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无名
林婉儿睁大眼睛,一摔简宁的手,冲了出去:“我不!我要去找我爹!”
简宁拉她不及,只得跟着她往城楼去。
城墙上一片混战。
“爹!”林婉儿看到林秉泽站在城楼前,一身白衣已经染血。林秉泽转过头来,林婉儿看到了他眼里的决绝,心下一片冰凉——那眼里是无视生死的淡然,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超然。
“你跟着简宁快走。到锦岚关报信,跟沈将军说:这封云关我会守到最后一兵一卒。”林秉泽淡淡道,又转头看着简宁,“我把她托付给你了,只要送她回临安就好。”
“我不走!我们林家没有逃兵!”林婉儿嘶声道,泪已流了满面。
林秉泽眼中光彩一显,“好,很好!不愧是我林秉泽的女儿。”他的手抚上林婉儿的秀发,突然一掌砍在她脑后,接住她软倒的身体,对一旁的简宁道:“快带她走。此情林某来生在报。”
“林将军……”简宁接过林婉儿,深深看着林秉泽,却有些迈不开步。
“林将军,西墙那边有缺口!”林秉泽的副将匆匆跑了过来。
林秉泽推了简宁的肩膀一把,“快走!还要我送你吗!”转身快步跟副将往西墙去。
副将落下他一步,出其不意地一个刀柄敲在林秉泽的后脑。林将军怎么也没想到,他才出手暗算了自己的女儿,转身就被自己的副将用同样的手法放倒了。
副将招来几个亲兵,把林秉泽交给他们,对简宁咧着嘴一笑,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你帮我告诉林将军,这封云关我老朱替他守了,他要守的,是大雍的天下!”
简宁看着老朱魁梧的背影,眼眶隐隐发热。任何战乱流离的时候,总会有一些撑起一个国家脊梁的人,这些人大多不是王侯将相,而只是一个个籍籍无名的小兵守将。是他们支撑着暗夜中的人们,满怀希望地等待朝阳。
夜幕中简宁带着十个亲兵和两个昏迷的人,往锦岚关疾驰而去。
翌日,简宁在策马中回望封云关方向,看到了那城楼上冒起了滚滚浓烟,在一片白雪覆盖的背景中,醒目得触目惊心的悲怆。
后面有急促的马蹄声,狄戎的追兵渐近。亲兵们自觉落在后面,兵刃交击和打斗的呼喝声越来越近,简宁甚至能感觉锐利的刀风和杀意划过后背,连血腥味都能闻见。
身边最后两个亲兵也上去应敌了,简宁自腰袢抽出了长剑,却心生绝望,难道封云关,就此要全军覆没了吗?真的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吗!他搂紧怀中的林婉儿,用力闭了闭眼。
突然前面也传来蹄声飒踏,狄戎军一声呼哨,迅速集队回撤。简宁抬头一看,携着“锦”字军旗的兵将卷雪而来,打头的白马银甲在身后卷起一股雪云。
简宁松了口气,只觉得手一软,差点握不住手中剑。
沈家别院中,才从军营回来的沈濯缨进了内院,看到柳嫣端着根本没动过的饭菜出来,问道:“他怎么样?”
柳嫣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看到了。连饭也不肯吃,婉儿也劝不动。”
沈濯缨安抚地拍了拍柳嫣,走进了书房。林秉泽坐在书案后写着什么,见人进来也只是撩了撩眼皮。
沈濯缨找了张舒适的椅子坐下,倒了杯茶,漫不经心道:“怎么,林将军没能在封云关上战死,打算来我锦岚关饿死吗。”
林秉泽把手中狼毫一掷,愤然道:“我身为守城之将,胡虏当前,我本该弃身锋刃端。如今却当了逃兵。封云关中四千二百八十名战士啊,他们都挡在大雍的最前线,而他们的主将……却苟且偷生在这里。封云关陷落,所有将士战死……而他们的主将,却、却在这里独活。”
他悲从中来,老泪纵横:“你说我有何面目活着……有何面目啊!”
沈濯缨淡淡道,“是,封云关四千多战士皆战死在城中。那么林将军是打算怎么做,也回去给那关口添一把骸骨,好给狄戎兵铺一段通往大雍的道路吗?”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林秉泽怒目瞪他。
沈濯缨毫不畏惧地迎着那目光,“不管我怎么说,反正将军是打算这么做了,又有何区别?”
林秉泽与他对视片刻,终于颓然垂头,双手插入发中,抱着头发出压抑的呜咽。
沈濯缨却不打算放过,步步紧逼道:“你的副将朱厚禄说,他帮你守了封云关,让你去守大雍的天下。林将军是打算用一缕孤魂去守吗?”
他双手撑在书案上,居高临下道:“还是你觉得这么做了,下去后就有颜面见那四千二百八十名兄弟,就能面对朱副将了呢?”
良久,林秉泽终于抬起头来,“将军教训得是。林某糊涂了,多谢将军的棒喝之恩。”
沈濯缨也放松下来,拿起案上他方才在写的纸张,随手撕了,“既然如此,这请罪的折子也不必写了。留着有用之身再立战功,要比这个有用多了。”
他笑了笑,“我去叫嫣儿拿些吃的来,吃饱肚子才能谈打狄戎的事。待会儿跟我回营里,商讨部署防卫的事宜吧。”
沈濯缨走出书房,抬头看着远处阴沉沉的天,疲惫地搓了把脸。
北岸的封云关陷落,互为犄角的防守布局被打破,作为边境三关的锦岚关反而成了直面狄戎的最前线。这里成为了大雍最重要、也是最后一道护国防线。
这仗,越来越难打了。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一双柔软的手环上了他腰间。沈濯缨的脸色柔和了下来,他的手搭上那双纤纤细手,从上面汲取暖暖的热量。也补充着心中的热量。
“谢谢你,也只有你能说动舅父。”柳嫣在身后轻轻说道。
“我为锦岚关留着一员大将,要你谢什么。不过,”沈濯缨轻笑道:“姑娘若是打算以身相许,我也是十分乐意的。”
柳嫣在他手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得寸进尺!奴家早已身心俱付,将军是财色双收,你还要我怎么以身相许?”
说得沈濯缨噗地笑了出来,想想也是,他把柳嫣拉到身前,柔声道:“说的也是。嫣儿,我明年就给我爹去信,把我们的事定下来,可好?”
柳嫣红透了脸,把头埋在他胸口,低声问道:“为何是明年?年末你不是也要与沈老将军的东北军互通军报的吗?”
沈濯缨轻抚着柳嫣的秀发,并不打算瞒她:“如今的战况,我不知道下去战局会如何。若是能撑过这个冬天,自然一切都会好转。若是撑不过……我也只能走林将军想走的路子。”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注)
这自古就是将士的终极宿命,从古自今,概莫能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