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话 1
伯爵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自己如此优哉游哉的散步是什么时候了。
他不是一个工作狂人,地狱猎兵的工作也不至于像城里那些精英一样需要没日没夜的打拼,在每次任务之间的休整期,终归会有属于自己的一阵惬意时光。
但自从被编入了镰仓二二二的小队后,休整期总会被队长带着去吃喝玩乐,大家都是无家无室的单身人士,来头也大多不清不楚,谁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绝队长的好意。待回到自己家中时,伯爵往往也已经是精疲力竭,没啥心情再跑出去散步了。
横穿整个弥赛亚区的人工河发出潺潺水声,从伯爵面前奔流而过,今天的降雨量不算大,但断断续续下了好久,据说还要持续两天,可能也正因为此,整座余烬城的排水系统都提前运转起来,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伯爵记得,十几年前,自己几乎每天晚上的这个时候,都会带着“威廉”——一条巧克力色的贵宾犬,在人迹寥寥的河岸边漫步,一直走到还算灯火通明但也十分安静的商业街“小东京”为止。
那时候的伯爵,刚刚拿到人生中的第一枚“路西法纹章”不久,志得意满,觉得自己终于摆脱了“非人”的地狱,以“公民”的身份进入了凝聚着无数梦想与憧憬的繁华之地“余烬城”,即将开始全新的人生。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再回想起来时就没那么愉快了——他经过多次努力,发现自己并不是因为从小缺少系统教育导致了“文盲”,而是确实没有辨认字母的能力……医生说这是一种重度的阅读障碍,可能是生理疾病也可能是心理问题,总之经过一番花费不菲的“治疗”之后,伯爵仍然只能通过“记住图形”的方式来辨认极为有限的少量单词。他曾听说使用汉语的人群中阅读障碍的比例较低,因此也还试图学习过中文,但那些象形文字除了更像“图画”以外,并不比长串的字母好记。
而在余烬城这样一座自诩为“文明灯塔之一”的城邦中,不识字简直和残疾人没有区别——不,应该说比残疾人还要惨,毕竟伊阿索公司已经能够提供非常亲民的廉价义肢替换服务,而对于重度阅读障碍这种连病理都搞不清楚的脑残,最先进的现代医疗科技似乎也是无能为力。
由于地狱猎兵的身份和一枚漂亮的“路西法纹章”,伯爵真的要在城里找到工作也并非难事,他做过八线明星的保镖,当过伊普西龙公司的安保,甚至一度被赌场招揽去做讨债的打手……
然而所有这一切用以维持生计的工作,总让伯爵有种莫名的不真实感……他依然习惯性地席地而眠,最多铺一条毯子,而每次试图睡在床上时,他总是会被各种各样的噩梦惊醒——被勇士级的红脸偷袭,被食人族的狩人大队俘虏,被美军的三角洲部队追杀……虽说他其实并不反感这些可怕的梦境,有时醒来后还会痛快地哈哈大笑。
直到有一天,在系好领带,戴好墨镜准备出门上工,去护送某个连名字都记不全的千金小姐上学时,伯爵突然发觉,“威廉”安静地死了,而他也在这一刻意识到,把自己束缚在这座“余烬城”、束缚在这片城市边缘贫民区里的,仅仅就是一条狗而已。
那一刻,他推开家门,迎着朝阳抬起头,看着河对岸,如童话花园般美丽的别墅群以及远方仿若外星飞船般熠熠生辉的高楼广厦,觉得在那里的“公民们”,也都是被一条狗,一个人或者一座房给束缚在了安稳平和却又非常狭隘的小小世界里,而他自己……
……却从没有离开过那片蛮荒之地。
之后的选择就顺理成章了——伯爵辞去了并不算很好但贵在稳定的工作,孤身一人返回了隔离区的最高统帅部,与那时还只是“普鲁士人”助手的疤面摊牌:他要回到地狱猎兵的队伍,继续一轮新的服役。
之后,他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二枚“路西法纹章”,纵观整个地狱猎兵的历史,也只有寥寥数人获得此项殊荣——而他们大多选择像疤面和曹操那样,从事管理、经营或者培养新人的工作,远离随时有可能命丧黄泉的最前线。
到达“小东京”的时候,正好是晚上六点零五分,伯爵通过仿古的石桥,将并未用上的雨伞架在肩上,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离河岸最近、似乎并没有什么客流的小饭店。
他和老板是熟人,这位形貌可疑的大叔体格魁梧,左脸还带着伤疤,不仅不是“日本人”,连亚裔都不是,只不过系了条围裙,裹着印有太阳旗的头巾,看起来煞有介事而已。
凭借在地狱猎兵中混迹多年的直觉,伯爵早就读出了这位大叔身上浓浓的江湖气——而且更重要的,是那种曾经在蛮荒之地摸爬滚打过的警觉与低调,这已经充分说明了他的来历。
只不过大家都不是善主儿,又何苦去为难一个同样生活在城市边缘的小店主呢?
“欢迎光临,吃什么?”
“老样子。”
“猪排饭加土豆泥?”
“啊……”伯爵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另一个老样子。”
“乌冬面?”老板看到伯爵依旧欲言又止,便一口气报了下去:“那是鳗鱼饭?寿司拼盘?炸鸡块?”
“就猪排饭吧,”伯爵想起自己确实有些年月没来这里吃过饭了,便点点头,“加土豆泥,嗯。”
即便是生活在余烬城中的“公民”,依然有相当数量朝不保夕的贫困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