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伯爵非常确信自己在推门的时候，男孩正在轻喃着什么人的名字。
他当然不懂汉语，但直觉告诉他那一定是恋人或者亲属的名字——因为只有这个东西值得出现在清晨的梦呓中。
结合少年昨天的表现与话语，不需要什么文化，伯爵也能大致琢磨出发生在端木夜雨身上的故事——也许是强盗，也许是奴隶贩，也许只是找到了一两把新枪而想要试试身手的熊孩子，总之，什么人袭击了端木夜雨一家，有没有满门杀尽权且不论，肯定是逼得他背井离乡……
很可怜但并不值得同情，因为这样的事情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会随机地发生在地球的每个角落，而同情这种奢侈品也只有住在文明世界——比如余烬城中享受安逸的圣母们才消费得起，对伯爵来说，他的那一份早在二三十年前就消费完了。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少年和家里人闹翻了，非要一个人到“大城市”来寻刺激，他口中是所谓的“无处可去”，也许只是叛逆期常有的一种赌气说辞而已。
“那好了，小子，快起来，这旅店不供应早饭，你……”
伯爵一掀被子，发现端木夜雨竟是一丝不着地裸着身体。
“呀！”他半是嫌弃半是尴尬地扭过头去。
“啊！”而惊醒的少年也跟着叫了一声。
“那没看出来你倒是挺奔放嘛，”伯爵揶揄道：“是谁教你这样睡觉的？”
“啊，我只是洗澡之后太累了，倒头就……”
“行了行了，不用解释，赶紧穿上衣服……可不能让大佬们等太久了。”伯爵的后半句话声若蚊鸣，显然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端木夜雨栖身的这家小旅馆，正好位于北镇的中心，与木质的小教堂隔街相望。路面的质量差得离谱，已经硬固的黄泥中满是纵横交错的车轱辘印，边缘还能看到马匹甚至是猫狗的足迹，与镇外那条通向余烬城的主干道相比，这里的基础建设简直可以说是停留在中世纪水平，甚至还不如某些蛮荒之地中的小城。
这并不奇怪——在隔离区的四个大型定居点中，北镇算是最为贫苦落后的吊车尾，居住于此的人完全得不到余烬城的照料，既不交税也无福利，只在名义上受到法理与秩序的保护……或者说“控制”，处于潦倒的自给自足之中。
对余烬城而言，不能提供价值的人与事，便不配得到任何关心——公平得近乎不通人情。
伯爵的小车颠簸，经过一排似乎是用建筑废料搭建起来的棚户，零星的居民目光茫然，看着从眼前经过的两人，微弱的好奇在脸上闪现而过，很快又被疲惫而无奈的神情所替代。后座上的端木夜雨简直不敢相信，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余烬城？是方圆几百里之内文明与繁荣的灯塔？
“那如果你没遇上我的话，最好的结局恐怕也就是这里了，就和大部分指望来余烬城改变命运的傻小子一样。”伯爵颇有些得意地朝右边撇了撇嘴：“看到那边的小楼了吗？”
那是一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上下都被涂成了俗气的砖红色，本是毫无特色的长方形小楼，被周围低矮的简易民居衬托得仿若杰内大清真寺般宏伟壮丽，在最醒目的位置上，余烬城的昂翼灰凤纹章更是让它显出一种炫目的威严与霸气。
“那是……”端木夜雨咽了咽喉咙：“龙骑兵的军营吗？还是指挥中心？”
“那是招工中心，北镇这里唯一的官方机构。”伯爵笑道：“每天都有上百人等待审核与测试，试图找到一个临时工的活儿干干，其中的绝大部分都只能去附近种地或者参加开拓团，我本来想找个熟人把你引荐过去，开拓团还真的需要猎人。”
“开拓团？”端木夜雨还真知道这个组织：“就是余烬城派出去修建定居点的那些人？”
“挖矿、拾荒、放牧……坚持下来的人能够获得余烬城的公民权，但又有谁会离开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家园呢？”伯爵耸耸肩：“那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余烬城里的工作不好找，物价还贵的要死。”
少年眉头一紧，回望向那正从身边经过的小楼：“我……我不想参加开拓团，以前遇到过他们几次，感觉都……不是很友善。”
“哦不，你不用，你昨天杀了人，而且我相信那绝不是你杀的第一个人……”伯爵微微摇了摇头，嘴角浮现出一股不知是苦涩还是恶意的浅笑：“你有一种天赋，开拓团只会浪费这种天赋，你的价值不应该只有那么一丁点。”
“天赋？”
不是瞄准的天赋，亦不是扣动扳机的天赋，甚至不单纯是杀人的天赋，在正确的时候选择做正确的事，无论手段、不惜代价、一气呵成，而在尘埃落定之后，又淡定坦然得仿佛什么也没没有发生过……欲言又止的伯爵，想到这里时突然感到脊背上有一股凉意——在城外执行任务的时候，伯爵见过许多年纪小小便以杀人为业甚至为乐的家伙，有男有女，但端木夜雨和他们都不同，即便是早已习惯了“英雄不问出身”，但伯爵还是对这个身形瘦小的男孩产生了好奇。
“那你说你们家是猎户？主要是打什么的？”
“什么都有，兔子、鸭子、驯鹿、野猪、狼……家里的挂壁上有一块猛袭兽的面甲，但我从没见过父亲去招惹它们，所以那块战利品应该是从尸体上捡来的。”
“那枪法也是你父亲教的吗？打得很准啊。”
“只是……运气吧？”端木夜雨的语气阴沉下来，似乎是已经感到了对方的试探而有些警觉。伯爵兀自地哼笑了一声，也就不再多问，而是转动把手，加大了马达的出力。
驶出北镇之后，电瓶车在岔道口一路西南。远方的农田上，熠熠生辉的高楼大厦已初现菱角，尤其是那一座被称为“刹那”的冲天巨塔，不禁让从未见过此景的端木夜雨目瞪口呆。
而他不知道的是，这样的塔还有三座，眼前所看到的，也只是余烬城最北端的冰山一角。
伯爵的目标并不是进城，在驶过了一大片菜圃和大棚之后，面前出现了一块被铁丝网隔绝起来的平坦低地，大大小小的野战帐篷错落其中，间或点缀着几栋不起眼的低矮楼房，与远方金碧辉煌的都市形成鲜明对比……当然，至少从整洁上来说，比北镇那土窑子还是要好了不少。
道路尽头是这片营地的唯一入口，两名身披墨绿色大斗篷、脸被防毒面具完全遮住的哨兵朝伯爵抬手示意。
“那个，我约了老大姐谈事，九点钟。”
“那你很准时哦，”虽然隔着面罩，但说话者的语气中，依然能听出浓浓的调侃：“现在才九点零五分而已。”
伯爵毫不在意地付之一笑，将右拳伸到对方面前，那哨兵打开自己的腕装电脑，在伯爵的小臂上轻轻一扫，通过经脉识别确认了身份，名为“贝赛里安”的资料也旋即跳现在液晶屏幕上——这当然只是个走流程的工作，以伯爵的身份和资历，这里又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昨个儿的事儿我听说了，”另一名哨兵搭话道：“你又克死了一个队长。”
“那你他妈说什么？再说一遍？！”这次伯爵是真的有点发火了，说着便从电瓶车上跳了起来：“信不信我马上给你克一克？”
“嘿，都冷静点，”之前的哨兵连忙抬臂挡在两人中间，回头面向同伴：“尤其是你，赶紧闭嘴，站一边去。”他又转回来时，刚好看到了电瓶车后座上的少年：“这位是谁？带他来干嘛的？”
“亲戚，”伯爵没好气地随口敷衍道：“来余烬城投奔我的……那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原则上这里是闲人面入，不过今天……”哨兵盯着端木夜雨看了几秒，慢慢点了点头：“好吧，就看在你的面子上，伯爵，破一次例。”
“不行吧？”另一名哨兵突然又走了过来：“这如果出了事……”
“出了事我的担着，放行。”
营区的实际面积比表面上要大得多，在密密匝匝的帐篷与营房后方，还有一片应该是人为开凿的小湖，湖对岸立着各式各样的训练设施，从绳网到跑马场应有尽有，更远的地方，还传来了几声零星而悠长的枪响。
唯一有些不协调的，是小湖东岸那座维多利亚风格的豪宅，它独立于众多军事化的设施之外，无论气质还是风格都与端木夜雨之前见到的那些建筑大相径庭。
“这里是……”
“是地狱猎兵们的驻地，让你见笑了。”伯爵回头看了一眼有些吃惊的端木夜雨：“我们不比龙骑兵，没有他们那种在城区里面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营房。住在咱们这儿的人，基本上都没有公民权，食宿费用都得自己掏。”他顿了顿：“但是薪水还不错，雇佣我们的余烬城有的是钱，就算一辈子都只是个小兵，至少也是衣食无忧。”
少年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所以你说的给我找个活儿干，该不会就是……”
“没错……”伯爵停住车，看了眼身旁那毫不起眼的土灰色平房：“我想引荐你加入地狱猎兵。”
“城邦历”在非城邦国家（比如中美）被称为“新历”，定愚者之灾后的第十年为元年，意为“新时代”的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