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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意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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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番外·十里杏花街·春意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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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兰无恙又在偷偷翻看神谷吉的日记了。

  神谷吉写着:那一日,天空澄碧如洗,捡到一个死人,晦气,救之。

  再翻一页,写着:天气一如既往的好,路过同一个地方,又捡到一个死人,真的很晦气,再救之。

  贺兰无恙兴致勃勃地继续往下看,忽然听到他娘亲喊道:“天——佑,白老大喊你吃小龙虾了。”

  娘亲总是喜欢这样搞突袭,贺兰无恙被吓得立马将日记合上藏好,装作找医书的样子。但他依稀记得,刚刚未来得及仔细看的那一页,好像写着“摸约是殉情”几个字。

  殉情。

  他还不懂那两个字的含义。

  他只知道,自从偷看了神谷吉的日记之后,就知道了一些连他娘亲都不知道的秘密。比如说,第一个被神谷吉救下来的那个人是白老大,第二个人就是自己的娘亲。

  听神谷吉说,娘亲从那么高的断桥崖掉下来的时候,腹中还怀着自己,而自己却依旧安然无恙,也不知是哪位神仙暗中吹了口仙气儿,让上天保佑了自己。

  总之,自己的名字就是这样得来的。

  无恙想得出神,就闻到一阵香味儿飘进书阁,他娘亲手中握着一串烤虾肉,懒洋洋地倚在门边道:“读书归读书,不要变成书呆子。饿不饿?你再不去吃,我和白老大全吃光了。”

  白老大烤的虾简直极品美味啊。

  无恙嘴馋得不行,小声嘟囔道:“娘亲你真是的,每次都偷偷先吃,也不给我多留点儿。”

  贺兰僖耸耸肩,打着哈哈:“没办法,白老大比较喜欢我,我偷偷吃,他也愿意包庇我啊。”

  无恙认栽,好吧,这是事实,他只能非常不爽地转身小跑出去,赶紧把剩下的都抢走。

  贺兰僖望着无恙的背影,摇了摇头。

  这个儿子啊——

  说白了,她个人认为是凭空得来的,反正稀里糊涂就生下了,而且她连孩子的爹是谁,她都不知道。

  她磕到头,对过去的记忆,是一片空白。

  神谷吉从她身上找到一张手帕,上面绣着贺兰僖和卿諝二字。她想,贺兰僖应该就是她的名字,而卿諝,或许是孩子他爹。

  可是万一不是呢?那就丢脸了。想了想,比起姓卿来说,无恙还是姓贺兰来得保险。

  她真是头疼。

  五年了。

  她还不记得关于她的过去,可连无恙也时常会问上一问,自己的老爹是谁这样的问题。

  她现在隐居的这座山林,能见得到的男人除了有可以当无恙爷爷的神医神谷吉之外,还有一个就是白老大了。当她答不上来无恙的问题的时候,她就随手一指:“那你就暂且把白老大当你爹吧。”如果他那么想要一个爹的话。

  白老大是个瞎子。

  贺兰僖猜测,而且还是个很俊的瞎子。尽管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眼睛,因为他的眼睛无法见光,常年用一条白布蒙住。

  可他很厉害,即便他眼睛看不见,还是能准确地分辨出任何方向,甚至不需要拐杖。有一次在微风吹拂的黄昏下,在山林中,他们带着无恙三人一起为神谷吉采草药的时候,忽然遇到一条蛇从灌木中溜了出来,还未接近无恙,就被他甩出去的石头砸晕了脑袋。

  贺兰僖太惊讶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佩服佩服。”他应该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厉害吧?虽然,他和自己一样都不记得前尘往事。贺兰僖已经开始浮想联翩他没有瞎之前的样子,那是怎样的光景。

  可他只是淡淡地笑笑,嗓音那么醇厚:“眼睛看不见,听力便灵敏了。”

  贺兰僖望着他一袭出尘的白衣,手忽然被他轻握住,牵到小路没有草的那一边:“这边更安全一点。”

  不知为何,被他握住的那一刻,贺兰僖心中忽然浮现出一种想哭的感受。

  好像有某些片段闪现在自己脑海中。

  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在某个山上,也是在采草药的时候,也是某个穿白衣的男子,有个姑娘在他面前班门弄斧,最终他中了毒,不得动弹,被她扶到一旁靠在树下坐着。

  那明明是雕虫小技,他却掉进了陷阱,她也难以相信,可他却对那个姑娘说:“也许是因为,我独独对你没有防备。”

  贺兰无恙对他的崇拜一点也不比贺兰僖少,他当即就对他的白老大说:“白老大,那你能不能也教教我,怎么样才能让耳朵听的比眼睛看的还厉害呢?”

  然后,某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里,贺兰僖就坐在一旁的秋千上,咬着苹果看他教无恙练习如何对周边的风吹草动更加敏感。

  他递给无恙白布条,让他学着自己一样蒙住眼睛。贺兰僖咬着苹果,微微怔住,有那么一刻,她望着两个同样蒙住眼睛的那两个人,都是那样精致的下巴、浓密的剑眉,相似得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但她没来得及多想,肩上忽然被人一拍,神谷吉捋着胡须把她叫了过去:“发什么呆啊?快过来帮忙搅和泥,最近接了十个泥人的活儿,可以赚一大笔。”

  医者好歹都有点仁心医德,神谷吉却是个财迷。贺兰僖现在觉得,当初他救下自己,不是因为同情自己,而是因为缺个可以帮他打下手的小丫鬟。

  哎。

  贺兰僖起身,抱着一根大木棍开始搅和这些稀有泥土。原本泥土是土褐色的,掺了神谷吉特质的药水后,泥土颜色就变得和人体颜色差不多。

  神谷吉最大的本领就是用这些泥土来捏泥人儿,贺兰僖觉得相当的可怕,因为他捏的泥人儿,和真人相差无几,连睫毛都根根分明,到了可以以假乱真的地步。很多达官贵人都出大价钱找他捏已故的亲人以解思念,毕竟他捏的泥人儿,保存个两三年不变化都没问题。

  “唉,”贺兰僖叹了口气,“谷神医,你这么贪财,有没有捏过不收钱的泥人儿啊?”

  神谷吉满意地看着他捏出的作品:“去去去,问那么多干嘛?干活儿干活儿。”

  贺兰僖打了个哈欠。

  其实,神谷吉还是捏过那么一个不收钱的泥人的。

  那还是五年前的事了,就是他日记里捡到的那第一个人。可惨啊,身中剧毒,还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神谷吉竟然有了点同情心,鬼使神差地竟然把他捡了回去。

  然后,神谷吉捏了个和他一样的泥人儿放在原地。神谷吉想,应该会有人来寻他,如果是某些追杀他的官兵,那就好人做到底,把官兵都解决了,可没想到是三个眼神悲痛的人,其中一个穿着喜服的姑娘抱着他捏的泥人儿,哭得肝肠寸断。

  悲伤使人目盲,神谷吉想,在仓促下捏的一个半成品,居然也没有被瞧出破绽,自己可真是个天才。

  可他没有告诉她,她抱着的不过是个泥人而已。因为年轻时候的神谷吉只爱过一个人,可那个人嫁给了别人,从那一刻起,他觉得,爱情是一个无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有好结果的东西。

  她既然当她怀里的那个人死了,那就当他死了吧。

  可后来他再一次经过那个地方,又捡到一人,却是那位姑娘。竟然——殉情了啊。神谷吉有一瞬间的懵了,救下她也不知是因为她腹中有个孩子,还是那一刻她让自己相信了情爱的坚定。

  可他还是什么都不说,就看着这两个人一起生活了五年,谁也不知道谁的过去。毕竟——关神谷吉什么事呢?

  可他还是忍不住复杂地看了贺兰僖一眼,然后不经意的口吻问她:“小白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你知道了吧?”

  哦——

  贺兰僖垂着头,不说话。这种事情,不用说出来,她心里有数的。

  他的眼睛,在这五年里,神谷吉一直没有停止为他治疗过。神谷吉说,不出三天,就可以重见光明了。

  而贺兰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对自己说过,等他眼睛好了,他就要离开这片隐居了五年的地方,去寻找他记忆里的那位姑娘。

  自己啊,是完全一点都不记得从前的事,而他还隐约记得那么一位姑娘,虽然是模糊的,但是他曾笑着说:“我猜,她应该很顽皮。”

  那语气,那笑容,让她有些难过……或者说,就是嫉妒吧。

  她嫉妒的不止这一点,她还嫉妒很多。

  比如,她问他,为什么那么会做小龙虾,他想了想,说:“好像记忆里的那个姑娘喜欢吃,她似乎……还为小龙虾吃过醋。”然后笑起来,“若是有朝一日我记起来她是谁,定能找到她。然后,再也不让她吃醋。”

  再比如,他有一块特别漂亮的石头。贺兰僖从认识他起,就看见他每日将那块石头泡在神谷吉特质的药水里,久而久之,石头变成了透明的,放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星星。

  她问,干嘛要这样做?他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好半响才有些不确定地说:“那位姑娘为小龙虾吃醋后,我好像说过,要补偿她,所以会送她一块特别漂亮的石头,”他微微惆怅,“希望……能早日想起她。”

  每每听到这样的话,贺兰僖都特别难过。

  神谷吉见她一直发呆,终于忍不住推波助澜了:“你胆子不是很大吗?喜欢他,你就说啊。”

  贺兰僖装作不可恭维的模样:“岂敢岂敢。”

  她确实是不敢,不知为何,她潜意识里总是怕被拒绝,就仿佛是因为曾经她被拒绝过很多次一样。

  可她也不是那么没胆量的人,她选择了暗示,比如当着他的面对无恙说,“你可以把白老大当爹。”

  但他只是笑笑,不说话。

  那份无言的笑容,就是明眼人都知道的拒绝。

  她不笨。

  已经是春天了,满山林的花都开了,山间弥漫着清香。可夜风却是凉凉的,贺兰僖站在水里,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河边,对她道:“会生病的,上来。”

  贺兰僖回过头看他,月光下,他一袭白衣如雪,束在眼睛上的白布也被风吹得摇摆,仿佛他距离自己很远。

  贺兰僖本不是一个喜欢哭的人,但她就是觉得想流泪。

  她像是没听到的一样,继续往更深的地方走,不知为何就下意识地问出一句:“我有点想学游水,你要不要教教我?”

  他跟着往水边淌,速度很快地接近她,拉住她的胳膊,低声道:“上去吧。”

  贺兰僖微微笑着:“你的眼睛,是不是已经好了?”

  他弯了弯唇:“嗯。”

  贺兰僖看见他唇边的笑容,就知道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了。

  “那,你要不要看看我的样子?”贺兰僖做最后一丝争取。

  他慢慢解开束住自己眼睛的白布,在睁眼的那一刹那,眸中灿若星子。那是一双漆黑的眼眸,眸中出现自己的影子,贺兰僖有一瞬的感动。

  月光下,他说:“无论我去哪里,我会记得你。”

  所以她还是没有忍住,说了出来:“而我喜欢你。”

  她说完就后悔了,因为觉得丢脸。于是她转身小跑离开,却不想还在水中,就那么飘了起来跌倒下去,顺便带倒了他。

  两个人沉在水中,贺兰僖睁开眼,在水里望着他的脸。

  那一刻有种奇怪的感受。

  好像是前世今生,曾经有过此时此刻这样的场景。

  又好像是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反正已经丢脸了,就再丢脸一次好了。

  于是她搂住了他的脖子,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又忽然重重一咬。

  她也不知为什么要咬他,她只是觉得,曾经自己好像也这样在水里咬过一个人。

  那好像是她的初吻。

  然后,他猛地站了起来,眼中闪过极为复杂的震惊,“贺兰……”那个僖字没有说出来,他就离开了。

  贺兰僖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格外的落寞。

  她也兀自上岸,第二日,便不再见到他的身影。他走了。神谷吉也开始赶她了:“他走了,你也走吧。”年轻人啊,坚持的事情应该一直坚持,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要知道,有些东西,是好不容易才得来的。

  即便神谷吉不赶她,她也是要走的。她感觉自己上一辈子在山林里呆了很久,这一辈子还在山林里呆了很久,着实要去远方看一看。

  她收拾好情绪,收拾好包袱,带着贺兰无恙一起去旅行了。

  在路上的时候,她对无恙说:“无恙啊,你要做好一个准备。”

  无恙心中一个咯噔:“什么准备?”

  “一辈子没爹的准备。”

  “啊……”无恙皱出一个苦瓜脸,“娘亲啊,你要不要这么丧气啊?”

  “丧气也是一种态度嘛,”贺兰僖强调,然后满足他的决心,“既然你那么想有个爹,那我们去找这个人吧,”她抽出一直带在身边的手帕,指着上面两个笔画繁多的字,“跟着我念,卿——諝,也许这人就是你爹了,我们去找他吧。”

  “啊?那我们不去找白老大啊?”

  “闭嘴,什么白老大黑老大,卿諝才是你爹,我们去找他。”贺兰僖一想起他就生气,什么人啊,不就亲个嘴嘛,当日他是什么表情?震惊?震惊得不得了?

  ……

  她再也不会主动吻男人了。

  和神谷吉一起生活的山林在西桑国,右边的邻居是阿里国。贺兰僖没由来的就讨厌这个国家,于是一路往反方向行走,她带着无恙来到了卫国。

  无恙嗅了嗅:“娘亲,我好像闻到了烤鸭的味道。”

  贺兰僖一抬头,上面写着闲云楼三个字。

  “饿了?”

  “嗯。”

  “我也饿了,去吃饭。”

  真是扑鼻而来的熟悉感。

  吃饭的时候,无恙指着坐在窗边的一个俊逸的男人道:“娘亲,那个人看了我们好久了,他会不会认识你?”又兴奋道,“他会不会是我爹爹?”

  贺兰僖抬头看了一眼那人,他长得极为清秀,肤色很白,只可惜腿脚不太方便,坐在轮椅上。

  贺兰僖敲了敲无恙的头:“怎么看谁谁都是你爹爹?好好吃饭,养胖一点,娘亲再去点两个菜来。”

  无恙撇了撇嘴,哼,娘亲现在明明就是在生气白老大一走了之了。无恙吃了一根青菜,不吃饺子,因为是面食。他忽然看见那位窗边的公子在对自己笑,他应该是好人吧?于是他趁着娘亲不注意,偷跑了过去:“你认识我娘亲吗?”

  玉覃公子笑了笑:“我想,我应该还认识你爹爹。”

  无恙眨了眨眼,不会吧……

  “真的吗?”

  “很多年前,我送给你娘亲一个锦囊,她没有要。”玉覃公子笑了笑,伸出手,“现在,你把这个锦囊交给你娘亲,她就会知道你爹爹是谁了。”

  无恙发出一声“哇……”的声音,刚伸手去拿,贺兰僖就赶到了,笑着将锦囊还给玉覃公子:“无恙,别人的东西,不要随便拿。”

  她拉着无恙走开。

  无恙小声嘟囔道:“娘亲,他说拿了锦囊就能知道爹爹是谁了。”

  贺兰僖愣了愣,然后道:“从前的事,娘亲都忘了,不是说能记起来就能记起来的。”

  玉覃公子听后,笑着问她:“是你记不起来,还是你不想记呢?”

  她有些怔住。

  无恙趁着她发呆,赶紧把锦囊收好藏起来。

  夜晚,无恙已经睡着了,贺兰僖从他手中将锦囊拿出来。她站在窗边,微微发怔。到底是自己想不起来,还是不想记起呢?想想看,似乎是因为,她在被神谷吉救起之后,在山中的生活宁静,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她喜欢的人,都陪在她身边。所以那些前尘往事,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毕竟,能从断桥崖跳下来,一定是因为经历了什么痛苦才想不开吧?想不开的事情,为什么要逼着自己去想呢?

  可是,连他都那么努力的去回想自己从前的记忆,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要大步向前,有勇气迈向明天的生活呢?

  贺兰僖紧紧揣着锦囊,最终打开了它。

  只有八个字。

  贺兰僖怔了好久,才终于明白这八个字的含义。

  她想起来了。

  她终于想起来了。

  贺兰僖眼睛湿润,回头看熟睡的无恙:“无恙啊,你该改姓了。”

  她想,她能找到卿諝了。

  毕竟,她之所以来到卫国,是因为她知道,卿諝也是往这个方向走的。连自己都想起来了,卿諝这个一直在找寻记忆的人,一定也找到了。毕竟,自己在水下那么深刻地咬了他一下,就如同花灯节双双落水时她咬了他一下一样。

  那是她和他之间的第一个吻。

  怎能忘记呢?

  幸好,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正是这莺歌燕舞的春天啊,十里开外的杏花街,满街的桃花都开了。贺兰僖再次提着一壶上好的竹叶青,来到这花香四溢的杏花街,桃花林。远远的,在那座曾经她第一次表白的亭子里站着一个她想了又想,念了又念的人。

  他有世间最好看的眉,最深情的眼神。他是她喜欢的人,也是她一辈子不想放弃的人。

  卿諝就站在那里,眸光温柔:“很久以前,你曾说,只有喜欢你的人,才值得喝这坛酒。”

  他慢慢扬起唇:“那么,现在换我来先表白了。贺兰僖,我刚好也喜欢你。这坛酒,我现在喝,你愿意,一起吗?”

  原来这就是玉覃公子锦囊里的意思。

  那八个字。

  何喜言胥。

  谐音就是贺喜延续。原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所以,卿諝怎么会那么轻易的就死呢?

  “为什么不呢?”贺兰僖提着竹叶青朝他走去,那脚步,都是轻快欢乐的。

  是吧。

  諝是聪明,僖是欢喜。

  怎能少了一个你。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除了你,谁都不是那片云。

  既然一心只想避世,偏偏遁入红尘。

  那么,在这春意闹的季节,就让她伴着这徐徐微风,和他在这漫漫红尘路,一起走下去吧。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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