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号风云
号长接过火,点燃自制的卷烟,躲到厕所抽烟去了,接着这帮犯子轮流去厕所抽烟,就算小炮也给去抽了一小口,就只一小口,号长就把他轰出来了。
我没有抽,教授也没有抽。在外面时我抽烟纯粹是好玩,没有烟瘾,在这物资极度匮乏的监号里,能帮他们省一点就帮他们省一点吧,这些烟鬼们!
这个绝活就叫做“搓火”。搓火能否成功,取决于以下几项关键因素:1、棉絮和洗衣粉必须是干的;2、棉絮的厚度与洗衣粉的多少必须非常精确;3、棉絮条必须裹的紧紧的;4、搓火时必须快速有力;5、望风的人必须非常警惕,否则被发现抓住了全监号的人都免不了一顿暴打。这几项关键因素,其中第二、三、四项属于技术活,拿捏不到位的话就搓不成功。我从监号出去后自己做过几次试验,一次也没有成功,看来术业有专攻这话一点不假。有些东西看似简单,但是如果你没有认真钻研过或者没有得到过高人的指点,还真的做不了。
这个活儿一个星期最多两次,有时候烟丝接不上的时候,可能一次也轮不上。
除了搓火,还有唱囚歌。监号里面的囚歌很多,但是都没有歌名,只有旋律和歌词。旋律简单易唱,听着却给人以悲伤、凄凉、绝望的感觉,有时候一个人唱着唱着,全监号的犯子都跟着唱起来了,甚至整个看守所都有跟着唱的时候,这时枪兵就会在大铁窗前拉枪栓、爆粗口,或者管教干部拿着警棍敲打铁门,吆喝着唱什么唱,监号里就慢慢平静下来。
我进来看守所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时候,那天早上,我们刚起床,还没吃早餐,监号前面的过道上传来一阵喧哗,接着是铁门打开的声音,再接着是脚镣拖地的哗哗声。
“对面4号监号有人要拉去打靶了!”号长探着头往小风口看了一下。打靶就是当武警的人肉靶子,被枪毙的意思。
先是对面监号传出低沉的歌声,不一会整个看守所的犯子跟着唱起来:
“风轻轻吹,心有点慌
刑车走在黎明的路上
枯叶随风飘落,草木早已发黄
我要告别这陌生城市,告别我的家乡
鸟儿在唱,心开始凉
我戴着脚镣站在刑车上
路上行人匆匆,他们向我张望
我要离开这美好世界,离开人间天堂
天空阴暗,白雾茫茫
我抬起头来泪流两行
想起我的朋友,想起我的姑娘
我要离开我的朋友,离开我的姑娘
车子停下,到达刑场
枪声就要响起,我将倒在地上
想起我的家人,想起我的爹娘
再见了我亲爱的家人,再见我的爹娘”
歌声低缓,忧伤,这是在为即将远行的号友送别。也许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鬼,也许他是一个杀人越货的凶徒,我们很多人甚至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当生命倒计时的钟声想起,我们这些监号的犯子都不约而同的轻声为他唱起了这首囚歌。
就像囚歌里唱的那样,他深爱的姑娘还会想起他吗?他的爹娘会不会伤心到肝肠寸断?那些曾经被他所伤害的人会选择原谅他吗?当枪声想起的时候他是否已经幡然悔悟?
愿他身上所有的罪都会随着斩标插上而封存,愿他身上所有的恶都会随着枪声想起而结束。
这一次的囚歌大合唱,枪兵没有在大铁窗前拉枪栓,管教干部也没有拿警棍敲打铁门。
这一天,监号里比往常平静很多。有几个人盘腿坐在大通铺上发呆,有几个人用扑克牌给自己算命:一副扑克牌按顺序发五墩牌,每墩牌遇到同数字的就拿走,一直到所有的扑克牌都发完。如果一副牌发完后五墩牌全部拿完了,预示着马上就要出去了;如果一副牌发完后,五墩牌只拿通了一墩,预示着可能还要呆几个月,剩下的牌墩越少预示着出去的时间也越快。这是一种很迷信的扑克游戏,我玩过几次,有时候剩下的牌墩多有时候剩下的牌墩少,也有全部牌墩拿完的,这预示着什么呢?
关在监号里面的人,不管案子大小,都希望自己能够马上出去。玩这种迷信的游戏,除了打发无聊的时光,我想更多的是寄托一种希望吧!案子小的人,早一天出去,就早一天能够呼吸到自由的空气;案子大的人,知道自己肯定会被判刑,就会想着还不如早点出去接受劳动改造,免得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备受精神上的煎熬。
知道自己要坐牢的人,最希望去的地方是荆州监狱,那里条件好,劳动轻,工厂化管理,运气好的话还能学到一技之长。比如我们湾里的陈双喜就是在荆州监狱服刑期间学到的车床技术。
但是荆州监狱一般只接受十年以上刑期的重刑犯。大部分要坐牢的人都会被分到沙洋农场。
沙洋农场是全国第二大劳改农场,在这里的服刑人员需要干很重的农活。据说在农忙的时候,插秧一天一个犯人要插四、五亩地,插不完就会挨队长的打。队长本身就是农场里面的犯人,队长打人可不会像监号里面用拳头教训,这里打人的时候通常是手里抓到什么就用什么打,抓到扁担就用扁担打,抓到铁锹就用铁锹打。这种打法叫做“悠”,一个极具沙洋地方特色的字,一个兼具形容词与动词意义的字,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字,类似于“抽打”的抽字,但比抽字更具暴烈与血腥!所以农场里面的队长遇到那些不听话的犯人通常都会撂下一句狠话:“给老子放老实点!信不信老子一把悠死你?!”与悠字对应的还有一个词:滚板,被悠过的人就是滚过一板的人。曾经有个流传于民间的说法,沙洋农场每年每个中队非正常死亡人数有两个指标,超过这个指标,农场管理局才会被追究责任。很多从沙洋农场出来的犯人,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老子是滚过一板的人”,类似于以前混社会的人说“老子是818的漏网之鱼”时那样的豪迈与霸气。“滚过一板”就是“滚过一钉板”,短短四个字,可谓是道尽了沙洋农场的暴力与黑暗、艰辛与苦难。
但是沙洋农场还算不上最黑最苦的地方。沙洋农场再苦再累,一年也还有几个月相对比较清闲的时候,再黑再毒只要你不是特别的跳也被悠不了几次,如果有点运气或者家里找点关系还可以被派为外劳。这里的外劳和监号的外劳一样,顾名思义的都是在外面劳动,比如养鱼、喂牛之类的,体力轻而且不用住在农场里面,相对比较自由。
监号里的犯子最怕的其实是被分到砖瓦厂“拉红火”。“拉红火”就是出窑,砖瓦一烧好,犯人就要穿着淋湿水的棉袄冲进窑里把砖瓦拉出来。犯人服刑的砖瓦厂都是由很多的轮窑组成的,拉完这一窑接着拉另外一窑,不管是夏天冬天,进到窑里身上都要穿着淋湿水的棉袄。一年之中没有忙闲之分,日复一日,日日如此,想象一下,这里不就是人间炼狱吗?
对面4号监号的犯子被拉去打靶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管教干部大张带了两个人来到监号找屠户,从着装来看,应该是法院的人。我们猜想,应该是给屠户送判决书来了。没过多久这家伙蔫头耷脑的进来了,号长问:“怎么样?判了?”
“判了,他娘的还是判了,判了老子四年!老子前前后后花了那么多钱,还是免不了要去坐牢!”屠户恶狠狠的说。
“你把人家捅的那么严重,判你四年算轻的了!“号长笑嘻嘻的说,”如果你不服从法院的判决,你还可以上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