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冬雪又是一宿半睡半醒、迷迷瞪瞪的;脖梗子发硬,脑袋也显沉。天亮前,新安装的暖气片和管道“砰、砰”响了两声,接着又轻轻地、持续不断地“哧-哧-”叫起来,显得人愈加烦躁不安。温度也太高了些,连铺有柔软的老式雕花木棉床也变得热炕头似地烙人。龙光荣无可奈何地轻轻叹口气,只得披衣起床了。“这么早折腾什么?”睡在身边的梅玉芳(言说梅玉芳是英娘义结金兰三姐妹之一,英娘前夫去世后下嫁其老战友为第二任婆娘;梅玉芳在援朝战场归国后于次年春与龙光荣结婚。战后因一次偶然流产而失去生育能力,故抱养一农家弃儿并将其抚养大成人。。。。。。),稍微睁睁眼睛,翻了下肥胖沉重的身子,复又睡去,压得硬板床一阵吱吱响。他没说出烦乱的心绪。昨晚市歌舞团彩排,请有关领导审查新年节目时,竟完全忘记了请他这位刚刚离休不到一个月,管过多年文工作的副市长。可这种看来似小却着实令人不快的事,即使对自己的老伴儿也无法公开!-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八号了,往年这时候,他总会让自己主管的几个局、室,尽快汇总一年中标志主要成绩的“大事记”,以便部署新的一年的工作要点;总是忙着安排由他分工负责的新年军民联欢晚会和种种慰问活动;家里过年诸事,即使不去过问,也自然会有人样样送到的。而今年,正可谓阿庆嫂泼水--人一走,茶就凉呵,送来的几样东西是别人挑剩而又贼贵的。跟办公室要个吉普,去拉趟煤气罐(龙光荣是四野南下干部),也给你来个“请稍等”!虽然英娘调个车也不难,可让人难以下咽的是那口气!不过生闲气又有何益?给年轻人让位是大势所趋呀,明智地要求离休,又是自己亲自打的报告,有气跟谁生去?!他也曾努力排遣这些不快,举着放大镜读读《*选集》、《邓老文选》及看看报纸,甚至还心血来潮地学起书法和国画来。当了多年的文教市长,市里每次举办书画展览,都请他去审查,题字。每次又都不得不说上几句、留下几笔。可如今回头想想,什么行草隶篆,工笔、写意,什么布局和色调,还不都是现买现卖,应应景么?那时哪有闲心去研究这些毫无实质内容的雕虫小技?而现在,不但有了这份闲心,也有了充裕得叫他发愁的时间。他亲自去了一趟难得一去的书店,又叫艺术馆送来几支好笔和一卷宣纸。然而,虽然笔砚齐备,这毫无功底的创作,也并非轻而易举。临摹一张前些年留存下来的“梅花欢喜漫天雪”,那粗粗细细的长枝短干,画得象疙瘩溜秋的面条儿;傲雪的红梅,也点染成一片乱凿凿的牲口中蹄印;就连那司空见惯的满天飞雪,也画得不伦不类!英娘倒也会哄他,说俺北国无梅可赏,自然难以画好。可他个人偏跟自己过不去,说北国固然无雪,难道雪花还见得少了?每年从十月底到转年四月初,况且(据说他十四岁是抗联一路军小战士)上长白山打游击时爬冰卧雪,抗美援朝带领担架队上前线时啃雪团子就炒面,主管体育时每年观看滑雪比赛都要亲临雪场坐阵,在“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时顶着大风雪锄草喂马;最后这几年,又东奔西走,山南海北,看到了多少壮美、圣洁的好雪景,怎么到头来要把它们留在纸上,竟连一朵雪花也画不成形?他越发注意天气预报了。还好,昨晚心里正不自在,忽然预报说今天“阴有小雪”,想到一夜之后终于有雪可赏,可练笔作画了。才使他在悻悻然中有了点盼头儿。窗外灰蒙蒙的。可那企盼中的雪,还是迟迟不下!道旁光秃秃的树枝上,目力所及的高高低低房顶上,以及柏油路两边车马辗轧不到的地方,依旧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这种无雪的冬天,在他前后两次担任副市长的二十年生涯中,确属罕见。雪,那时多得成了灾,如今又少得叫人盼。还是痛痛快快下一场吧,让这灰秃秃的市容,快些变得银装素裹,分外妖娆起来!。。。。。。他差一点把心里念叨的这些话说出声。早饭很简单。整个儿单元的四室两厅里,只有他跟梅玉芳静静地喝着牛奶,吃着糕点。听大夫说,老年人心情不愉快时要禁忌吃糖。所以龙光荣稍加应付几口便放下了。梅玉芳倒不怕这些,她比老头儿小十几岁,眼下还在市政协维持着中层干部的角色,吃呀喝呀毫无禁忌。但她也不愿在家里多呆。虽然机关里并没什么紧要公务等着办,也总是一推饭碗,就早早到班儿上去喝茶、看报,扯扯、笑笑。今天也是这样,收拾完桌子,把小奶锅放回炉边,嘱咐龙光荣,等小外孙女醒来,给她热热再喝,说完,拎起小手提包就走了。--真是轻松愉快!龙光荣抽完饭后第一支烟,眼睛静静地瞪着那些淌着汗溜儿的花格玻璃窗,思考着今天该干点什么。雪,还没有要下的意思,那幅临摹画自然还难以得到启迪,那么。。。。。。楼下院儿内居然传进众孩童踢毽儿、跳绳、滚铁环、打陀螺清晰的追逐嬉闹声。“崩苞米花喽--,崩苞米花喽--”封得很严的窗户,似又传进吆喝声。是谁呢?大清早就跑到人家楼下来吵闹,过一会儿再爆炸似地“嗵”、“嗵”响个没完,那还让人受得了吗?当初选定莲城的角落给离休老干部盖楼,他就料到此事。离市中心近些虽有种种方便,可跟那些普通市民和一般职工混杂在一起,也会带来诸多麻烦。这跟原先住的那个依山傍水,幽静异常的大院落相比,真不能不说是有了质的区别!可又有什么办法?都有这一天啊!龙光荣沏上茶--这是他抽完第一支烟后的另一道不可更改的程序。他借着起身把暖壶放回茶盘的工夫,纵起长寿眉,额头贴窗往外搜寻一阵。他很快发现,附近几家的孩子已经各自端着小盆、拎着口袋或小筐,聚拢过去。那个崩苞米花的老头儿也真会找地方,路口边、楼角旁,既惹眼,又背风,还不影响车马行人。此时,他脚边的小炉子已经升起了通红的煤火;他正一手摇着风轮,一手转动着火上那个黑葫芦似的爆锅。既然摊子已经摆开,小顾客们又早团团围了上去,马上请他离开,似乎已难办到。那么。。。。。。“嗵”多亏龙光荣早有思想准备,心脏没发现异常变化。一股白气冲出爆锅,迅速消散,孩子们一阵欢快的叫喊,也随之归于平静。隔了一会儿,风轮又转起来,火苗又窜起来。唉--!这个不安静的地方,读书?作画?难!“姥爷--”小娟子醒了。--她爸她妈也学会了见缝插针,说大冬天的接送她上幼儿园太冷,前几天双双出差不在家,就一面让娟子的小舅山城去处门,一面把孩子送来叫姥爷哄着玩。不过也多亏了这个小东西,一天到晚跟他打转转,给他孤寂的心上,添了许多欢快的声音。“是叫楼外的动静给吵醒了吧?要穿衣裳吗?”他走到床边,拿起姥姥早给焐热的衣裤。“我自个儿会穿,不用你!”娟子的小脸蛋很圆,很红,很好看。毛绒绒的头发蓬散在脑袋瓜上,黑溜溜的大眼睛象两颗带露的葡萄粒儿。就是那一举一动的神情,也总带着一股盛气凌人的劲儿,连对他这位当过副市长的姥爷也敢支支派派的。“我今天早晨不喝牛奶了!”她一边套着裤子一边下达了指示。正要去厨房热奶的龙光荣停住脚步,困惑地望着她:“嗯?那你吃什么?”娟子一本正经地宣布:“我要吃新崩出来的、热乎乎的苞米花!”龙光荣是不以为然地笑笑:“苞米花儿能当饭吃么?”“你不说,你打游击那时候,还吃过炒苞米粒子吗?”“那是什么年月呀!”“别寻思光你敢,我也敢!”龙光荣不由得笑起来,笑得挺畅快。“好好好,就吃苞米花儿,咱们也去崩它一锅!”娟子笑着提上裤子,跳起来搂住他的脖梗,在姥爷闪着白胡茬的脸颊上使劲儿蹭了一下。这个小调皮,真会哄人。可是龙光荣翻箱倒柜,米盒子、面口袋全找遍了,也没找到一粒苞米或苞米楂子--是啊,平常谁吃它!“娟子,咱们。。。。。。崩点大米花吧。”“我不嘛,苞米花脆,大米花软!”“苞米花。。。。。。你姥姥咬不动啊!”“她那天不是走后门儿镶了牙吗?还说人家没要她的钱。。。。。。”“咳!算了、算了!小孩子知道什么‘后门’、‘前门’的?!”“不是姥姥跟你说的吗?我都听见了。”她不示弱,但也不强求统一意见,眨巴了一下大眼睛,又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再不,我崩苞米花,你跟姥姥崩大米花,谁也不兴吃谁的!”“可咱们家没有现成的苞米啊!”“没有不会去买?怪不得姥姥总说你,光会坐汽车,作报告。。。。。。”“去去去!听她胡说八道!”“才不呢!”她撅起小嘴儿,有些来气了,“你是心里不高兴,才假装说没有苞米。。。。。。熊谁?!”真拿她没办法。如今的小孩儿没有不知道的事,也没有不敢说的话。龙光荣只得装了一碗大米,叫她先去爆着,自己再去粮店买点苞米。他拎上小提包,锁好门,牵着娟子下了楼。又是“嗵”的一声爆响,喷射而出的苞米花,冲进前面的铁丝网兜里,空气中立刻荡起一股热烘烘的香味。“石爷爷,该我的啦!”“该我的啦!”孩子们着急地叫着,挤着,递着。“好好好,一个一个挨着来,别急。”崩苞米花的老头一边哄着孩子们,一边装好新的一锅,拧紧盖,又摇起风轮,转起铁葫芦爆锅的摇把子来。哧哧,飞升的烟灰熏黑了他的脸,红彤彤的火光又给这脸庞涂上了一层油彩似的亮色。他不时地看一下压力表,再笑眯眯地看看身边的孩子们。虽说这崩苞米花早已不是什么新鲜的玩艺儿了,可小家伙们依然眼巴巴地望着,围着,等着。被他们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石老头,心里变得比炉火还亮堂,手也摇得更来劲了。这个喜孜孜的老人,同眼下正领着小外孙女款步出楼的龙光荣,一个多月前,曾在市政府礼堂的主席台上,肩挨肩地坐过皮椅子,胸前戴过同样一颜色和样式的大红花。所不同的仅仅是,龙光荣属于建国前夕参加革命的老干部,而石老头却是个湖南和平解放前夕参加工作的老公务员。转眼就是小四十年呐!--那时石老头才二十出头吧?反正是打着光棍的毛头小伙子。在蒋介石刚刚败退台湾后无奇不有、盗匪猖獗的破烂儿市上,他也象这座莲城里多数渔民小贩一样,靠“叫街”混日子。俗话说:“码头破渔船,何管四季雨晴风里浪里江上行。”可就连这本小利薄的营生,他也干不起。没本钱,也没有那些家什儿。父母给他留下的,是一盘磨,一个柳条笸箩,还有粗细两个掌了底的破箩。老人们在世的时候,靠开磨房挣几个手工钱,赚点粗糠碎米儿。穷了一辈子,命又不济,熬到湖南和平解放前夕,反而相继无常。那头推磨的小毛驴,发送老人时换上了坟上用的榻木,龙光荣此后连磨也推不成了。不过总算留下那一门家传手艺--糖画。人又年轻,那时街上买卖糖苷也随便,他就先趸点红苕和糖苷,摆上水磨板,蹲在街边,支起小锅,将调染上食用色的糖苷在水磨板上且画上蝴蝶、花鸟鱼虾及各种动物造型,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老远就能闻见它的香味,又能欣赏,又是古城独特风味小吃;上街卖柴火的庄稼人,蹭在市场出摊儿的小贩子们,还有那些手里攥着点儿零钱儿的孩子们,都愿意来买他的糖苷吃;正所谓串串糖画点点记忆。他为人腼腆,有时画多了,也不得不站起来喊上两句:“哎--糖葫芦哟!”“还有糖鲤虾子先尝后买啦!”这叫卖声响亮,瓷实,在五行八门的小市场上很有吸引力。在刚建不久的市民主政府当总务科长的龙光荣,那天正好来到市场上购粮买菜。头上戴着灰色朱德帽,腰扎一条小皮带,显得年轻干练、眉清目秀。他听到石凯明的吆喝声,走到跟前笑着问:“真那么好吃?”“同志不信先尝尝,”石凯明撮起一串糖画递过去,又笑着说,“这不算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用尝了,来半斤糖虾,正好也饿了。”“好啦!”石凯明把串好的糖虾装进盘碟里,连同自己坐的小板凳,一块递给龙光荣。龙光荣吃了几个,味道果然香甜,比政府大院伙房做的甜菜还顺口,就问:“你贵姓啊?”“免贵,姓石。”“家里过去是干什么的?”“推磨的。糖画是家传手艺。”“几口人?”“老人都没福,无常了。媳妇还不知在谁腿肚里转筋,就我小哥儿一个。”“噢。。。。。。。听口气,你是本地人?”“对了!老家在茅坑。”龙光荣有点惋惜,望着他摇了摇头。石凯明以为人家不信,笑笑问:“这同志是寻思我瞎说吧?”“不,”龙光荣和蔼地告诉他,“我是想,你要不是游民,我就请你到咱民主政府伙房去当师傅了。”石凯明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儿,知道龙光荣不是逗他玩儿,就往前凑凑问:“首长贵姓?”“我不是首长,就叫我‘老荣’吧。”“老荣同志!政府院里没有别的活吗?我什么都能干。”“怎么舍得扔下你的手艺?”“这叫什么手艺?混一口饭吃吧!给民主政府打杂儿,也比这个吃香!”“不是吃香,是为人民服务!”“对,对!我就是愿意服务。”“那。。。。。。”龙光荣看他心挺诚,笑笑站起来,“等我回去研究研究。”想不到,蹲在街上卖糖画,就这样成了参加工作的媒介。龙光荣回去研究了这事,又派人调查了他家的历史情况,几天之后就把他找到民主政府当了勤杂员。石凯明干得挺顺心。扫院子,看大门,擦桌椅,送开水,机关里眼面前的杂务活,都由他一个人包下了。总务科长龙光荣和进进出出的领导干部们看见了,都觉得很满意,决定长期留用。难得的是,这个原先并没有多少革命觉悟的来自民间技艺的乡农,竟毅然决然上了抗美援朝战场。那是一九五0年冬天,随着暴风雪席卷北朝鲜而来的,还有气势汹汹的以美帝国主义为首的打着十六国联军越过“三八”线悍然将战火烧到了鸭绿江畔;并出动战机经常骚扰和轰炸我东北边境临江丹东各大、中小城市,严重破坏了我国社会主义刚刚起步的工农业生产和建设。为保家卫国,我志愿军“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入朝第一战役打响后,为保障前线打胜仗和后方军需物资供应,我一支后勤部队与当地朝鲜民众则不分昼夜紧急抢修被敌特破坏的铁道和公路、桥梁。一次,敌侦探并轰炸了我志愿军司令部临时所在地;毛岸英及另一位作战参谋为护卫机要档案来不及撤退而当场壮烈牺牲;为掩护作战室政首脑机关迅速撤向安全区域,档案要转移,有些重要备品如无线话报设备也需要藏匿防空司令部。石凯明帮着后勤作战部老荣经管那些他能插上手的活,到了临撤向新的前线防空司令部的那天夜里,他也跟着打起小行李卷,又格外背上行军小锅和碗筷,打算随着后勤机关一起转移。老荣这才告诉他,怕他在今后的紧急抢修行动中吃喝不便,撤到铁道桥梁工地后又用不上军部勤务士兵,决定让他暂时留在原军部后勤机关。石凯明心里失落落的,知道军人只有服从命令,没好强求。赶等第二天早晨,敌军的飞机已经在临时军部上空盘旋,空荡荡的后勤机关大院里只剩下石凯明一个人时,他突然发现有几个办公室的电话匣子还没有拆走!他心里一惊,马上挨屋检查,统共是七台。是拴了手榴弹引诱敌军的?不是!是破得不能再用了?也不是!这可怪啦,当初为了安装上这些电话,作战参谋部费了多大劲啊,如今怎么说扔就扔?仓促之间,他不知怎么就作出了一个十分大胆而又危险的决定:立刻找张小爬犁,拉上这七台电话及无线步话机,直奔前线指挥部方向追去!可是,他在冰天雪地里昼夜兼程,追赶了半个多月,穿插在频繁调动和布防的一支支朝鲜人民军大部队中寻找,到底也没找到老荣他们。但那憨力终究没算白出,电话机是急需的宝贝,终于在路经我志愿军驻守在汉江南岸口的某兵站时,被站长打了收条留下来。同时也把他硬性送进了野战医院,治好了他那双几乎要冻掉的脚。也正是在兵站,他认识了后来结为夫妻的那个女人。从朝鲜归国后,那个撤退时慌了手脚的失职者,受到了处分;石凯明则被记了一功,从此才算是一个正式入伍的公务员。后来随着机关部门的增多和扩大,又当了专管报纸、信件的收发员。除了:“特殊时期”里被审查的那一年零七个月,他一直“收发”到了上个月临退休的那一天!他心细如发。机关里的科、局、部、委、办、组、室等机构年年有变动,进进出出的文件和信件、订阅的报纸和杂志,也一年胜似一年,他总是把重要的一件件作好登记,一般的也都及时分放到各自的小匣子里,几十年没出过差错。他也勤快。怕邮递员上班后才把报纸、信件送到机关耽误时间,他每天不吃早饭,就骑车子去把大包小裹和所有的报纸、信件先取回来。早饭后一上班,他就分发和送到人们手里了;然后再把要邮走的一大堆装进他的大邮袋,亲自送到邮局。年年月月,风雨无阻。他又厚道。这位援朝老兵在市政府老老实实服务了小四十年,只知忠于职守,不知吃香占便宜。直到这次临办退休手续了,有些关心他的人才埋怨他,为什么前几年不早早“转干”?如今大院里有多少他曾经抱过的娃娃都当上了管人、管事、管钱、管物的干部,也有多少“以工代干”当上这个“长”那个“主任”。而他,却还只是个在册退伍兵,以至使新近成立起的,专门负责管理和照顾离、退休老干部的“老干部局”,竟无法把他纳入应该得到照管的行列之中!不过他倒也知足。自从老伴在他蹲班房那年得个暴病去了世,他就一心一意拉扯和指望着独生女儿珍珠了。女儿是石氏家族破天荒出现的一个大专毕业生,眼下正在家等待分配。他想,等珍珠一工作,几年后再结了婚,自己的晚景不也说得过去吗?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不过奔忙了一辈子,如今叫他冷丁闲下来,也实在闲不住。女儿等待分配的这些日子,比往常更多地照管起家务来,凡事不用他再操心、动手。他在几经琢磨之后,买来现在这套崩苞米花的“机器”,每天街头巷尾,背风朝阳的地点升起炉火,崩上几锅。添补几个零用钱还在其次,能哄孩子们玩玩,活动活动筋骨,身心也都变得舒坦,痛快。“嗵--!”又是一锅。烟气消散着,散金碎玉般的苞米花呈现在孩子们跟前。“呵--老石!闹了半天是你呀?”石凯明抬起被熏烤得热烘烘的眼睛,精神顿时一振,连忙站起身来拍拍衣裳,笑着问:“龙市长!看搬到这个新楼来住了?”“咳!离开那个老窝儿半个月了。。。。。。你怎么干上这个?”石凯明笑着看看龙光荣脸上的气色和他领着的小女孩,轻轻晃晃头说:“闲着没营生,又没个孙子孙女的领着玩,就用这个招引一帮吧!--这是娥儿的孩子吧?真象她妈小时候那模样儿。叫什么?”“我叫娟子!”娟子奶声奶气地回答着,忽闪着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望着这个跟她姥爷年岁相仿的老头儿,羡慕地拉了下姥爷的手说,“你要会崩就好了!”两个老头儿吃惊似地对视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龙光荣低下头告诉娟子:“快叫石爷爷!”“石爷爷,我也要崩苞米花!”“哎--!好啦,我给娟子崩一大锅,哈哈哈!”“可姥爷家光有破大米,没有苞米。。。。。。”石凯明听罢,笑着回身拿起自己那个小提兜抖了抖说:“我这儿有用不着现去买!”他把娟子哄笑了,才又请龙光荣先领孩子回家等着。他拇指龙光荣的咽喉说:“你爱犯咳嗽病,外头风大。”龙光荣笑了笑,还是决定把娟子留下来,自己亲自上趟粮店。这倒不仅仅是为了怕石老头白送了那碗苞米,而是有意暂避一时,让心里平静平静。真的,今天无意中在这街头看见自己这个老部下,心里猛地涌上来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使他无法在那里久停。龙光荣忙忙迭迭地走了。拐了个街角,好容易才找到附近的这家粮店。却又只供应新年的大米的精粉,没有苞米。等粮店的负责人认出他的身份,请他留下卡片本,以便事后送到时,他才又发现自己既没带那个小红本,又没揣一角钱,差点闹出个大笑话!娟子挎着一大包苞米花,倚着房门大吃大嚼着。看见姥爷低头不语地上得楼来,尖起嗓子问:“买着了吗?”“没有。”“那个石爷爷有!--他还在那儿崩吗?”“外头风大,他等火下去就上来歇歇。”“你叫他来啦?”“叫了。”“那可好了,往后我天天吃苞米花!”龙光荣领着小外孙女进了屋,沏上茶等着,果然隔不多会儿石凯明便进了门。他先低头看看自己的浑身上下,没好意思往那蒙着“虎啸神洲”大扇巾的沙发上坐,到墙角找了把光板椅子,轻轻坐下来。他满脸笑容地打量着这个新住室,宽敞、明亮、温暖、舒适,窗台上摆满了名贵的君子兰,不由得频频点着花白的脑袋,好象在为龙市长表示着满意。“你也住得不远吧?”龙光荣一边指指刚给他沏的茶,一边亲切地问。石凯明忙挪挪茶杯,起身透过玻璃窗,指指河对面坡上那片黄乎乎的小房说:“还在河东那山坡上呢。六0年,多亏您亲自批给我那一间半房,虽说是简易的,倒还能顶几年。”龙光荣心里咯登一声!没想到这随便问起的一句话,倒叫他大吃一惊!三十几年前,他做为市政府秘书长,亲自批给下属一间半简易房是完全可能的,不过早已忘得无影无踪了。使他感动而又觉得略略有愧的,不仅是这个老部下至今还感恩戴德地牢记此事,更因为那批临时解围性的土墙烂瓦简易住房,蹉跎三十余年之久,没能扒倒重盖,而老石竟至今还住在那里!--这几年,机关家属楼盖了一幢又一幢,他,怎么一直没换?!“这君子兰串箭了,春节准能开呢!”石凯明手捧茶杯,望着那又宽又短又亮,脉纹突起而厚实的绿叶,赞叹着一支支刚拱出的花莛。若在往常,如果有谁来赞赏龙光荣亲手栽培的君子兰,他会当作是最美好的精神享受。可今天,他从背后静静望着石凯明那并不亚于自己的花白头发,那业已微微驼起的后背,那衣裤上沾满的灰尘,心里忽然有点发酸,嗓子也有点发堵了。连喝了两口热茶压了压才问:“老石!你那房子的事,怎么不早跟我说一声啊?应该调一调了嘛!”“我。。。。。。”石凯明转身发现了老首长那既关切又责备的目光,一股热流涌遍全身,他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没想。。。。。。”“不想怎么行啊?老同志了嘛!再说还得考虑孩子们哪!”“我。。。。。。就那一个丫头,好办。”“那也得替他们早安排啊!--多大了?在哪儿?有没有什么困难?”“没有。她眼瞅二十四了,上个月刚从咱们市师范学院毕业。”“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你也有个念大专的孩子?”“跟您那个老儿子杰儿在一个班。”“他们是同学?这么说也正等分配呢?”“是啊,听说学校挺照顾咱,知道咱在援朝战争中腿脚负过伤起火不方便,她又没妈,我这又退了,说是要把她分到市里哪个中学呢!”“那应该嘛!--有对象了没有?”“有了。也是他们学院去年毕业的,分到山里茅坑村当老师。姓金。”“等我给你说说,把他调到市里来。让他们俩成个家,你也该象我这样了。”“那敢情好,我就盼着这一天呢。”龙光荣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对老下级略表寸心的机会,心里才感到一点解脱和欣慰。连一直咔咔吃着苞米花的小娟子,也受到了感染似的,不时跟着两个老头儿嘻嘻笑上两声。但这欢畅的情绪并没有延续多久,就被屋门猛然“当”的一声响给打断了。三个人面面相觑。还是娟子机敏,喊了声“是我小舅”,就跑上前去拧开了弹簧锁。谁知娟子被就势闯进来的那个人一撞,正好摔倒在地,哇地一声哭起来。龙光荣立眉竖眼地盯着横冲直撞的龙波,儿子也脸色难看地瞪着他和石老头。石凯明稍一清醒过来,赶忙扶起哭着的娟子,收拾好撒了一地的苞米花,又斟酌着字句,替龙光荣压了压火,才拿起自己的老军帽,退出了这个一切都令人羡慕的家--多么象样儿的一个家啊!来到楼外,石凯明把崩苞米花的家什装上小车,咯咯吱吱地推着上了河对岸的山。走近自己家住的那幢简易房,看见烟囱还没冒烟,知道女儿还没回来。早晨珍珠被几个同学叫走了,说是到学校开会。石凯明想到是不是分配有了什么眉目吧?刚才龙市长那个宝贝儿子的吓人样子,会不会跟分配有关系?不过,也实在惯得不象样儿了。。。。。。他难为情地摇了摇头。石凯明家这扇钉着牛皮纸和塑料布的破旧风门,可架不住那种踢法。他小心翼翼地开开锁,进屋捅开封着的炉子,坐上锅。一直等到饭菜都做好了,头发和围巾上挂着霜花、脸颊冻得红扑扑的珍珠,才笑眯眯地走进来。果然猜对了。石凯明从女儿口里得知,龙波原以为定会留在市内的,结果却分到了外县;而在市里只能留下三名的指标中,珍珠却占了第二名。珍珠洗罢手,放上饭桌,又告诉父亲说,系里的吴主任让她饭后再去学校帮助抄写材料,只好让爸爸去买新年供应的腊肉和鲜菜了。石凯明一面点着头,一面向女儿说了龙市长的那个许诺,珍珠兴奋地说:“那更得好好过过这个新年了!”是的,应该!石凯明直到吃完饭,望着女儿高挑的背影走出门去,心里还反复念叨着这句话。他觉得浑身涌流着一股热乎乎的东西,目光慢慢落在墙角那张老伴的遗像上。好象终于可以向那个不幸的女人作个交待了似的,他默默地告慰着:你当年撇下的小丫头,已经长大成人,就要当上老师了!。。。。。。可他又忽然想起龙市长来,觉得此时的欣喜之情是一种自私,有点说不过去!--一个老收发员的姑娘留在了市里,而市长的儿子反倒分配到山沟里,这。。。。。。可叫他说句什么好呢?他带上钱和网兜,心神不宁地上了街。街上好热闹。指挂灯的,放炮的,买卖年货,人流拥挤,东西也多得数不过来!他在农贸市场上买了几斤绿豆芽、胡萝卜和蒜苗,又来到商店买了肉,这才背着沉甸甸的一大兜子走出来。街上更挤了,脚下也有些一跐一滑。他正格外小心地往前走着,不知哪个冒失鬼没头苍蝇似地碰了他一趔趄,要不是背后有人赶快扶住了他,准摔个仰八叉!他朝扶住自己的那小伙子道了谢,又本能地扭头瞅瞅早已擦肩而过的那个楞头青,刚想说句什么,忽又发现随后跟上来来的恰恰是龙市长的夫人-梅主任!她那粗墩墩的身上,穿着一件黑呢短大衣,打着褶儿的脖子上,松松地围着一条驼色拉毛围巾,头发上又扣了顶螺丝转形的蓝毛线帽;帽沿下、围巾上堆起的脸蛋子,嘟噜着两疙瘩横肉;两只眼睛也象镶嵌着寒光闪闪的冰球似的,一看就叫人发冷。但又毕竟是熟人,石凯明不能不首先搭讪:“梅主任也来办年货啦?”谁知回答他的却是:“还有心思过年?!哭也哭不上溜儿啦!”石凯明后悔自己多嘴了。这梅玉芳的为人他不是不知道,别说在机关大院的女干部里,就是单说在三、四十位书记、市长、主任、主席等市级领导的夫人之中,也是出了名的拔尖人物!何况眼下气正不顺,何苦招惹她?!石凯明想赶快抽身走开,不料她倒猛然收住脚,瞪起冰冷的眼珠子审视起他来:“听说,你那个丫头倒留在市里了?”石凯明有点理屈似地告诉她:“学校考虑了我们家的情况。。。。。。”“考虑个屁!”梅玉芳不等他说完就不干不净地骂起来了,“在台上一天千好万好,恨不能给你添腚!下了台谁认识你老几?!管你有什么特殊情况?!--老石!准是也没少送吧,听说有的人家都花七、八百啦!”梅玉芳旁若无人地冲他斥责着,冰球似的眼睛左一瞥、右一转地扫视着过往行人,好象谁都欠着她二百吊似的。“妈!你在那儿穷叨叨什么?!”听见这声喊,石凯明才发现,刚才那个险些把他撞倒的人正是龙波!他那身闪着亮光、鼓鼓囊囊的鸭绒服夹克,裹着他的脑袋和上半截身子,象矗在地上的四方水泥柱子!石凯明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劝劝这怒火中烧的母子俩,只好望着他们蹶蹶跶跶、一前一后拐进楼角后的小岔道。直到他们的背影消逝了,石凯明还没挪动一步。他有点奇怪,为什么半个钟头前,他还为龙波的分配到外县过意不去,而此刻,倒暗暗赞成这种分配方案了。人啊,人?怎么能一口咬不着个豆儿,就变成这个模样?!值得吗?他也有点生自个儿的气!--为了珍珠的事,与其叫人说三道四,倒不如早给老师送点什么表表心意!这几年,在机关大楼里,他也听说过“小白棍(烟)不顶事儿,冒冒沫儿(酒)顶一阵,办事还得靠小车、土鸡土鸭猪牛羊”的种种诀窍,甚至也知道某些要人直接往信封里塞“百元”票子的种种丑闻!可他,宁愿过着无求于人的死板生活,也不愿去当那种下三烂。真的!珍珠毕业前夕,想到老师的几年辛勤栽培,他也曾有心要把机关奖励给他的那套细瓷茶具,让珍珠给老师送去。可掂来掂去,不是舍不得这点东西,而是总觉得没法张个嘴,也怕给人家添什么麻烦,所以至今还完好地保存在纸盒里。现在回头一琢磨,他觉得那些担心和疑虑倒是多余了,反正没走“后门”,没送礼,人家也说你“走”了、“送”了,那何不光明正大送了去,也算让老师留个纪念?!他终于下定决心,明天分配方案一公布,他就陪着珍珠到系主任吴老师家致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