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话 1
当手掌平放在门扉上时，霍尔博士才突然忆起，自己来到研究中心工作将近一年，此前还从未来过这间位于彼岸之塔一百六十层的“大会议室”。
晚上十点二十五分，离会议开始还有五分钟——他抬起左臂，再次确认了一下时间，旋即关闭了腕装电脑的屏幕。
他实在不明白这东西是怎么流行起来的——戴在手腕上既没有美感，还挺碍事，性能别说和实验室的台式机比，就算是一般的商用笔记本电脑都赶不上，也就比手机强点儿。
但潮流就是这么回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整个北美洲的商务人士都开始戴着这么个血压计似的怪玩意儿，周旋在各个洽谈会场与社交舞台之间，无论是播放幻灯片还是产品说明书，总会拿出来拨弄一番，顺带着就展示出它那虽不强大但恰好够用的性能。
可能，这就是身为社会性动物的人类，所根深蒂固的“从众心”吧？正如圆形会场中的这些大佬们，平时在研究中心，各个都是独当一面的项目领袖，现在却被彼此说不清是悲伤、恐惧还是愤怒的情绪所感染，摆出一个比一个可憎的臭脸，仿佛刚刚才出空难死了全家。
甚至是从来都板着面孔，风轻云淡的莫里斯主任，此刻也是抓耳挠腮，一边看着面前的文件，一边烦躁地用铅笔敲打着桌面。
每个人的会议桌都收尾相连，组成一个完美的圆环，在外圈则是为旁听者准备的座位，这阵势让霍尔有些慌了手脚——他原以为自己是个很放得开、大大咧咧的人，从没想到也会在需要自己登台亮相唱主角的地方怯场。
但他确实是有些害怕，在本能的驱使下，坐到了离大门最近的位置上。而恰好，身为旁听者一员的蕾姆位于身后，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却也都欲言又止。
“到这儿来！霍尔博士！”正对面的莫里斯主任提高嗓门，拍了拍她左边的一张会议桌：“你的座位在这边！”
更换座位的过程中，霍尔再次确认了一下会场的分量——除了龙骑兵研究中心的三位主要负责人外，还有两个商人模样的老者，西装革履，一黑一白，感觉就像是税务所派来查账的狠角儿；坐在莫里斯主任右边的光头佬，穿着镶了金边的灰白相间军礼服，就算不懂龙骑兵的军衔体系，光看他那不怒而威的扑克脸和坐姿，就能猜想到这货绝对来头不小。
而另外两张空着的位置，一个摆放着“亚瑟克拉克”的名牌，而另一个则极不寻常地空着，好像忘了写上名字一般。
“那是谁的座位？”刚坐稳的霍尔小声问道。
“不清楚，”莫里斯主任同样小声回答：“只是亚瑟说‘可能’会有一位‘贵客’前来，让我们先准备好。”
“‘可能’……”霍尔斟酌着这个词语：“这‘亚瑟’是谁啊？听起来能量挺大啊。”
“什么？”莫里斯瞪圆了眼睛：“你连亚瑟都不认识？你是怎么混进这个单位的？”她顿了顿：“在场的这些人……你还有谁不认识的？”
“呃，我认识你、老王和那个……”霍尔博士眼睛瞄了一下另外两个研究中心的负责人：“那个叫什么斯基来着的，毛子。”
“你是真的牛逼……”莫里斯主任掏出下意识地掏出手巾，擦了擦额头：“那待会儿你给我老实点，就事论事，该报告啥就报告啥，其他的一句话也别说，就当你一个人都不认识。”
霍尔用力点点头——他真的是几乎一个都不认识。
预定的会议时间已经过去两分钟了，但依旧没有开始，而且也无人质疑——由此可见，尚未到场的人确实非常重要。
好在这位“亚瑟”也并没有让人等待太久——首先是一位身穿黑西服、脸戴墨镜的彪形大汉，他推门而入，一句招呼也不打就站到门边，双手反剪在背后，仿佛其他人都不存在似的看也不看。
一身红裙的金发女郎紧随而入，最初霍尔以为她是秘书或者情人之类的配角，然而这个似乎只有三十出头的浓妆佳丽径直走到放着“亚瑟克拉克”名牌的会议桌前，抚裙坐定。霍尔注意到她蓝色的双瞳中间各有一个阿拉伯数字“3”型的银白色图案——如果不是戴着隐形镜片，那只能说明这是一对假眼。
“她是伊普西龙公司的执行总监——”莫里斯主任用手挡住嘴巴，微微侧身对霍尔博士介绍道：“我们的主要合作对象之一。”
霍尔这才明白，原来她眼中的形状那并不是阿拉伯数字的“3”，而是希腊字母“e”——伊普西龙。
“各位，请再稍等一两分钟——”亚瑟微笑着开口说道，如火的红唇，挤出一道令人难以抗拒的曲线：“我们必须确保安全工作万无一失。”
在龙骑兵的研究中心、彼岸之塔的一百六十层还需要确保安全工作？霍尔不禁对那空白名牌的主人更加好奇……也略微地心生不定。
走道中传来了分外铿锵的脚步声，那是一种金属物体击打地砖的声响，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门口，其中有两人还微微立起身子，侧目以望。
最初现身的，是两部抱着scar突击步枪的中型军用机器人。稍有常识的人都能看出它们比普通人类更加纤细的“精灵”骨架——来自铁骨城的进口货，明显是被专门改造过的肩部、胸部与腰部更是抢眼：那些仿佛中世纪铠甲般的薄金属护板对钢筋铁骨又悍不畏死的量产型机器人毫无意义，反而是上面雕刻的金边鸢尾花纹路说明了它们彰显身份的用意。
霍尔对机器人向来不敢兴趣，无论它们有几条腿、几只胳膊、或者像不像人……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盛装打扮”到可以用“华丽”来形容的铁皮罐头，着实是印象深刻。
而这还不算完——在机器人站定于门扉两侧之后，一个拥有“镰仓系列”克隆人相貌的女子走进会场，她束着精干的马尾辫，鬓角发白，穿着紧身的黑色皮衣，胸前别着金色鸢尾花型的胸针，却没有佩戴武器……至少看起来没有，然后迎着众多诧异的目光，仔细环视现场一周，又退回走廊。
“那是一个‘镰仓’吧？”霍尔小声叹道：“这家伙竟然雇佣‘千女团’的人做保镖？”
“她……她不是‘一个镰仓’”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莫里斯主任，又一次用手巾擦去额上渗出的汗珠：“没看到鬓角的白毛吗？她是镰仓六六六！我的上帝！”
“六六六？”霍尔更加疑惑了，眼珠瞟向眼角，冥思苦想——在被联合国重建委员会的武装部队解救之后，“千女团”确实成为了一段时间的新闻热点，但根据霍尔博士的经验，能让莫里斯主任喊出“我的上帝”的东西，绝对不会是“新闻热点”那么简单。
当那个褐发棕眼的英俊小伙儿大步流星、踏入会场的瞬间，霍尔立即从遐想中回到现实——并不是因为来者本身，而是因为会场中众人的反应：无论是在会议桌前还是旁听席上，他们全都起立目迎，脸上或是惊恐或是畏惧，只有亚瑟一人显得从容不迫。
直觉告诉霍尔，他应该和自己一样，是一个“完人”——而且是那种丝毫不掩饰自己被精心修饰过的基因、甚至以此为傲的“非法完人”。
略带东方人特色的别致五官，充满波西米亚风情的微卷短发，像打磨过的大理石一样洁白光滑的细嫩肌肤——简直可以说是“八国混血”的多民族特征，以近乎完美的方式排布在一颗脑袋上，再加上模特般高挑匀称的身形，令人羡慕得无以复加。
但这还不是他身上最让霍尔震撼的特质——那对漂亮的棕色瞳孔，带着一种既目空一切又勾人心神的非凡气度，就像一匹桀骜的骏马，对脚下践踏着的草原毫不在意，却也在心底里明白自己并不属于那正仰望着天空……只是桀骜地不愿露出端倪。
他径直走到那空白名牌的座位前，步伐优雅而坚定，而那个束着马尾的镰仓六六六紧随其后，面无表情，看不到一丝一毫紧张的情绪，但也恰恰是这镇定的模样，让其他与会者紧张得连身体都僵硬了。
“请坐，诸君，不必多礼——”男人随意地理了理自己的灰色西装，在会议桌前重重地潇洒落座：“请你们不要对一个君主立宪制城邦的王储太过尊崇，这会让议院里那些真正的主子们很难堪的。”
“王、王储？”霍尔惊叫出声，引得其他人侧目以对，尤其是莫里斯主任，她那黝黑的脸被吓得几无血色，都有些发白了。
这世上君主立宪制的城邦寥寥无几，而能出现在这个会议厅中的，就只能是——
“您就是霍尔博士吧？我在来的路上听说了，真是英杰出少年。”反倒是这位“王储”本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非常有风度地微笑着率先自我介绍道：“我是莱昂纳尔费利克斯，被命运所眷顾，现在是余烬城的皇太子，假面女王的继承与代言人。”
“殿下！”莫里斯主任连忙紧张地解释道：“我、我们当然认识您！只是没想到您会亲自到场。”
“对、对的！”霍尔低头抚额：“费利克斯陛下。”
“喂！乱喊什么啊！”莫里斯急得青筋暴跳：“你他妈一定是太紧张了对吧？”
对历史和人文都无甚兴趣的霍尔确实分不清封建领主的称呼，但“紧张”却也是同样重要的一个原因，他唯唯诺诺地点着头，都不敢正视皇太子一眼。
“客套话就免了吧，诸君，请坐。”莱昂纳尔收起笑容，点了点会议桌，从西服的内袋中抽出一根黑色涂装的香烟，向身侧轻轻一比，背后的贴身侍卫便非常熟练地掏出打火机点燃。
霍尔落座的同时，被身旁的莫里斯白了一眼，但两人又同时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的自动灭火器——看来是已经被人关闭，因此再申明什么“这里是禁烟区”已经毫无意义。
“我是在伊普西龙公司视察时得知你们这里出事的，所以顺带就和亚瑟小姐一并过来了。”莱昂纳尔优哉游哉地深吸了一口烟：“我之后其实也没有什么正经事要做，但还是不想浪费一分钟时间——所以，请诸君直入主题地开始吧。”
即便是在“完人”中，霍尔依然是万中无一的天才……虽然“完人”的智力实际上也并不比余烬城的平均智力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