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背叛
梦里的世界祥和而平静，影在海洋的深处，而且还在不断沉沦。海水深处美丽、简单，一览无遗，影不用惧怕任何东西，不用担心任何事情。他可以随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捍卫自己想捍卫的东西。
直到他猛然想到，他现在是一个人。一个人的世界，就算无所无能，又能如何？
所以，当他醒来看到霓虹的面庞时，他深感庆幸。但他马上又意识到，霓虹现在就坐在自己的面前，一只手托着下巴，端详着自己，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一寸，甚至可以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
影不禁有点窘迫，虽然每天晚上他们都抱着对方入睡，但是在白天，影从来不会与霓虹做亲密的动作，似乎唯恐让霓虹的白衣蒙尘。他往回缩了缩，本来想站起来，又怕站得太快惊到霓虹，只好坐着笑问：“怎么了。”
问完后，他看到了霓虹肩上的旅鸽，心中的平静立时又起了波澜。
霓虹笑着摇摇头，眼中似有泪光闪过，影心头一颤，举起右手，想为她拭去泪水，但是霓虹马上自己擦了擦眼睛，笑着说：“没什么……只不过很久没有看到你睡得这么香了。”影一时无言以对，看着霓虹眼中没有擦尽的眼泪折射出他的倒影，而在那倒影的深处，他看到了一种像太阳一样温暖的事物，一种让他得以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动力。他伸出手摸着霓虹的脸颊，霓虹笑着把她的手叠在上面，笑容更加甜蜜了。
影知道他欠她的实在太多，一抹光明始终伴在影子身边，她忍受的孤独和痛苦比自己的还要多。每一天晚上，霓虹都陪伴在自己的身边，帮助他度过漫漫长夜，也因为他的缘故，霓虹几乎没一晚睡好过。她的面容，似乎也越来越憔悴了。
“这样真好……影。”霓虹笑着说。
影没有再说什么，冲她笑了笑，就站了起来。动物们还在尚在熟睡，整座城似乎也还在沉睡，并没有伴他一起醒来，有那么一瞬，影感到了一丝拥挤。他在心里暗自摇头，看着霓虹和她的笑容，心中又是一软，轻声道：“你喜欢就好。”
霓虹又擦了擦眼睛。
“商谈的事情呢？”影问向旅鸽，因为怕它睡着了听不见，故意放大了声音。旅鸽睁开眼睛，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已经完成了。”
影的眉毛一跳。
“什么？”他本以为是自己没听清。
“我们都有自己的交谈方式。”旅鸽说，“语言只是和你们交流时用的而已，我们在一个小时前便已经开始例会，刚刚结束。”它把两只翅膀轻轻拍了拍，做出一副伸懒腰的样子，“一切都很顺利，代表团们很快就同意了。这还得归功于霓虹。只要你自己首肯，我们马上就能接纳你，等到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们甚至会给你一具实体躯壳。”
霓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的笑容中有紧张也有期待。
影看着旅鸽懒散的姿态，沉吟半晌，然后点头问：“那么下一步呢？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完全不需要。”旅鸽得意地说，“你只需要等待就可以，首都的内战还没有真正爆发，你现在需要做的只是在这里安心地生活。”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旅鸽，似乎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安心生活……我真的做得到吗？旅鸽这时却又闭上眼睛小憩，嘴里还不忘了调侃影，“话说你的精神到底是有多好，难道每天都起这么早吗……”
影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踱着步子走开了，他不想在这里再待下去了，昨晚那种感觉再一次出现，他的心好像缺了一块，以往的生活都被打乱了。
“我去随便走走。”
他笑着对霓虹说，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回过身走开，越过了熟睡的动物们，如果这些动物们有一个能醒过来看着他，就会发现他的目光是涣散的。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开始凝聚阴影之力，如他所料，他的力量比昨日强了不少，但远未强到可以覆盖整座城的地步。
而且，那种频繁在阴影中出现的异物，还是没有消失。不过影却没什么心情去管它，甚至连损坏严重的楼厦都无心修复，现在的他无论脑中想起何事，都会被烦躁的情绪压下。
他想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苦笑一声之后，他快走几步，把自己的身体拖进阴影，然后又在公园的阴影里把自己拖出来。就跟以前一样，他现在很想靠在座椅的背面静静地思考。
很快，他就找到了那个座椅，它还是没有变，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它是个座椅，而座椅只会沉默的承接，从不会主动做出任何改变。影为它高兴，又为它难过。
影的形体微微一散，他走上前去，轻轻地坐了下来，靠在座椅的背面。感受着熟悉的感觉和熟悉的气味，影的心情顿时舒畅了很多。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眉目也渐渐松弛了下来。但是很快，影感觉有点不对劲。
他立即站了起来，有些迷惑地摇摇头，仔细端详着座椅的椅背，没有看出任何异样。于是他蹲下身体，用手指拨开浮土，一棵半死的青草出现在他眼前。
他的脸色变了。
城中的草木极其稀少，这座公园虽然有土壤，但由于当初这里收到了人类工业排放的影响，这里始终没长出一棵草。他仔细看了看青草，盯了许久，他的大脑飞速转动着，手指之间的青草在逐渐地断裂。
那几根阴影凝聚成的手指最后捏成了拳头。
……
又是另一个夜晚，一个很深的夜晚。
以往的时候，影会在这个时候从梦里惊醒，哭泣呐喊，如果是前几天，他会继续沉没于深沉的梦中。但今晚，他醒了，或者说，他根本没睡。他倚在路灯上，眼睛睁着，尽管身在霓虹的光芒中，但他的眼睛焕发出黑色的虚华。
影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站了起来，轻轻地，没有吵醒任何人，包括霓虹。
他的脚步很轻，影子的脚步本身就没有多大的分量。只跨了几步，他就走过了熟睡的动物们，跨出了光圈，走到黑暗中，当他浸入黑暗的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整个身体在散开。
影努力聚合身体，虽然他只有在夜晚才能自由活动，但他在晚上外出的时间其实也不多。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然后迈开步伐，走向城北。边缘现在只能看到无尽的树木，而他已经不想再去公园了，他不知道他还可以去哪儿。
这几天他又和代表谈了谈，尽力把心里的压抑扳过去一点，代表们对他满口奉承，但是影的不适感却仍没缓解，就连森林的大会议都没有去参加。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抹光在他视野里已越来越小，路灯也是……
他愣了一下，因为他看到了路灯顶部有一个小小的物体，他调用阴影去查看，看到了蓝灰色的旅鸽。他从没见过旅鸽在光圈里睡过觉，原来是因为它每夜都在霓虹的头顶安眠。
也在他的头顶。
影看了一会，没再多想，回身继续离开，也在继续思考，并绕开了挡在眼前的一干净的大楼，影下意识地在大楼墙壁上拍了一下，就走开了。
不如搜查一下自己的阴影？这几天他的阴影里不断出现的不明物体让他颇感烦躁。而他已经问过旅鸽了，不是林里的动物。
阴影之力还未恢复，故而始终无法定位那个异物，昨天午时的感觉最为强烈，当时也想到过去寻找，但是偌大一座城，失去了完全控制力的他到哪儿去找？所以当时就没有付诸行动。
虽然现在他的力量依然很弱，但是对于打发时间而言，这倒是一种不错的消遣。他轻笑一声，似乎对自己做的决定颇为满意。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调动起现在他能控制的所有阴影，释放出全身的力量。
意念在阴影之中不断穿梭，穿过那一排排整齐的大楼，不出所料，他能操控的阴影零散而破碎，可是他并没有在意，只是搜索着。
万千道阴影在他脑里不断闪过，万千个相应的景象也同时灌入他的脑海。但这还远远不够，而且今天的感觉又和以往不同，似乎在阴影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抗拒着自己的力量。
这股气息闻上去非常熟悉，而且客观来讲并不难闻，反而非常清新，而且……影很不喜欢。
这个评价似曾相识，影在心里暗暗奇怪，然后他就知道了，这是树林里的那种味道。影皱起了眉，以往只有在城的边缘地带才能闻到这股气味，现在为何在城的中心也能闻到？而且根据阴影反馈给他的信息，气味的源头离自己非常近。
今天的城，始终让他有一种诡异的感觉。‘
他仔细打量着周围，用眼睛，用阴影，但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至少从表面来看。不过也许没有异样，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影突然想到，他因为力量不足，已经好几天没有修复城区了，按常理来讲，大楼楼体至少有一半都崩坏了才对，可是现在——这些大楼完好无损。不止这些，刚才影已经通过阴影看到了，整座城的大楼和街道，都变得完好无损。
不对。影很清楚地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他打量着四周，打量着那些整洁的大楼的阴影，看着在黑暗中那些大楼的轮廓，看着那些棱棱角角。他知道，他必须进到大楼里面，才有可能知道真相。
但他已经很久没进去过了，灭世之后，整座城对他而言只有街道是开放的，他从不敢进入大楼内部。记忆的鞭挞是最可怕的，也是影无法忍受的，但今天他只得破例。这几日他破的例本来就已经够多了，他无不自嘲地想。
他随意进入了一栋大楼，这栋楼的底层是一间店铺，看到店内的阵列，影打了个寒战，尽力不去乱想。他扫视着这些摆设，看着这些已经蒙尘数重的物品。完全没发现任何异样。
他仔细看了每一处角落，都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他只能又开启了阴影之力。令他感到惊讶的是，阴影之力在这里似乎受到的抵制比刚才笼统控制阴影时要大得多，但是影实在找不到会有什么东西能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而阴影的反馈显示这股力量无处不在，蔓延在城的每一处，甚至包括那些影从未涉足过的地域。影不安地收回力量，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了。
他只能漫无目的地走了两步，这家店铺的地毯非常柔软，不过也许是年代太久了的缘故，地毯似乎没有铺好，每走一步就会感觉有什么东西硌着脚，可是影向下看了一眼，地毯是平平整整的。
诡异的事情到底还有多少，影已经没有心情去计较这种事了。他立即蹲在地上，右手化为影刃，小心翼翼地在地毯上划了一下，划出了一个口子，影用左手抓住裂口的边沿，狠狠一撕。
他看到了让他毛骨悚然的东西。
在地毯的下面，是成片成堆的青苔和藤蔓，它们交织在一起，密密麻麻，无穷无尽。除了这些，还有更多影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它们似乎都被地毯压平了，但至少可以看出花草的形状，而这些花草的形状是那么锋利，在影的眼里，它们已经变成了滴血的利刃。
他自己的利刃在它们面前，简直不值一提。他现在知道了真相。林在修复他的城。
怪不得自己的力量收到了抵制，虽然刚才他察觉到的这股力量并不与林的力量完全相符，但是林实在太大了，它们到底有多少秘密武器谁又知道呢？但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林在渐渐渗透进他的城。
我的城……影在心里嘀咕着，还是我的吗。
他把手中的毯子摔在地上，然后走出这栋大楼，来到另外一栋，这次不用他割地毯，当他打开左手边单元房的门时，满墙的藤蔓看得他反胃，他几乎要吐了出来。他又亲自查看了这个街区所有大楼的情况，刚开始只是看了一楼，到后来每一层都要看一遍，得到的结果虽并不意外，却让他心寒。
他觉得有必要提醒霓虹，她现在和那群动物在一起，已经处在了危险线上。刚准备把自己拖拽回霓虹那儿，他忽然想到了离开前看到的场景。旅鸽卧在霓虹头上的场景。
他突然觉得这幅场景好美。它美得沉静，美得自然，至少比一个路灯与路灯下的黑影要美得多。大脑里面回闪着霓虹今天的笑脸，如果驱逐动物，霓虹还会有笑容吗？
可这是他的城，他的家。
所以他还是把那些动物全部吸进了阴影之中，任凭他们在阴影中翻滚，碰撞，然后把它们全部甩回森林，整个过程流畅、熟练，似乎早已经排练过很多次般。
在阴影里，影给它们交代了一句话。
“以后，离我们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