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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莺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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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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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鹤远蓦地朝她走去,但他坐得太久,腿麻得像木头,加上一天没吃饭,头晕之下往前倾了两步,连忙扶住栏杆,蹭了一手灰。

  他没带纸巾,手一摊开,有点不知所措。

  尹蔓从包里翻出纸递给他:“擦擦吧。”

  姜鹤远一丝不苟地把手擦干净,他就这么坐在楼梯间,裤子和背部都沾上了灰,他是个讲究的人,平时绝不允许自己的衣服带一点褶皱,何况现在这般模样。

  尹蔓给他拍打后面的灰尘。

  她二十分钟前到芙蓉老街,他那时没注意到她,她赶紧躲在墙后,一直在等他离开,可是岁暮寒意深浓,姜鹤远像感觉不到冷似的,只是怔怔地想事情。树叶凋敝,他坐成了一颗荒枯的树。

  尹蔓等了又等,心中天人交战,离去的脚步几番折返,终究是走了出来。

  姜鹤远凝固的血液开始徐徐流动,他捉住她的手指,沉道:“尹蔓,回家。”

  她说:“这就是我的家。”

  他没戴手套,手都冻青了,尹蔓把自己的手套取下一只戴在他手上,他手掌大,只能套进去一半,剩下半截滑稽地露在外头,姜鹤远取下来:“我不用。”

  “你这样会长冻疮。”

  她执意把他的手往里塞,手套里带着她温暖的体温,姜鹤远垂眸不语,他的下巴长出青色的胡茬,尹蔓道:“你没剃胡子。”

  他有时会故意不剃,亲热时趁她不备用胡茬扎她,她偶尔被他扎疼了,他又好脾气地来哄,于是她就可以义正言辞地指责他:“姜鹤远,你一把年纪了怎么那么幼稚。”

  “没来得及。”姜鹤远沙哑道,“以为找不到你了。”

  尹蔓没说什么,任他拉着,另一只手打开门进屋:“先进来。”

  他随她一同进去,房间里扑面而来一股难闻的霉湿味,尹蔓说:“你带我去了你家,我也来带你看看我的家。”

  她与外婆在这间简陋的小房子里相依为命十几年,屋里的家具七零八碎,大多是从跳蚤市场买的二手货。客厅也是餐厅,天花板只有一个灯泡,摆着一张老旧的小沙发,中间的弹簧已经坏了,尹蔓坐在上面,身体得不到支撑,整个人陷下去,腰背往前拱。

  她的家毋须参观,一眼便能扫完,她神色很淡:“你觉得我的家比起你家里如何?”

  答案不言而喻,姜鹤远目光深幽。

  “我的家只有你们一个杂物间大。”尹蔓不痛不痒道,“姜鹤远,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结婚。”

  他没有落脚之处,靠近蹲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让她俯视他:“凭我不在乎。”

  尹蔓的指尖从他的额际抚到下颌:“你当然不在乎,因为你站得高。”

  即便她从上至下看他,他还是那个上位者。

  “我也以为我可以不在乎,”她说,“跟着你住久了,我都快忘了自己本来住的是什么地方。”

  尹蔓走到卧室,她的卧室只有巴掌大,一张床,一个折叠桌,一个衣柜就占满了全部,她对他介绍:“这也是我唯一的书房。”

  她窄小的私密空间,在这里,她写完好几本日记。

  尹蔓指指对门:“我外婆睡那间。”

  她摸着床上一块补丁:“你见过这种东西么?”

  为了给她存下一笔拿得出手的嫁妆,外婆一贯过得很节省,床单破了也舍不得买,缝缝补补又是一年。外婆的卧室里杂物拥挤,但整理得井然有序,外婆舍不得扔的东西,她也舍不得扔。

  尹蔓道:“外婆走了以后,我就在她的房间睡了,那段时间我一直睡不着觉,总觉得她还在厨房里忙。经常睡着睡着就爬起来看,但每次厨房里都很安静,什么都没有。”

  “坐吧。”她招呼姜鹤远,“床单我半年前换过。”

  她每隔半年会来这边打扫一次卫生,给外婆把床铺好,自从芙蓉老街的人知道了她做的“工作”,她就不太敢回这里,每次都只能趁着人少,偷偷摸摸地来了又走。就怕万一街坊看见她,在茶余饭后,又将此拿出来津津乐道。

  ——“唉哟,我告诉你,尹家的太婆死得真是不值得哟。……什么?你还不知道,来来来我讲给你听……”

  类似的话无孔不入,大概外婆也是嫌这些议论丢人,所以去世后,从没回家看过她一次。

  他们并肩坐在硬木板床上,尹蔓语如死水:“你不是想知道我和楚央的事么,我现在原原本本告诉你。”

  她从头开始说起,省略了那些悲欢离合,在旧地谈旧事,不过寥寥几句而已。然而提到外婆因她而死的那个晚上,尹蔓努力了几次也开不了口,之前说不出来的话,如今依然说不出来。

  “那封信就掉在那里,”她轻声道,“我睡不着的时候,常常在想,要是外婆没有看到该多好。”

  要是她再等一等,等她回来,该多好。

  姜鹤远牢牢搂着她羸弱的肩膀,心里已然清楚前因后果,浓浓的愧疚感将他裹得透不过气,他一下下抚摸她的头发,温柔得像在抚慰一只受了伤的小鹿。

  他的错。

  错得离谱。

  他一生顺遂,不知她所受之苦,非但未能治愈她,反而再次撕开她的伤口,姜鹤远找不到任何方法弥补自己的过错,头一回感到无能为力,枉然地低语:“不必说了,尹蔓,我懂。”

  她每说一句,沉重的山峦便将他的背脊往下压一分。

  “我这辈子不可能再和楚央有任何关系。”她眼里雾气蒙蒙,“姜鹤远,我是被冤枉的。”

  “对不起。”姜鹤远快将她揉进胸腔里,“对不起,宝贝。”

  这一声宝贝叫得她眼泪欲涌,尹蔓的头抵着他的胸膛,她曾以为这是一堵厚实的墙,为她隔绝世间纷扰,殊不知亦会变作一座牢。她想把泪水憋回去,但始终没能憋住:“我今天去给外婆上坟,上一次去的时候,我让她放心……我说,我遇见了一个人,他对我很好。”

  她泣不成声:“姜鹤远,我错了,我又错了一次。”

  她不该把感情的信仰寄托在他身上,这是她犯下的最大的错。

  姜鹤远所施加的惩罚被悉数奉回,尹蔓每一滴泪都在他的心脏砸下深深浅浅的血坑,令他钝痛难忍:“我向你保证,这种事不会发生第二次。”

  她无保留地信任他,可如今这份信任带来的伤害超出了她的可控范围,再来审视这段关系,估量眼前这个人,她宁可舍掉这份感情。

  外婆说,囡囡,女孩子要自重,不要像你妈一样,一时糊涂,受了男人的骗。

  自我尊重高于一切,也高于爱情。

  尹蔓揩干眼泪,不置可否地抽身而出,她路过客厅,不小心碰到身旁的高脚凳,它便嘎吱作响,尹蔓摆正凳子,深吸一口气:“你知道吗,我以前最喜欢在这里写作业,越闹,我越能写进去。”

  她推开窗户,外框的漆面在风吹雨打下失了颜色,歪曲的沿边在窗台上刮出木屑:“我从小到大都是在这里过的。”

  姜鹤远走到她身后,静静听她陈述。

  “我在这条街长大,和大宛他们到处瞎跑,”那些欢声笑语在风中渐飘渐远,她指给他看,“我外婆就爱站在这里叫我回来吃饭,我总装听不见,继续玩,气得她要叫好多声,我才不情不愿地回来,有时候叫烦了,还会跟她吵上两句。”

  要是知道她们相伴时日无多,她一定学会更早懂事。

  尹蔓的发丝被风吹得散乱:“姜鹤远,我知道你不喜欢钱鑫他们,可我们一起长大,在同一个根基上生根发芽,就算花开各异,种类却不会变,你有没有想过,我与他们本质里谈不上什么区别。”

  “其实你没必要对我道歉,”街道泥泞,她的目光落不到实处,“我们的成长环境不同,你不可能以你的思维,来理解我的思维,反过来也一样。”

  就像她不懂姜鹤远怎么会在床上那样逼她。

  “你生活中放得再低,也永远是强者适用,爱情里没有人能与你匹敌。”可惜她现在才想通这个道理,尹蔓不去看他脸上的表情,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难怪你之前不找女朋友。”

  他们的相恋是一个美丽的巧合,否则有生之年,她不会认识姜鹤远这类人,更妄谈他爱上她。

  磕磕绊绊走到现在,她有点累了。

  姜鹤远把窗户关上:“别吹感冒。”

  太久没人打开这扇窗,螺丝拧了,怎么关也关不上,留下一个缝隙,冷风见缝插针地往里灌。

  他用后背挡住寒气侵袭,将她拉到跟前:“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解决。”

  尹蔓摇头:“解决不了。”

  “只要你愿意,没什么解决不了。”姜鹤远笃定地说。

  他摒弃了感性,缜密地对她析毫剖厘:“楚央只是一个导火索,我们的问题从来不是楚央。”他认真道,“是我的占有欲,和你的不平等。”

  楼下寡居的老人吃完晚饭,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开始放戏曲,阿婆这个习惯十年如一日,比新闻联播还准时,咿咿呀呀的声音蔓延在衰颓的街道,有种亘古不变的沧桑,她今日放京韵大鼓,这一段“哭黛玉”尹蔓听了十几年,已经会背了。

  姜鹤远道:“我们先来谈第一个,尹蔓,我渴望占有你,你有没有渴望过占有我?”

  “……”

  他们都知道,她的占有欲不比他少。

  “但你不应该那么做。”她说,“就算我再想把你占为己有,我也没有真的那么做。”

  他们最大的区别是,他做了,而她没有。

  姜鹤远一针见血:“你不是没有那么做,你是做不到。”

  两人力量悬殊,若是今日彼此位置颠倒,尹蔓未必能够控制住不把这个欲望变成现实。

  姜鹤远一旦冷酷起来,真是一点台阶也不给她留。

  “人性如此,避免不了。”他说,“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对我来说,爱就是占有,但我以后会学着克制,如果克制得不好,你尽管惩罚我,可不可以?”

  说来奇怪,在他爱上她之前,并未发现这竟会是他的爱情观。他活得太理智了,感情长期受到压抑,一旦理性失控,感性便轻而易举地走入极端。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当一个素来高傲的人愿意低下他的头颅,总令人无法拒绝。

  尹蔓一声不吭,姜鹤远继续道:“第二个,不平等。”

  这才是重点。

  “我知道你想要平等,我问你,你要的是地位还是感情的平等?如果你要的是地位,那我们接下来的话都不用再谈。”

  他们心照不宣,以他的地位,她就算努力一辈子也达不到。

  姜鹤远:“所以我们只说感情,但是尹蔓,你有没有想过爱情是没有平等可言的。所谓平等其实是一个谎言,你在追求的,是一个理想化的,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辩证法里有一个说法,矛盾斗争是推动一切事物发展的动力。”他有条不紊地说,“感情在相互倾轧中深入,你要的势均力敌,只能维持片刻的风平浪静,爱情说到底,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总有一个人会占据上风,有时是你,有时是我。”

  他分析得有理有据,尹蔓哑口无言,干巴巴道:“可是你不应该羞辱我。”

  这件事是他理亏,他总是在替她拿主意,无论是试探她、教训她、引导她,归根究底,他以一种权威的家长心态,完美在尹蔓身上复制了姜父对他的模式,楚央的事他没有相信她,因为根本不信任她可以处理好。

  “我说过,绝对不会发生第二次。”姜鹤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尹蔓,这两年来,除此之外,我有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楼下的收音机里,四胡起承转合,一个女声字正腔圆地唱:“难为你知轻知重得人意,难为你软语柔情解闷怀,难为你问饥问饱随着手儿转,难为你早起迟眠耐着性儿捱……万种的温存千般的亲爱,就是我那骨肉的亲人也赶不上你来!”

  尹蔓无法自欺欺人。

  长腔一收,甩板“哐”地一拍。

  她答道:“没有。”

  姜鹤远接着问:“那你现在提出分手,对我而言公不公平?”

  木板鼓板叮叮咚咚地响,婉转的唱腔三长两短,参次不齐:“天地深恩我还未曾报,就是那结草衔环也不称心怀……”

  尹蔓苦笑:“提分手的不是你么?”

  她不像他绝情,她说不出分手两个字。

  “我是为了,”姜鹤远顿了顿,“吓唬你。”

  “你没有吓唬我,”她拆穿他,“你有一瞬间是真的想过要和我分手,我知道。”

  这是她最难过的地方。

  姜鹤远沉默片刻,问她:“尹蔓,那你有没有一瞬间质疑过我值不值得你爱?”

  她不说话。

  半晌后,姜鹤远拍板定案:“既然爱了,就没有无辜者。”窗户终于被合拢,他关上锁,“走吧,该回家了。”

  尹蔓快被他说服了。

  她扶着窗台,说不清是无奈还是什么:“姜鹤远,你真的很适合去搞传销。”

  “只要你能听进去。”他在她耳边循循善诱,句句皆如蛊惑,“乖,回去了,嗯?”

  不能回家。

  有个声音在对她说,还有事情没解决,还有东西在扯住她的脚步。

  他还在主宰她。

  “我现在脑子很乱,理不清楚,”尹蔓坐在沙发上,烦闷地说,“我要好好想一想。”

  她性子倔强,姜鹤远没有逼她,转而道:“你今天出来,本来打算去哪里?”

  尹蔓坦白:“准备回云市。”

  任何事都有代价,她离开了邵江却爱上他,这就是她付出的代价。她被吓到了,只想赶紧走,离得远远的,最好让他找不到她,现下只有离开姜鹤远,她才能思考。

  尹蔓按着额头:“我们不适合在一起。”

  她一遇上他,意志力就不坚定,自我摇摇欲坠,成为他的附属品。

  话音落下,姜鹤远久久无言。

  他耐心地问:“那你究竟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做?”

  尹蔓不知道。她可以与邵江非黑即白地对抗,可是对于姜鹤远,她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才会如此彷徨。

  “要过年了,”姜鹤远说,“你先和我一起把年过完。”

  他与欲望勉力拉扯,艰难地给她安排:“然后我送你回昭市,你跟着老吴进报社实习。”

  “这一段时间,我不再见你。”

  他一步步朝她妥协,退让得不能再退。

  尹蔓望着他。

  鼓词隔着玻璃沉闷地响在僵持的空气里,悲怆黯然:“想人生,离合悲欢都是数,各奔前程各宽怀——”

  “如果等你开学了,还是接受不了目前的情况,”姜鹤远道,“尹蔓,你不用想着逃离我,我愿意送你出国。”

  他说:“你快点长大,然后来压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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