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钰
殷聪不知道这四个人是从哪里来的，他甚至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救自己。
他原本以为今天肯定会是自己的末日，当他在十天之前被选中出演这部戏开始，一切似乎都已经注定了，但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件事竟然会出现转机。
他是古街的闾左平民，无权无势，而古街的“断案”每年都要举行一次，如果真的有案子那就皇上亲判，可大部分情况下古街是没有什么刑事案件的，皇上便会在平民当中挑选一个人上台来演皇上最喜欢的这出戏，殷聪不知道这出戏的名字，尽管他已经排练了十天。
戏台上关于他的一切都是假的，他不是驸马，也没有原先的妻子，更没有伤害前妻的家人，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在古街里做点小买卖，或者时不时跟着飞羽将军去城外的农田里做临时的苦力，以此赚点钱。他家里只有他一个，父母死得很早，连兄弟姐妹都没有，他几乎什么都没有。
正是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自己，竟然会被选中当今年祭典的祭品。
是的，祭品。那出戏可以说是戏，但更是一种祭典，这种祭典民间俗称“断案祭”，但其实没有正式的名字。每年都会举办一次，在古街开放之前很多年就有这个习俗了。祭典的全过程就是一出戏的全过程，直到最后将祭品斩首示众，献给昊天大帝。
被选中的祭品没有拒绝的权利，殷聪知道，他们从一开始就只会挑选那些没法说“不”的穷人。
但这排练的十天并不痛苦，因为每天他都可以和饰演女主角的演员“钰”朝夕相处，还有人专门服侍自己，尽管自己试验的是一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但是私底下他和“钰”的关系是非常好的。“钰”对他也很好，虽然殷聪也知道这可能仅仅是一种客套，但在第九日，当“钰”跟殷聪谈起明日之后就再也见不到的时候，她还是留下了眼泪。这是殷聪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看到有人为他哭。
当时他觉得，就算是为了这几滴眼泪，也值了。
可是分明不是这样的，在他真正被压在铡刀下面，即将赴死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他不甘心死在这里，他想要更多。他当时看了一眼钰的脸，发现她的眼睛中噙满了泪，他想看到更多，想活着看钰的眼泪。
仿佛自己的祈祷感动了昊天大帝一般，竟然真的有人出手救下了自己，尽管这些人除了跟自己互通了名字之外，几乎不和自己说话，只是匆匆地按照殷聪的指引赶着路。尤其是那个叫做“白狼”的，分明是他第一个出手救下自己的，但是一路上几乎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拐过一个小巷，再度拐入另一个小巷，罗青忍不住拍了拍殷聪的肩膀叫住他，殷聪回头看去，发现罗青的目光此时仍然放在白狼的身上，“殷聪，等等。”
“这里不会有危险吧？”那个叫“叶清泽”的女子有点紧张地看了看四周，这里已经是墙里民舍的深处了，远处连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叫“蓝山”的男人也听了听，然后摇摇头道：“听不到任何声音。”
“还是要小心，蓝山，你好好警戒，只要我们还在古街之内，恐怕就没有地方是安全的。”罗青咬了咬牙，扶着白狼靠墙坐下，然后闭上眼睛，用手轻轻地按住白狼的肩膀，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殷聪好奇地看着罗青，刚才在舞台上，罗青也是用自己的手直接拔掉了龙林将军的“雷箭”，仿佛那箭矢上的巨大雷霆之力根本无法伤到他一般。殷聪当过飞羽将军手下的劳役，见过飞羽将军和楚山山寨的土匪打仗，当时飞羽将军麾下有几名御林军的将校，受龙林将军亲传，射出去的雷箭威力巨大，让当时的殷聪啧啧称奇。
而这个罗青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这么厉害？
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呼啸声，殷聪脸色大变，连忙拉着蓝山和叶清泽靠墙站好，罗青睁开眼睛，回头皱眉道：“怎么了？什么声音？”
“飞翼。”殷聪的嘴唇已经有点哆嗦，尽力压低声音为众人解释道，“古街有一个直属于皇上的机关五部，天、地、人、神、鬼，天部制造出来的器具都能在天上飞，这个飞翼就是其中一种，经常在城内戒严的时候从天空中巡逻侦查。
“看来还真的不能小看古街。”罗青皱眉道，“虽然外表看起来有点古怪，但是他们的技术实力看来还是很强的。”
“废话。”白狼勉强张嘴道，“不然我会成这个鬼样子嘛……”
“那个龙林手上的剑实在是太诡异了，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能量指数高得惊人，幸好你的身体够结实。”罗青叹了口气，“我已经帮你重新接上了损坏的人工神经，尽我现在的能力修复了一下你的躯体，现在正常行路应该没有问题了。”
殷聪吃了一惊，刚刚白狼正面中了龙林将军一招，几乎奄奄一息，能活着爬起来已经是不可思议了，罗青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其修复，实在是匪夷所思。
白狼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体，冷哼一声，突然抬头看着罗青，“你没有往我的脑子里灌什么东西吧？”
“我不是木老。”罗青耸耸肩，“把你洗脑了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三年前，在机械镇，当我和杨凯控制了你们的身体之后，只需要一天的时间，我就可以把你们洗脑成我的仆人，那个时候我都没有做，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做？”
听了这话白狼的脸色似乎有点缓和，但是过了片刻他又皱起眉头来，“可是你有这个能力，你如果改主意了，随时都能做，这才是你最可怕的地方，罗青。”
就算相处时间很短，但是殷聪也能看出来白狼是一个内心非常桀骜不驯的人，但是在他刚才说的那句话里，就连殷聪都听出了白狼对罗青深深的恐惧。
罗青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一瞬间殷聪几乎都要觉得罗青快要发火了，但最后他只是摇了摇头，把自己的脊背靠在墙上，“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会那么做，我也根本不想拥有这样的力量。”
“那为什么不把纳米机械抽出来？”白狼的眼神非常锐利，“只要你想，就会有人帮你办到，机械镇可以，邦联也可以，但你好像从没考虑过这个选项，为什么？”
罗青沉默了，他抬头看着蔚蓝色的天空，一阵风轻轻地吹过，而飞翼划过天空的声音却越来越小。殷聪一时都恍惚了，他甚至觉得罗青可能永远都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但罗青还是回答了，他苦笑着，没有去看白狼的眼睛，“你忘了？我有‘西维尔氏综合症’。”
“一年多以前你回机械镇的时候，跟大熊还说起过这个病，然后你说你利用纳米机械做出的特效药已经进入研究的尾声。”白狼轻轻地眯起眼睛，“如果这个药做好了，你会抽掉纳米机械，当回一个普通人吗？”
罗青笑了笑，“也许不会。”
“你难道还否认你其实仍在迷恋着这种权力吗？”
“也许吧。”罗青忽然看向白狼，“但除此之外，我还要保护好旧地球的遗产。当然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可能是……尽管内心深处这么厌恶体内的这些东西，但如果一旦离开他，我就彻底离开了我两百年前的故乡了。”
白狼也沉默了。现场唯一的声音就是叶清泽握紧记事本发出的嚓嚓声。罗青忽然又看向叶清泽，苦笑道：“这大概也算是一种思乡病吧。”
“我们该走了。”白狼忽然结束了整个话题，扶着墙尽力站起来，“我们距离那座‘太尉府’还有一段路程。”
“既然说起这个，我还没问呢。”罗青似乎还意犹未尽，“你为什么要把殷聪救下来呢？你刚才差点就死了，你要是死了，你对机械镇对忠诚岂不就全成了一场空？”
“这与你无关。”白狼冷冷地道，“我救他单纯是我的意愿，和任务无关，和小山无关，甚至和他这个人也无关。”
殷聪在旁边听着，觉得有点不知所云，什么叫和自己也无关？难道说白狼救自己完全只是一时兴起？可是看他那个不苟言笑的样子，根本不像是一个如此随心所欲的人。
“这和你平日的作风完全不符。”罗青笑道，此时白狼已经向前走了两步，“在你的眼里，机械镇的外人都不值得考虑，你甚至会把赛博人都看作是‘非人’——”
“他们本来就已经不是人类了，只是一堆破铜烂铁——”
“那你自己难道不是吗？”
“不一样。”白狼猛地回过身，用手轻轻地指了指自己的头颅，“我的这里仍然属于我。我不像你，罗青，大脑里满是那种蛆虫一样的机器人，自己什么时候被吃了恐怕都不知道。”
“但这也不是你对殷聪报以如此强烈同情的理由。”罗青皱起眉头，“你已经见识过龙林的手段，但你还是动手了。我从没见过你对人命如此在意，就算是在机械镇内战中面对你方的尸体时，你的表情都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
“那都是值得的牺牲，那都是伟大的献祭，可是这个——”白狼猛地一指殷聪，“这根本什么都不是，那帮人拿一个无辜人类，一个纯种人类的人头来为一出戏助兴，这是在犯罪。人类是这个地球上最珍贵的资源，很多人根本不明白这个道理。”顿了顿，白狼又冷声道：“我的年龄比看起来的要大得多，我是从水星来地球的，我经历过你们无法想象的事情，不要再质问我，时光移民。你什么都不懂。”
说完，白狼就猛地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却发现没人带路，只好停在原地。殷聪愣了一会儿，看了看罗青，看到叶清泽拉着罗青的袖子，在罗青的耳边说了些什么。说完之后，罗青的脸色变得好看了些，叹了口气，示意殷聪带路。
接下来的路程更加沉闷，殷聪几乎没有听到身后的四个人再说一句话，至少他们没有说一句旁人听得到的话，殷聪也没有回头看他们的脸色。这四个人虽然是同行的，但是殷聪总觉得他们之间的分歧和矛盾也许已经大到了自己无法想象的地步。殷聪是土生土长的古街人，他只是听说过他们口中那些名字，什么“邦联”，什么“水星”之类的，却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去。
但是，听着刚才他们的话，殷聪心中有一个地方开始松动了。
一路上他们遇到的行人很少，这个季节普通的古街百姓都去城外的田地里务农了，剩下来的那些也多半在朱雀大街乘着旅游旺季多兜售点东西。几乎没遇到什么阻碍的，他们就来到了那栋大宅子前。殷聪带着众人绕到了宅院的背后，看着那高达一丈的红墙，冲着身后的四人苦笑一声。
“没事，我会把你扔上去的。”蓝山忽然开口道，“关键我们进入其中，该如何藏身呢？”
“这里面非常大，找一间房屋躲一天不是什么难事。”殷聪连忙道。
面前的四个人相互看了看，殷聪也知道，身为外来者的他们确实没有太多选项。
但是当五个人终于进入这栋建筑的时候，他们才惊讶地发现面前的庭院当中已经有人在那里了，他们径直闯入了他们的视线。
“聪？”
当他们看清了那个人是谁之后，不止是殷聪，每个人都露出了极度惊疑的神色。
因为在这座庭院里踱着步子的，正是一个小时前在舞台上试验女主角的演员，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