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出得高墙买墨镜
他迎着阳光,张开双臂,很想大喊一声,我自由了!最好全世界的人都能听到。但是他没有喊。
不是不想,是他恍然觉得有点眩晕,有点不真实:灿烂的阳光,紧闭的铁门,高墙,电网,墙根下那个老人……这情景仿佛在哪儿见过,可能在某个电影上,也可能在某个梦里,要么就是在六年前了。
他心想,难道我刚刚进来?
“眼镜,卖太阳镜了。”好像是那老人发出的声音。
他转过身定睛看了看,的确,就是他在叫卖。
老人的脸瘦长,皮肤黝黑锃亮,连深深的皱纹也是黑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弯弯的,蚯蚓似的。
老人扯过毛巾擦汗。
或许因他擦汗频繁,白色的毛巾都快成灰色的了,以至于毛巾搭在他肩头,像扛了一团乌云。离他不远就是那辆三轮车了。
三轮车很旧。阳光照耀下,车圈上的镀镍闪着光,刺眼。车梁锈蚀很厉害,黑黑的。
紧靠车座后沿,竖有一块大木板,木板上钉有铁丝。
铁丝排列交织,稀疏均匀,而那些墨镜就挂在上面,它们闪光耀眼的,排列整齐。
“卖眼镜了。”这一次老人是看着他喊的。
墨镜流行于哪一年,他记不清了,那时候,一到夏天,满街的墨镜在晃、在游动。流行到今天,墨镜的样式也五花八门了,圆的,方的,椭圆的,金丝边的,无框的等等,千奇百怪。那年月,谁没戴过墨镜呢?
有人一年四季都戴。其实有些人戴它,也不全为了保护视力,还有耍酷的意思。尤其年轻小伙儿,头发梳得亮亮的,两手插进裤兜里,一脸的深沉,再扣上一副墨镜,那叫一个酷。
女人也戴。墨镜在女人那里,也是一种饰物,比如,她们把眼镜腿儿支在耳根,镜架置于脑门,用来把拢头发;有的呢,将墨镜挂在胸前,以此陪衬衣服,很是抢眼。
他从来没有戴过。在他认为,戴墨镜不是酷,不是时尚,而是与汉奸特务、流氓无赖密切相关。可能受电影电视剧影响,也可能他落伍了,总之在他心里,对墨镜是排斥的。
因此,刚才听到有人叫卖眼镜,他最先注意到的却不是墨镜,而是那老人。
“卖眼镜了。”老人又喊了一次,只是声音比刚才小了。
他看看周围没人,才发现老人叫卖的对象,就是他。他不明白老人为什么在这里卖墨镜。这里偏僻人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卖给谁呢?他很好奇,便缓缓走了过去。
“来副眼镜?”老人的话就像他自己的身板,简要得瘦骨嶙峋的。
“我不买。”他说。
“买吧,你需要的。”老人递来一副眼镜,说。
“我不需要的。”他没有接过眼镜。
既然不需要,为什么走过来呢?老人没这样问,只是说:“你需要,真的需要。”
“你为什么在这儿卖眼镜?”他忍不住还是问了。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叹息一声。从叹息的前后,他隐隐感觉到,这位老人一定大有故事。
但他没有刨根问底,而是改变了主意,决定买一副墨镜。实际上,这个决定很莫名,当然也不是为了照顾老人的生意。
首先,今天的阳光的确很毒,刺得眼生疼,再说尽管他服刑期满了,但自己终归是一个有污点的人,如果被别人认出来,指指点点是难免的。所以,就像老人刚才所言,他真的需要。
他取下一副墨镜,左瞅瞅,右瞅瞅,发现手中这副墨镜,真可谓是墨镜——黑框架,黑镜片,连发出的光,都像是黑色的。样式上还算不错,简单大方。
“多少钱?”他问。
老人说:“随便。”
“你什么意思?”他很敏感,板着脸说。
“没什么意思。”或许,老人怕他生气,苦笑着,又解释道,“只要别再来,给多少钱都行。”
“你看不起我?”
“没没没,我儿子也在里面,哪能看不起你呢。”
“哦,你儿子也在里面呀,他犯什么事儿进去的?”他转而关切地问道。
“抢了人家女娃子的项链,唉——不让人省心哪!”老人哭丧着脸说。
看来老人在这里卖墨镜,是因为儿子。要说也是,在这里离儿子近些,不过,也可能是在这里等他儿子。
儿子劳教期满后,他会送儿子墨镜吗?他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问题。其实很简单,答案一问老人不就知道了?
可是他没有问。他知道,有些事情是没有答案的,而有些事情,又不需要答案。
“见了你儿子告诉他,在里面好好表现,能提前出来的。”
道理都明白,这样的话,也许老人跟他儿子说过无数遍了,但他心里很清楚,老人现在最需要的是安慰,哪怕只有一点点。
墨镜他买了。老人改口又说不要钱。他自然要给,坚决要给,接下来两人推让半天,他硬是扔下二十块钱,走了。
镜片比较大,足足遮住半张脸,他很满意。就这样,他戴着它,走了一段路,再次回头望了一眼。
当他透过镜片,看到那两扇紧闭的铁门,那堵高高的围墙,那电网,那辆破旧的三轮车,那老人,还有那些墨镜……
这一切,在他眼里顿然清晰起来,像极了一幅底蕴深厚的画;同时,这幅画也被他一回过头,卷进心里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