浑身的战栗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他忽然坐起来，随即听到了一阵惊呼，连忙看过去，却是一个看上去颇为娇小的女孩坐在自己床边，被罗青吓得站了起来。
罗青大口喘着粗气，看着那个有点惊慌失措的女孩子，尽力挤出一丝笑容，摆了摆手，“我没事。”
但是抬起手腕，罗青才发现自己的手臂是裸露的，顺着手臂望下去，自己的上半身也是赤裸的，甚至自己的下半身……
罗青顿觉有点尴尬，连忙向四周望去，这张床是透明材质做成的，并没有任何被褥之类的东西，倒是自己的头顶有一个透明的罩子，这让整张床看上去有点像一个蒸锅。但在这个“蒸锅”内，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遮挡一下自己的私处。
“抱……抱歉……”罗青觉得自己现在无论说什么都会显得有点不对劲，但仍只能道歉，“我……我没想到我衣服都没了。”
“没……没事的。”那个女孩连忙摆摆手，“我们不介意这个，你放心。只是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了，我马上去通知之江组长。”
“姑娘——”罗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话，那个女孩突然就回身跑出了房间，“至少……也把衣服还给我啊。”
一想到过一会儿还要和之江赤裸相对，罗青就感到头大。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的脚步声传入罗青的耳朵，罗青望去，看到了一个身材高挑，穿着皮质大衣的女人走入房门，她的背后还背着一把刺钉枪，正是之江。看到罗青赤裸着坐在床边，之江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这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你醒了。”之江的声音冷冷的，似乎她反而是个赛博人一般，你之前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我以为你还要躺好几天。我们扫描你身体的时候，你体内的各项指标简直都要爆炸了。”
“如果纳米机械生物失去活性的话，我的身体状况就会严重恶化。”罗青苦笑道，“我在冬眠舱里躺太久了，患上了‘西维尔氏综合症’。全靠纳米机械，我才能继续存活。”
“原来如此。”之江皱起眉头。
“我躺了多久？”
“五个小时。”之江淡淡地道，“你也不需要继续问了，k、蝎子和木老都已经离开了这里。”
“是我的错觉吗？”罗青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之江，“为什么我觉得你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呢？”
愤怒在之江精致的脸庞上一闪而过，“你在用纳米机械观察我？”
“聪明。”罗青打了个响指，“不好意思，习惯了。但就算不用纳米机械，在我昏迷之前我就发现，你好像是所有人当中最冷静的那个。”
之江冷冷地看着罗青，“你不要多事，外邦人。”
“看来是因为木老。”罗青看着之江，“我昏迷之前，听到你问k为什么这样做，k说你知道，你到底知道什么？”
罗青看到，之江猛地抓紧了背后的刺钉枪。他知道，如果自己再追问下去，恐怕会加剧自己和之江的裂痕，反而不是什么好事，只好耸耸肩道：“你要是不想说，那就随你吧。你说得对，我是个外邦人，本来也不应该掺合进来。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就离开。”
之江的手慢慢垂了下来，“你很识相。”
“k的那些人……那些‘赛博之光’的成员，到底是什么人？他们难道也是外邦人？”
之江摇了摇头，“不是，这是机械镇的内部问题，赛博派和我们人本派的纷争已经延续了上百年，其实机械镇由三部分组成，这里的‘大市’，大市附近的‘机关垒’，以及离这里一百多公里的‘s堡’。我们现在就身在机关垒中。一百多年前，赛博人们从机关垒中独立出去，自己建立了s堡，但是双方仍然可以在大市里做生意，大市也严禁动武。但是几个月前，s堡发生政变，k上台当了赛博之光的领袖，木老为了防范他，就下令禁止赛博人来大市做生意。”
罗青皱起眉头，如果不是听之江这么说的话，他险些都没有意识到机械镇的历史已经有了一百多年。他沉声道：“那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
“木老是整个机械镇现在唯一活着的技师，没有他，我们就无法继续生产器官、肢体和身躯，配套的工业线只有木老才会操作，而他也从没教过其他人。”之江的声音中多了一丝复杂情绪，“所以我想，人本派的大部分人都会愿意夺回木老，甚至包括你那个朋友，就算在昏迷中，他也一直念叨着木老的名字。”
“杨凯？”罗青深深地皱起眉头，“是，他对木老似乎有一种执念，但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急切地想找回木老。”
“如果是因为胳膊的话，神经改造和人造肢体移植这里的每个人都能做得到，我们只是不会生产而已。”之江也皱起了眉头，“你昏迷之后，他甚至失去理智，主动向敌阵冲了过去。”
“什么？”罗青吃了一惊，“他怎么样？”
之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淡淡地道：“跟我来。”
“等会儿……”罗青连忙从床上跳下来，脸红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至少把我衣服还给我……”
之江皱起眉头，无奈地摇摇头，走出房门。过了片刻她回到这里，手里拿着一堆衣服，扔在了地上。
“你的衣服也够脏的。”之江背过身去，示意罗青尽快穿衣服。
罗青无奈地做了个鬼脸，在那堆衣服中把内衣挑出来穿好，然后再套上毛衣、裤子、外套、大衣，虽然在注射了“该隐”之后，他已经不怕冷了，但还是习惯性地穿着这些衣服。所以衣服都穿好之后，他走到之江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
之江回头看了罗青一眼，什么都没说，直接向门外走去，带着罗青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罗青忍不住打探着四周，但是这里的装修陈设都非常简洁，几乎看不到什么鲜艳的颜色。走了几十步，之江就停下来，打开另一个房间的房门，示意罗青和她一起进去。
走进那个房间，是一张和罗青刚才所睡的类似的“蒸锅”床，但是这次那个透明的罩子是关上的，隔着罩子，罗青可以看到杨凯的脸，他也被脱光了衣服。但是顺着杨凯的脖子往下看，罗青却忽然发现什么地方不对，愣了一会儿，他才发现一个令他震惊的事实，在杨凯的胸口，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缺，透过那个空缺，罗青几乎可以看到杨凯的内组织，骨头、残缺的肺和无力的心脏。
“他中单了。”之江淡淡地道，但言语中也透露出一丝同情，“一发刺钉刺穿了他的左肺，心脏也损坏了。我们用生命维持系统保住了他的命，但是还需要给他安装新人工肺和人工心脏，再把那条木老做好的胳膊安上去。”
“那不就……和你们一样了吗？”
“有什么不好吗？”之江犹如挑衅一般看着罗青。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按照杨凯的说法，我早就不是人了。”罗青苦笑一声，“只是，杨凯不会满意的。”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拒绝医治，痛苦地死去，我们只是因为他是因我们机械镇的内战而受伤才愿意救他的。”之江冷笑一声，“但是看起来他也没办法选择。听你的意思，他似乎很想人本派中的自然派，拒绝一切人造器官移植。就算是在人本派内部，这种人都已经快绝迹了。”
“那你们和赛博人的区别在哪里呢，你们为什么又要杀得死去活来？”
罗青听到，之江第一次叹了口气，“如果说区别，也就是因为他们用赛博技术改造了大脑和全身而已，人本派至今不愿意改造大脑，区别也仅此而已了。但是为什么要相互残杀……说实话，这么多年了，我也搞不懂。”
“之江组长！”一个人突然走进这间屋子，看到之江的背影，长舒一口气，“幸好你在这里。”
罗青听这个声音有点耳熟，连忙回过身，发现竟然是蓝山，“蓝山？”
“罗青，你也在这儿？”蓝山吃了一惊，但马上又看向之江，“之江组长，三号据点失守了，赛博之光在二号据点外面集结了大量兵力，他们的那艘飞船也在上空。现在组长们已经吵成一团，还请您出面组织防御。”
“我知道了。”之江镇静地点了点头，又看着罗青，“你也来吧，放心，你朋友的手术马上就会开始，人造器官已经培育完了，他的神经改造也已经成功，手术一个小时内就会结束。”
罗青点了点头，尽全力跟上之江的脚步，“不过飞船是什么意思？赛博之光有飞船？”
“我没对你说吗？”之江皱了皱眉头，“他们逃走了。”
“是，但你没说他们怎么逃的。”
“赛博之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搞到了一艘旧人类的战舰，之前k就是靠着那艘战舰逃脱的。”之江的声音仍然冰冷，“如果k愿意的话，只需要几分钟，机关垒和大市就会被烧成灰烬。”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旧人类的战舰应该全部被毁了才对。”罗青愣了好一会儿，才睁大双眼叫道。
“你去问k啊。”之江冷冷一笑，“反正当时他趾高气扬地说，这艘战舰是他从地底挖出来的。”
挖出来的？
罗青的双手猛地捏紧，青筋暴起，似乎听到了什么让他愤怒至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