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神
一切似乎都只是一个像梦一样的故事。
这是罗青在看到这台机器之后大脑中亮起的第一个念头。
时光机器……如果是平时，罗青恐怕会觉得这是有人在对自己开玩笑，但是听着老岭用最流畅的语气淡淡地说出这四个字，罗青竟然有了一丝眩晕感，他本应该根本不会知道这个概念才对。
没错，“概念”，就算是在罗青那个时代，时光机器作为地球事务总局那上百份救世方案当中的一个也并不很起眼，大部分人都觉得这只是一个没什么用处的科学幻想，尽管完整的理论已经提出了，基础架构是那个时代非常流行的反物质理论，但投入大量的资源将其建造出来还是太不划算，而且一不留神还有把整个地球都毁掉的危险。
地球事务总局的那帮混蛋，难道在这个项目上也投了资金吗？他们到底同时开展了多少计划？罗青一直以为，父亲的“伊甸计划”就已经是地球事务总局最终决定的发展方向了，只是就算在内部发行的文件当中，对于“伊甸计划”的描述也刻意隐瞒了一些重要环节，这些都是罗青后来才发现的。
如果这只是一台样机的话，罗青也还能勉强接受，但是老岭刚才的话中真正让他无法呼吸的，是那句“他还用过”。
这台时光机器已经启用过了……它会对这个世界甚至宇宙产生怎样的影响，没有人能够知道。一瞬间，罗青甚至有非常强烈的逃离这个村落的冲动，木老的尸体为什么要逃到这里来？和这台机器有关系吗？
他摇了摇脑袋，强行让自己镇静下来，深吸一口气，然后看了一眼老岭，“有多少人知道这个东西？”
“拂辰离开部族之后，就只有我了。”老岭淡淡地道。
“那个拂辰启动这台东西是为了做什么？”
“对于他来说，是为了实验，对于我来说，是我对这台机器唯一的指望。”老岭深吸一口气，“我有一个儿子，比二岭大两年，是我最疼爱的孩子，就算后来二岭和小岭出生，我也仍然最爱他。可是在几十年前，那个孩子在山顶死掉了。”
罗青深深地皱起眉头，“你想挽回他的性命？”
“拂辰本来也要实验一遍，我就让拂辰把时间倒回那个时候，他也答应了。”老岭的眼睛忽然一闪光，“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实验失败了，拂辰说，这台机器根本没办法将时空稳定在某一处，它的时间坐标设计上有很大的缺陷。不仅机器在最重要的时刻突然停摆，连定好的时间也飘到了更早的时候。那天晚上雷声很大，但什么都没发生，第二天拂辰就走了，他走了之后，这座山上就经常出现蜃楼。”
“蜃楼？”
“是的，如同神迹一般出现在天空中，仿佛是一种天上的建筑，像是木制的，但看起来是那么漂亮，有足足七层。”
罗青皱起眉头，听起来很像是古代东方的佛塔，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拂辰临走之前，除了放下一本书之外，就什么都没留，也什么都没说。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还以为你这个一样从棺材里被挖出来的外邦人会知道他。”老岭的脸上浮现出难以掩盖的失落，“那个时候，我好像真的以为一切都可以被重新改变，但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
时光机器……现在想起来，拂辰很有可能也是地球事务总局的雇员，甚至可能就是时光机器计划的一员，他应该对这台机器颇有信心，不然也不会直接启动它了。罗青大概可以想象得到他的心情，如果利用这台机器回到末日前，甚至可以改变整个末日……
这种诱惑实在太大了。
“你想让我做什么？”罗青淡淡地问道。
老岭的眼珠微微一转，沉吟半晌，轻声道：“你能帮我修好这台机器吗？”
“在我们刚刚说话的时候，我已经把这台机器扫描了一遍，相信我，现在整个太阳系能够弄懂它原理的恐怕也没有几个人。”罗青叹了口气，“我对反物质理论很生疏，我只能探查到这台机器里有光感元件、电磁感应元件、反物质场探测器，还有一台霍金引擎，剩下的部分我完全搞不懂，就我能搞懂的部分，我大概可以操作它，但既然它上次无法正常启动，这次自然也不可能，可我根本没办法搞懂它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修复自然也无从谈起。”
虽然有很多名字老岭根本听不懂，但是罗青知道他还是理解了自己的大概意思，沉默了一会儿，罗青轻轻地走到这台机器前，“我能带走它吗？”
“如果你修不好，想带走就带走吧。”老岭看着罗青的脸，忽然道，“你也和拂辰一样，对吧？你们都想回到那个人类如同神明一样强大的年代。”
罗青微微一笑，没有抬头看老岭，“还好吧，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不能指望这种事。”
“我没有你们那么大的力量和志气，我只是想让我的族人生活好一点，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我甚至只想找回我的儿子。”
“为什么不砍伐山上的树木？”罗青皱眉道，“你们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木材，我看你们生活都只用干草和掉落的枝条。”
“山神会降罪的。”老岭叹了口气，“我有时候甚至怀疑，九年前的大洪水也好、当年我遇难的儿子也好，甚至六年前拂辰遭遇的失败……冥冥之中会不会都有山神在阻挠。”
“这个山神到底是什么？”罗青拿出兜内的那瓶酒，抿了一口。
“我知道你不信，不仅你不信，整个族中的所有人的都不信，但我亲眼见过。”老岭睁大了眼睛，“二十多年前……我的那个孩子不过几岁的年龄，我也还不是族长，有一次他走丢了，跑进了深山里，那时候我们整个部族还都住在赤山，那里的野兽非常多，所以我很担心。果然，在我找到孩子之后，很多野兽跑过来袭击我们，这时候我出现了幻觉，似乎感觉到了一股神秘的力量击倒了那几只野兽。但我的孩子，却没有活下来。”
“你是说，那个‘山神’救了你，却没有救你的孩子？”罗青蹙眉问道，顿了顿，“这不会又是你编的一个故事吧？”
“当然不是。”老岭坚定地摇摇头，“九年前，大洪水袭击了赤山，我们的田地全都被淹了，死了很多人，我那时候也有类似的神秘感觉，早早就做好了准备。现在想起来，恐怕是一种神的启示。但我把这些事告诉别人，却没有人相信。就算那场洪水之后他们推举我当族长，也没有人信我。”
“天启”吗……
“‘主’从来都不会被逼到绝境……”
不知道为什么，木老临死之前的那句话猛地炸裂在罗青的脑海当中。
木老口中的“主”，和老岭口中的“山神”，会是一样东西吗？
“赤山在哪儿？”罗青忽然猛地问道。
老岭吓了一跳，有点疑惑地看着罗青，但还是说：“在这座山的东边，大概一万多步的距离，很近，翻过一个山谷就到了，比这座山矮一些，你一看就知道。”
“我得去一趟。”罗青皱眉道，看了看懂外黑压压的天色，“天亮我就走。”
“你不能去冒犯山神！”老岭吓了一跳，“很多年前，有一任族长号召大家砍伐树木，结果那族长很快就暴毙而死。还有很多人去赤山的山顶，到现在都没人能发现他们的尸首。来到这里之后，我花了九年的时间才用凿洞这件事稳住人心，也给我的子民提供了足够的住所，如果你触怒了山神，我好不容易打拼出来的局面恐怕会全部泡汤，你不能去！”
罗青无奈地摇摇头，笑道：“我实话说了吧，族长，大山外面根本就不是妖魔界，你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外面还有无数个人类的世界，我们那个年代的人类已经把自己的脚步蔓延到了整个星系，那些在你看来如同天神一般的神迹，对外面的人来说根本就稀松平常。如果有神明这种东西存在的话，两百多年前人类的母世界——也就是你脚下踩着的这个世界——也不会灭亡了。你口中的神也许只是一个强大的异生物而已。”
老岭愣在当场，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反应过来，“你说……你们那个时代的人没有完全灭绝？”
“外面的世界没有。”
“那些外面的世界……我们可以去吗？”
“那些地方太远了，可能没办法去……”
“所以说是他们丢下了我们？”
这次反倒轮到罗青愣住了，“他们也不知道地球上还有人能活下来……”
“那你又有什么资格用他们来否定我们的神？”老岭走上前，虽然他比罗青矮很多，但这完全不能抹杀他身上的威严，“我不管这个‘神’是什么，只要它能保护我们，就算偶尔降下灾难，我们也可以接受。”
听到这话，罗青猛地咬了咬牙，它触动了自己心中最隐秘的恐惧和愤怒，他猛地回过头，正要大声叫喊，但面对着老岭那张苍老的脸，罗青却一下子泄了气。
“只要能让我们活下去，就算人类被奴役了，我也愿意。”
父亲当年的话还环绕在自己的耳边，罗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父亲的影子从老岭身上打消，父亲不是老岭，父亲已经死了两百多年，老岭只是一个可怜的、无知的原始人。
他们的生存处境太困难了，在不砍伐树木，连“刀耕火种”都不能进行的条件下，这个山居部族的生活方式已经禁锢了他们的思维。罗青知道，就算老岭已经算是他们当中的智者，自己也没办法跟他讲道理，尽管两个人的时代仅仅相差两百年，但实质上的差距足有几千上万年。
而且，他们的确是被地外殖民地“抛下”的。两百年，那么漫长的时光，人类却几乎忘记了他们业已毁灭的家乡，也几乎没有考虑过那上面残留的生命。
如果赤山上真的有一个把这些人类当成宠物豢养的“神明”，如果它刻意锁死或者禁锢这座大山里人类的技术能力，那罗青有义务帮这里的人类铲除掉那个所谓的“神”。如果说还有谁会有精力关照这些人，那就只有罗青了吧。西边这么多年来都忙着铲除异己，太阳系邦联一直在和“乌有之乡”争霸，各大邦都有自己的算盘，这小小山脉里的几千部落民又算得上什么呢？
“族长，为了你们好，从今天开始请砍伐山上的树木，我会教你们建房子的技术。”罗青一边说着，一边调动着自己体内的纳米机械，“至于那个‘山神’，由我去跟他谈判，如果它要加害你们，那我也只好把它……杀了。”
罗青的双眼冒出耀眼的银光，一道白色的光幕在他背后展现出来，这些都是为了吓老岭的。罗青透过瞳孔的光芒看到了老岭脸上的震怖，那让他想笑，又让他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