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弱水三千
“我……我方才说……要替他寻一门亲事……他不听话……所以……”
“所以你就这么打他?”
“长兄如父……”
她舒了一口气,将地上的冉兴让搀了起来。
“兴让不同意自有他的缘由,你可曾听他说了?”
“没……没有……”
“那你便不分青红皂白的出手打他?”
“我……”
“虽说长兄如父,可你这样未免有些过了,还不向他道歉?”
他满目的自责,和一脸难言的愧疚,确实让我方才的怒火消了一点儿,也仅仅只是一点点。
“兴让……兄长……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她又拉着我走到了柳文鸳的面前。
“柳姑娘方才好意拉你,你却出手将她推开,又该如何?”
柳文鸳此刻低着头,我向她福了一礼。
“文鸳姑娘……少英……这厢给你……赔个不是……”
待我赔完了礼,她这才替我理着方才因打斗而有些乱了的衣装,紧接着便将我和冉兴让一同推出了门外。
“好了,柳姑娘的伤交给我了,你们两个大老爷们儿自己出去解决。切记!可不要再不问缘由就胡乱动手哦,尤其是你!”
她撅着嘴指着我,一个白眼甩出来便关上了房门。
“你跟我过来!”
带着冉兴让来到了后山,我负手背对着他,喃喃开口。
“这里没有别人,我要你一五一十的……说个明白!”
他慌忙地跪了下来。
“是,兄长……那夜你走以后……的确有人又来窥探,当时我穿着兄长的衣服……又用兄长的暗器将他们击退。太平了一日,次夜公主醒来想要喝水,我便替她倒了杯水,当时有些口渴也就喝了。岂料……岂料不出片刻……”
水……
难不成是他们在水中下了药?
“继续说!”
“我是过后才反应过来……那水中被下了药……当时我与公主皆是……偏巧我又身着兄长的衣服,戴上了面具……所以公主误将我……当成了兄长……”
我只觉得气结于心,胸口又憋又痛,脚下似踩着棉花,有些发软。
我转过身,对上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眸,这副容貌,是我在这里的至亲,若不是他长得和他一模一样,我真想杀了他!
“事后我也后悔万千……兄长待我恩重如山……我……”
我一拳打在了假山石上,拳头只觉得麻木,没有一丝痛感。
“他们可知道是你?”
“当时交手,那人曾疑惑过为何我还会在这儿,我想……他们并未认出我不是兄长……”
一次又一次的将我逼上绝路,一次又一次的要伤害我身边的人,看来我绝不能再姑息了!
“你可知……他们是谁的人?”
“福恭王……朱常洵……”
心里突然犹如刀绞,附身一咳,绿草上已沾满了我的鲜血。
“姐姐……”
他上前来将我摇晃的身影扶住。
“姐姐切莫忧心伤神……若是姐姐心中愤恨难平……兴让愿以命相偿!”
我将他的衣领提起,他紧紧闭着眼睛,确实没有想要反抗的意思。
带她游山玩水,令她旧疾发作的人是我……让冉兴让保护她,不能摘下面具的也是我……万安山上留下照顾柳文鸳的还是我……
归根究底,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终究是我……
而我……又如何下得去手?
漫不说他是我的弟弟,就说当初阴阳和合散的威力我不是没有尝过,倘若我不是因为这副身躯……
当年襄阳城中只怕亦会如此……
我闭上眼睛,将他推开。
“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姐姐?”
他抬起头,眼中有些不可置信。
“从今往后,我与公主……便算是真正的夫妻了……”
他单膝跪下,向我抱拳。
“是……此事绝不会有人知道……”
我示意他起来。
“以后,你便与她少见些……今夜,便带着柳文鸳回京吧!”
“那么兄长……”
“还有最后一个地方,是她最想去的,年后便回京,那时……我一定会让他们……全都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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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让也真是,走了也不向你我打个招呼……”
我拿着笔,细细的给她画眉,一只手将她的下巴托起。
“别乱动……不然就画歪了……”
最后沾上红黛,在她眉间画上了梅花花钿。
她一脸的不情不愿,略微带着嫌弃。
“咦~就你这技术……得了吧……别把我给画成美猴王就谢天……天呐……”
她痴痴的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仿佛有些不大相信。
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
“应惭西子,实愧王嫱。
瑶池不二,紫府无双。
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她将我一拐,一脸嗔态。
“夸大其词,也不怕口舌生疮?”
“今夕何夕,遇此良人。
幸得识卿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暖春。”
“那我只问你一句话,看你如何作答?”
我盘腿与她对坐,将手至于腿上,闭眼嘘声说道。
“讲来。”
“你觉着文鸳可好?”
“啊?”
“文鸳不喜欢你时你待如何?文鸳从前喜欢你,如今不喜欢你时你待如何?文鸳如今喜欢你,来日不喜欢你时又待如何?你喜欢她时她不喜欢你,你待如何?你不喜欢她时她偏又喜欢上了你,又待如何?”
听着她这样没头没脑的一通言语,我只听得“喜欢”和“不喜欢”这几个字,细细想来,不禁大笑。
她有些一头雾水,见我一笑,不免有些性急。
“你笑什么啊?你说说看啊……”
我抬手轻轻戳了戳她眉心的梅花花钿。
“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她愣住了。
“瓢之漂水奈何?”
“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
“水止珠沉,奈何?”
“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
她的眼神有些坚定,瞳孔中闪烁着微光,语气稍稍缓和却又带着一如往常的倔强。
“你可知,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
我将她的手握着,同我的手一起置于腿上,冁然一笑。
“有如三宝。”
笑靥如花,我顺势将腿移开,她静静靠在我的怀中。
“夫君可是君子?”
“自是!”
“可知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将头抬起来,看着我发笑。
“妾愿做蒲苇,君可为磐石?”
我用手捧着她的脸,深深地凝视着她眉间的花钿。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她抬起两只手,捏着我的双颊,笑意更深。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媁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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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三十八年,腊月十二。
“一寸相思一段情,一曲离殇一断肠,一方尘土一刹烟,一度君华一相送,一世长安一生忆。”
我与她手中拿着同一盏孔明灯,站在长安城的城楼之上。
“这便是你朝思暮想,故事中的长安城了。”
“正是!”
我戛然一笑。
“长安大街初相遇,紫袍小儿马蹄疾。却道何人?原是皇家女。”
她的声音悠悠传来。
“金銮殿上试文采,五步作词惊天下。百般刁难,岂料倔性难犯。”
“成亲后,你我两相生厌,彼此作弄,实乃一塌糊涂……”
回想起那一夜,着实让我有些难堪,却又想笑。
“禁足期间,虽与君琴瑟在御,却老是无端挑衅,岁月倒不算静好。”
“游历苏杭,识卿侠骨柔肠,感念上苍,赐我如花美眷,共枕同床。”
“战场无情,刀剑无眼,阴山之上拾到定情金枪,梦断愁肠。”
“阆州多情,剑阁峥嵘,巴渝崇山峻岭,此刻身处异乡,有你足矣。”
此时的孔明灯已经有些升起,看来是可以松手了。
我与她渐渐松开了手,看着孔明灯冉冉上升,对面的她微微启齿。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我将她紧紧揽在怀中,想起白日里她见到我之前让玉麟帮忙在长安城郊的竹林早已替她盖好的小竹楼,那时的喜上眉梢和惊喜欲狂。
若是就此隐居,或许我愿意放下之前所有的恩怨。
不知不觉的,雪下的越发的紧,我用手拂着她发上的雪,她替我拢着毛裘披风,撑起了在阆州时买的这把油纸伞。
我拉起了她的手。
“媁儿,咱们回家吧!”
笑颜如花绽,玉音婉转流。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