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妖道 中
说怪话的人虽然走了,但是他的言论产生了影响。刚才也站在一旁焦急地望着鼎中沸水的人群里,有一个小道士,穿着打扮跟这道观里的人一样,估计是个刚入门不久的学徒,生的眉清目秀,尤其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煞是醒目。
这小道士也听到刚才那个人的言论了,本来就一脸焦急他,现在更加坐立不安,心急如焚。他左右望了望,看见一个年长一点的道士站的不远,慢慢凑过去说道:
“师兄,你听见刚才那人说的没有?这符水到底有用没有啊!我家人除了我都染了疟疾,沾我的光,喝这个符水已经连喝了二十多天了,可是病情一点都不见好转。十天前我姐姐病死,前天我爷爷和小妹同时病故,现在剩下我爹娘、我大哥和小弟躺在床上,一点也不见起色,我怕这符水要是不起作用,我一家人可就全完了”
旁边那道人赶紧制止他继续往下说,“住嘴,怎可怀疑咱们道长的法力,要是让同秀他们听见,肯定得报告给道长,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左右看了一下,又低声对小道士说道:“要是这符水与你家人的脾性不合,你可以找找别的途径试试,别吊死在一棵树身上”
赵文雄在旁边听着他俩的窃窃私语,心中暗咐:这写几个字煮盆水就能治疟疾?恐怕不太可能,估计也就是个心理作用,精神暗示,发动人体自身的免疫力对抗疟疾。抵抗力强的慢慢自愈了,抵抗力弱的自然就不行了。
看看符纸化的差不多了,回到台阶上跟刘裕他们请教符箓的知识。刘裕对此也不是特别清楚,说不上什么。赵文雄把刚才听到的怪话跟刘裕复述了一遍。刘裕嗤笑一声,对赵文雄说道:
“可见此道观法力不过如此。实话说,我看这道人神色诡异,殿中造像也与其他地方不同,定是有些什么不对。现如今各类邪魔外道设立庙观,以治病救人为幌子,邀买人心,扩大影响,不是什么好事。我得提醒刘都督,注意一下这个情况。人心如果都被这类东西争取过去,怎么凝聚民气,匡扶天下呢”。
赵文雄闻言点头称是,历史上利用宗教作乱的事情很多,眼前就有孙恩的水仙道妖言惑众。这京口眼皮底下居然也有人如此,确实得小心。
看到刘裕对人心问题忧心忡忡,赵文雄也想帮帮忙。有没有什么办法比喝符水更有效地治疗疟疾,帮刘裕将人心收拢过来?
疟疾,疟疾,现代人靠什么治疟疾来的?对,是用金鸡纳霜,奎宁,不过这金鸡纳树长在南美和东南亚,现在没地去找,头疼。还有什么其他的治疗方法吗?
还得感谢十九世纪著名的化学家、富商、理想主义者阿尔弗雷德·伯恩哈德·诺贝尔同志划时代的义举,几个相隔千年关联起来的名词涌入了赵文雄的脑海:
“屠呦呦,青蒿素,“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肘后备急方,诺贝尔奖”
赵文雄大喜过望,心中有底了。
15、神奇灵药
疟疾,俗称“瘴气”、“打摆子”,流行面极广,遍布于北纬60度至南纬40度之间的广大地区,是由疟原虫引起的,染病后典型的发作为寒战期,发热期,出汗期和间歇期四个阶段。恶性疟疾若治疗不当,会导致抵抗力锐减,原虫数剧增,病人超高发热,严重的腹痛、腹泻,最后进入深度昏迷状态直至死亡,是一种非常严重的传染病。
中国古代对疟疾的认识比较早,远在殷虚甲骨文中已有“疟”字的记载,其他不少古代医籍中也详细记载了疟疾的症状和治疗方式。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释“疟”为“热寒休作,从疒,从虐,虐亦声”。秦汉的人已认识到疟疾周期性发热发烧等症状,《黄帝内经》中的《疟论篇》和《刺疟论》已有疟疾病因、病机、症状、针灸治法的记载。
但是,疟疾到底是如何传染的,古人一直不甚了了,中医认为疟疾是感受疟邪引起,以恶寒壮热,发有定时,其中引起瘴疟的疟邪亦称为瘴毒或瘴气,说明他们以为是空气传染的,乃至刚才中年道士把尸体处理不力与疟疾的流行关联起来,其实都是错误的看法。
其实,引起疟疾的疟原虫多是通过蚊子叮咬吸血进入人体的。当蚊子叮咬某个人的时候它吸人的血,如果这个人是疟疾病人,血中的疟原虫将被吸进蚊子体内,疟原虫在蚊子体内增殖和发育,10-14天后发育成熟,并准备去传播给其它的人。如果蚊子这时咬了一个建康人,疟原虫将进入健康人的机体。使这个健康人变成疟疾病人。
滩右镇地处长江边上,水草茂盛,蚊蝇多如牛毛,一旦有个别携带疟原虫的个体进入村镇,随着蚊蝇的叮咬传播,很容易就能散播开来。这次爆发,主要是去年战后村镇设施损毁严重,卫生条件恶化,再有某种恶性疟原虫的携带者来到村镇居住,爆发性的发生疟疫大流行,简直是必然中的必然。
古人不知道疟疾真正的机理,其防治方法自然也就不得要领,差强人意。疟疾一旦发作,很容易大范围流行起来,如果是恶性疟疾爆发,就成了“大疫”,在史书上留下类似“是年夏大疫,死者以十万计,冬又大病,至三年春乃止”这样的记录。
长江流域草木繁盛,蚊虫众多,疟疾容易流行。汉武帝征伐闽越时,“瘴疠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十二三”,东汉马援率八千汉军,南征交趾,然而“军吏经瘴疫死者十四五”。这也是长江流域魏晋以前一直不如黄河流域发达的原因之一。
疟疾就这样在人类社会一直肆虐了上千年,一直到十七世纪中叶,西班牙驻秘鲁总督的夫人chchon,秘鲁的印第安人送来一种由常绿树树皮磨成的粉末,她服用后奇迹般地康复了,伯爵夫人便将这种树皮引入欧洲。18世纪,为纪念伯爵夫人,瑞典博物学家林奈以她的名字正式命名这种树,即金鸡纳树。
随后,各地的科学家们开始致力于解开植物治疟的秘密。1820年,法国化学家皮埃尔-约瑟夫·佩尔蒂埃和约瑟夫-布莱梅·卡旺图合作,从金鸡纳树皮中分离出抗疟成分奎宁,但当时还不知道这种物质的化学结构,1907年,德国化学家p·拉比推导出奎宁的化学结构式,从此,疟疾成为了可以治愈的疾病。
然而魏晋时代的人们,治疗疟疾的手段本就乏善可陈,有些药方记载说用常山、蜀漆治疗疟疾,也不十分灵验。这滩右镇的会神堂装神弄鬼,用画符箓、饮符水的方法来防治疟疾,不过是为了邀买人心、提高自身知名度的办法,通过大张旗鼓的仪式,以及热热闹闹的大鼎煮符的行为艺术,给大家一个喝了就好的心理暗示,可以算是一种心理疗法。
而赵文雄来自现代,对饮符水治疟疾本就半信半疑,刚才又听到村民和道士都说不怎么灵验,更是觉得纯属庸医误人。出于救治穷苦村民的想法,又觉得能帮助刘裕收拾人心,赵文雄决定冒点风险,尝试一下用获得诺贝尔奖的青蒿救治村民的恶性疟疾。
一直到二十世纪中叶,疟疾都只能用奎宁来医治,别无什么更好的办法。到了20世纪60年代,越南战争时期,北越军队受到疟疾困扰,为此向中国求援。于是,1967年5月23日,“疟疾防治药物研究工作协作会议”召开,代号为523项目的抗疟药物研究正式工作开展。
1969年,北京中医研究院加入该研究组,屠呦呦女士担任研究组长。他们从2000余种中药中筛选出640余种可能具有抗疟活性的药方,并以这些药方所涉的200余种植物制成380余种提取物,发现青蒿提取物具备抗疟效果,但实验结果不够稳定,并且发现药用青蒿中,学名黄花蒿者有效而学名青蒿者无效。
受到古代中医药典《肘后备急方》中“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的治疟药方的启示,1971年下半年,研究组放弃高温提取的办法,在低温下用乙醚提取黄花蒿叶片,发现提取物无毒而且实现对疟疾抑制率100。1972年年底,从提取物中分离出一种无色晶体,该物质后来被统一命名为青蒿素。
青蒿素被发现后,成为当代所有药物中起效最快的抗恶性疟原虫疟疾药,使用包含青蒿素衍生物在内的青蒿素联合疗法在全球范围内成为治疗恶性疟原虫疟疾的标准方法。中国医疗队向非洲疟疾严重的地区赠送了大量的青蒿素衍生治疟药品,前后超过几百万人参加青蒿素复方的全民服药,帮助部分非洲国家实现了疟疾零死亡,疟疾发病人数下降了98。
2015年10月5日,屠呦呦因在研制青蒿素等抗疟药方面的卓越贡献,被诺奖委员会授予该年度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以表彰“针对一些最具毁灭性的寄生虫疾病具有革命性作用的疗法”,成为中国历史上首位华人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奖者、首位亚洲及华人女性自然科学类诺贝尔奖得主。
赵文雄穿越之前的半年多,电视里天天在介绍屠呦呦获得诺贝尔奖和青蒿素治疗疟疾的新闻,耳朵都听得起了茧子。国内中医黑和中医粉们还为了青蒿素到底是中医的胜利还是西医的胜利争得面红耳赤,大打出手。
关于“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的药方,赵文雄是在以“走近科学体”文字莫名走红的央视科普节目“走近科学”看到的,现在滩右镇疟疾流行,想提取青蒿素是不可能了,即无设备,自己也不懂提取原理和过程,只能用这药方里的土法试试。
赵文雄把刘裕叫到一边,大概说了青蒿治疟疾的法子,没有细谈是哪里来的方子,只说是从祖辈的医书里看到的,长辈还讲过此法甚灵。看刘裕能不能调动资源制作一批汤药,试试救治一下滩右镇的贫苦百姓,也算替都督府做个好事,收拢人心。
刘裕听赵文雄一说,大喜过望,“太好了!我看这会神堂多有蹊跷,但是他们没什么不法之事,我也不好有什么动作,正在考虑找个什么由头,行“打草惊蛇”之法,让他们感觉到压力,说不定回做出什么动作露出破绽,我们就可以一网打尽了。想来想去没什么好办法,现在你说的这个制作汤药发放的方子,与会神堂争夺民心的同时,也能让他们意识到都督府在关注他们、防范他们,说不定心中一慌,马脚就能露出来”
刘裕对这个计划很感兴趣,仔细问了药方怎么说的,用什么样的草药,如何烹制服用等等。赵文雄其实也不甚了了,见刘裕问得详细,绞尽脑汁回忆,只记得节目里说过,青蒿其实不行,要用黄花蒿,另外是在低温的情况下提取,不能加热,于是对刘裕说道:
“将军,此方名为“青蒿一握”,实际上只是泛指,青蒿是大类,里面有香蒿、黄花蒿、茵陈蒿、牡蒿等不同品种,经常入药的是香蒿,有香味,专解湿热,退阴火。然而据我听前辈所讲,用于防治疟疫时,不能用香蒿,而是用平时没什么药用价值的黄花蒿,有点臭味,又称臭蒿,效果才好”
“另外,萃取黄花蒿的汁液,一定要用冷水,越冷越好。将采来的黄花蒿用冷水浸泡一刻钟,然后捞出来,绞出汁液,让病人服用就可以了。”
“文雄,这方子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你可有把握?”刘裕追问了一句。
赵文雄犹豫了一下,毕竟这土法无法提取出纯粹的青蒿素,不可能达到100的疟疾抑制率。但是萃取黄花蒿汁液,过程中再注意按照屠呦呦说的保持低温,里面的青蒿素成分总归是有一些,即使不能百分之百抑制,能有个百分之五六十,也很不错了,只要能作用,总比不做强。
自从有了跟着刘裕好好干、争取将来在刘宋朝廷能够飞黄腾达的想法之后,赵文雄异常的积极努力起来。过去在公司里混日子、看不到前途、做事推三阻四的他,仿佛走上了人生的金光大道一般,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希冀,事事处处开动脑筋,积极进取,现在好不容易有个真正解决问题机会,不要畏首畏尾错过了。想到这里,他迎着刘裕的目光说道:
“将军,我不敢说百分之百能治好,但是如果能保证浸渍黄花蒿的水足够冷的话,我听长辈的说法,一半左右应该能有效果。”
“好,不管有多大把握,我们都试一试吧,成与不成的,也算我们帮帮这些穷苦人,不要说都督府对他们的疾疫不闻不问。”,刘裕下了决心,听赵文雄一直强调要用冷水,刘裕考虑了一下,吩咐后面的军校:
“铁柱,狗蛋,你俩回去驿馆一趟,叫二十个军校过来,去江边高地上,专找带点臭味的草蒿割下来,打成捆运到镇子里来;另外跟郗管家交代一声,把驿馆冰窖里做冰饮用的冰块全部装车,并十口大锅,一起也拉到镇子里来。”
赵文雄听得刘裕让人拉来冰块,拍手叫好,这个季节能找到的最冷的环境,不外是冰水混合物了,这些放在冰窖里供贵人们享乐的冰块,现在能用来治病救人的话,也算物尽其用了。
军校领命走了,刘裕办事干脆利落,带着赵文雄和剩下的两个军校,走出会神堂,打问一番,找到了镇里的里正,告诉他都督府要替乡民辟秽除疫,发放汤药,一是得找个宽敞的地方制作汤药,另一方面要里正去发动病人前来领药。
里正早就听说过刘裕的大名,知道去年要不是刘将军奋力一击,这京口就被孙恩的贼兵祸害了,对刘裕甚是崇敬。听说刘将军要来给村民放药治病,当下连连称谢,欢天喜地的准备去了。
人多好办事,刘裕的兵将向来令行禁止,杀伐有序,现在这割点蒿草的小任务,还不手到擒来?先是冰块和锅很快运到了镇里,没用一个时辰,几十个军士每人背着两大捆蒿草也回来了。里正也很得力,在镇子最南边找了一块空地,安排刘裕的兵士直接把采回来的黄花蒿和冰块运到那里,并组织了一个小团队,去镇里通知大家都督府要放药济民,让大家都来领药。
刘裕心思缜密,考虑到这治疟之法如果真的有用,将来对都督府行军打仗时防治疟疾,减少因疟疫导致的减员,也会十分有用,因此不能让这制作之法泄露出去,于是让里正从村里找了些废旧的毡布过来,拿竹竿撑住,四面一围,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围栏,外人谁也看不到制作过程了。
一切就绪,赵文雄开始指导大家提取青蒿汁:先把六口大锅排成两行,摆在空地上,让军士取水倒进去;然后砸下冰块往锅里放,直至冰块不再溶化,飘在水面上,形成冰水混合物;再让兵士把黄花蒿切成半尺长的段,放入冰水混合物中浸渍;十五分钟后,找那手劲大的军将,从锅中捞出,像拧毛巾那样把浸渍过的黄花蒿的汁液挤进剩下的几口锅里,就算大功告成了。
这时候空场上已经聚集了一些民众了,刘裕在外面安排大家轮流舀取做好的黄花蒿萃取剂,随做随发,百姓们虽然没见过这种药,有点将信将疑,但是死马当做活马医,既然是都督府给的,总归是好东西,也都高高兴兴拿回去服用了。
赵文雄指导军士们熟悉了制作流程,交代了一番要点,就走出了临时搭建的围栏。
天色比清晨的时候明亮了一些,云层基本散开了,只剩下零星几朵,东一块西一块的飘荡在碧蓝的天空里。高升的骄阳火辣辣的照射着空场,地面上的温度在迅速的升高,干活的军士不断地往围栏里搬进蒿草,并且把做好的汤药大锅抬将出来,脸上的汗水不断地淌了下来,滴到地上。
刘裕站在一旁,沐浴在春日的阳光里,看着军士们哼着小曲愉快的工作,看着镇民领了汤药、欢天喜地走去的背影,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表情。他拍了拍赵文雄的肩膀,什么话都没说,目光中嘉许之意表露无疑。
外面的队伍已经排的不短了,陆陆续续还有人从镇里赶过来领药。又过了一会,远远看见几个会神堂的道士鬼鬼祟祟的走路了过来,他们并不领药,只是围着发药的空场走来走去,有的还试图走进围栏,想看看里面什么情况。
赵文雄和刘裕见状,明白是会神堂听说都督府发放治疟神药,坐不住了,派人前来打探情况。刘裕也不说破,只是嘱咐军士,不要让道士们靠近围栏。
几个道士四处打探了一番,见也进不了围栏,看不到里面在干什么,就又往会神堂的方向走回去,估计是向师傅复命。几个道士陆陆续续回转了,唯独剩下一个道士没走,一直在四周徘徊。赵文雄走进前打眼一看,正是刚才在会神堂里说自己全家都得了疟疾、对饮符水治疟心有疑虑的那个大眼睛小道士。
见这小道士一脸焦急的看着发药的队伍,赵文雄心中一动,凑上前去抱拳说道:
“道友请了,莫不是家中也有疟疾病人,何不取些汤药,回去饮用?”
小道士刚才在会神堂见过赵文雄,知道他是跟刘将军一起的参将,此言正好问到他的心坎里,不过人多眼杂,小道士欲言又止。
赵文雄见状又进一步做工作,“道友有所不知,我们刘将军这治疟奇方,是祖传之秘,过去只用在北府军内部的,十分灵验。这次是看滩右镇疟疫实在太惨,特别开恩,才在这里放药的”。
小道士闻听此言,脸上焦急之色更甚,口中嗫嚅了几次,不敢开口。
赵文雄心中暗笑,悄悄凑到他的耳边说道:“可是怕师傅责罚?”小道士面满通红地点了点头。
“这好办,一会我去多取些汤药,你在前面走,带我去你家中。你跟他们打好招呼,告诉他们如何饮药后就离去,然后我自己进去把汤药交给他们。这样他们即服了汤药,又不是你领药给他们喝的,岂不是两全其美?”
小道士闻言眼中一亮,面露兴奋之色,“真的吗?大人愿意帮我这个忙?”
赵文雄点点头,小道士抑制不住心中喜悦之情,冲着赵文雄深揖一礼。
见小道士表示同意了,赵文雄径自回到围栏里,找了个两个酒壶,满满装了两壶黄花蒿的萃取汁液,回身走到小道士旁边,冲他努了努嘴。
小道士心领神会,一语不发,低头往镇里走去,赵文雄搁着一两丈的距离,慢慢跟着。
不太远,来到一间破旧的茅草屋门口。小道士先回头看了一眼,见赵文雄在不远处跟着,就冲他眨了眨眼,然后推门走了进去。一盏茶的功夫,小道士又从里面走了出来,远远望了赵文雄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掉头向反方向走去。
赵文雄心领神会,待小道士走远,来到近前,推门进了茅草屋。
进得屋来一看,赵文雄不禁一阵心酸,家徒四壁四个字,恐怕就是用来形容这种状况的。屋里没有任何家具,只有几张张草席铺在地上,角落里放着几个残破的盘子碗什么的,其他的就什么都没有了。一张草席上躺着一对中年夫妇,人事不省,估计是小道士的父母,另外一个草席上躺着一个年轻男子,面色紫黑,进气少出气多,眼见着撑不了多久了。
右手的草席上一个壮年男子靠墙歪坐着,半睁着眼睛。见赵文雄进来,努力想撑一撑坐正一点,奈何身体虚弱,只好放弃了,“军爷,您是来送药的吧,太谢谢您了,你放地上就行了,我一会给他们服用。”
赵文雄看见他们家凄惨的样子,心想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这药要趁温度尚低的时候尽快服用,不能耽搁。我看你们体力不支,干脆我来喂你们喝了吧”
壮年男子吃了一惊,一个劲的说使不得使不得。赵文雄也不跟他啰嗦,走过去拿起酒壶杵到他嘴里就往下灌。半壶药灌完,又给席子上的弟弟孩灌了半壶,剩下的一壶给小道士的父母分了。
药喂完了,赵文雄站起身来,自觉做了一回好人,行了善事,心中颇为高兴,也不跟那男子多说什么,径自出门回去了。
空场上的人群减少了许多,来领药的人大多已经领完回去了。又发放了一会,差不多没什么人了,刘裕看看天色,已近中午,吩咐军士准备结束发放,收拾东西,直接回驿馆吃午饭,明天再安排人来继续放药。
东西收拾停当,马上要走的时候,远远地那个小道士又回来了,站在空场边上看着赵文雄,想说什么的样子,可又不敢过来。刚才给小道士家里人喂药的事,赵文雄跟刘裕说过了。刘裕见小道士过来,从怀中掏出那张符纸,递给赵文雄,“文雄,你拿这个给那道士看看,是不是他们道观的符箓。”
赵文雄明白了刘裕的意思,接过符纸几步跑到小道士身边,刚要说话,小道士径自深深鞠了一躬,口中说道:
“多谢大人喂药之德,小道实在感激之至,特意过来当面谢过。小道姓徐,名灵期,他日若有机会,定会报答大人!”,一边说一边不住的鞠躬。
赵文雄受此大礼,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赶忙把小道士扶住,不让他鞠躬了。想起刘裕交代的任务,连忙拿出那张符纸问道:
“徐道友,我这里有张符纸,你帮我看看,这是不是你们道观的纸张,你们道观的符咒?”
徐灵期接过符纸,正面背面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摸了摸质地,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这是我们道观的符纸,质地一看就知道是我们自己制作的;上面画的符号是我们治疟所需的第二道符箓,肯定是我们道观的符箓”
赵文雄闻听此言,心中暗咐,这随风道人与此道观有什么瓜葛是肯定的了。再者,连这个小道士都能看出来这是道观自己的符箓,那个中年道长肯定也早已看了出来,然而他却假作不知,蒙骗刘裕和自己,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否则怎么敢在建武将军刘裕面前公然撒谎?
“大人,您怎么了?”,听徐灵期说话,赵文雄才回过神来。小道士问了赵文雄的姓名,意思是今后一定要找机会回报。赵文雄也没在意,跟徐灵期嘱咐了几句,让他家人明天还要来领药,扭身准备回去了。
走了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又走回来跟徐灵期低声说道:“徐道友,我斗胆说一句不合适的话,这个道观会神堂,其中恐怕有些古怪,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搞什么事情。你自己在里面要多加注意,不要惹上什么祸事才好。”
说罢,也不等徐灵期反应过来,大踏步地追上刘裕他们,回驿馆了。
16、贵无之会
回到驿馆,刘裕跟赵文雄商量,要带他去京口的郗氏学馆,参加一年一度的“贵无之会。
本来,这贵无之会是刘敬亭要让赵文雄一起去,现在刘敬亭莫名身亡,刘牢之又要求秘不发丧,刘裕想来想去,打算还是带赵文雄去一趟。一方面,不希望让人对刘敬亭不出席起疑,另一方面,也是代表北府露一面。在京口地面上混,高平郗氏的面子是必须要给的。
王平之早先听刘敬亭提起过这个事,听说刘裕赵文雄要去,表示想一起去长长见识。刘裕知道王平之满腹诗书,才学过人,有他跟着,毕竟能压压场面,也不反对。于是三人吃完午饭出发,前往位于江边的郗氏学馆。
到了门口,只见豪华的车马停满了府门的两侧,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一名满面红光的中年书生,站在门口迎来送往,看样子是负责接待客人的。他远远的看见刘裕等人走过了,上前几步迎了过来:
“稀客稀客,刘将军今天怎么有幸赏光。二公子还没到么?我家大哥刚才问了好几次了”
刘裕微笑拱手,推说刘敬亭身体不适,特地派自己前来参会,当面向郗循郗大人赔罪。然后介绍这是高平郗氏家主郗循的弟弟郗绍,并把王平之和赵文雄介绍给郗绍认识。
郗绍听得刘敬亭身体不适,嘴上关切了几句,并未多说。看来刘敬亭来与不来,这些高门也并不真的在意,倒是对王平之,出于对琅琊王氏的尊敬,加意客气了几句,还问王家的几位长辈好,一副很熟稔的样子,再专门叫了个仆役过来,带着三人往后院里面让。
这郗氏学馆的气派,自不是北府的彭城会馆可比。面积大了几倍不说,建筑雕刻、家具陈设,也高出了一个档次。一个学馆就有如此规制,高平郗氏深耕京口近百年,实力可见一斑。
来到后院,但见园中央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塘中荷叶与芦苇错落有致,看得出颇费了一番心思。池塘正北,修了一个二层的楼阁,红漆青瓦,高大气派。更有特色的是,楼阁的一层青砖铺地,只靠十二根粗大的金丝楠木支撑,不设外墙,只在四周延伸出一圈汉白玉的栏杆,是个全开放的空间。
楼阁正对着池塘这面,靠近水边摆了个香案,香案前面放着一口鼎,比会神堂的那个小了很多,不过花纹精美,装饰繁复,绝对的高级货色。鼎里面也煮着红色的符纸和一些不知是啥的药石,不时有人过来舀一碗符水饮下,看来当时的名士也大多笃信道教,连楼里的柱子和四周的汉白玉栏杆上,都贴着不少画满莫名符号的黄色符纸。
楼阁两侧各有几名歌女在抚琴,而一层的厅堂里,横竖几排,摆着堆满酒菜的桌案,旁边散布坐墩,文士模样的人们三三两两的或坐或卧,有的高弹阔论,有的浅吟低唱,有的闭目倾听琴声,真有些曲水流觞、群贤毕至的氛围。
郗循早就得了仆役禀报,从里面接了出来,将三人让进最靠里面的座位上,几人少不得一番寒暄。
在座的都是些门阀士族的子弟,听得三人中只有王平之是名门望族,而刘裕和赵文雄不过是寒门武人,并不怎么重视,扭头继续他们的高谈阔论。
高平郗氏办贵无之会,已经有二十几年的历史。所谓贵无,是借取曹魏时期的
玄学家王弼的“贵无论”之名,表达郗氏脱儒就玄、清逸旷达的志趣。魏晋南北朝时代,世家大族要想扬名天下,受人尊重,必须在玄学上有所造诣,儒学反倒不受重视了。
贵无论的核心,认为“无”才是宇宙万事万物存在的根源和本体,而所谓“有”,即宇宙万事万物的具体存在,不过是以“无”为本体而产生的有形现象而已,崇尚以“无”治国。东晋这些世家子弟天天身居高位而又不务正业,“无为而治”四个字,简直是推卸责任、掩盖无能的最佳借口,难怪他们会如此喜欢王弼的贵无之论了。
刘裕本想只是露个面,礼貌性的坐一会就告辞的。他对玄学虽也颇有研究,但对这些名士们的辩论完全不感兴趣。作为寒门出身的武将,以前没怎么参加过这种清谈之会,过去总听说这些士族名士的清谈多么玄妙、多么高深,如今和赵文雄两人坐在旁边,听着他们谈论这些“有无”、“本末”、“言意”之类莫名其妙的词汇,却禁不住感到气闷。
特别是,上午刚刚切身体会到滩右镇底层民众悲惨的生活状况,看着他们被穷苦和疾病折磨得不成人样;下午就听这些锦衣玉食、身居高位的门阀士族们高谈阔论一些虚无缥缈的、毫无用处的概念。一边是眼看要贫病而死的庶民,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一边是不知人间疾苦的贵族,在这里无所事事地浪费生命,这两个世界的强烈对比,恍如隔世;这其中所蕴含的巨大的不平等,也触目惊心。
眼看论题越来越远离现实,刘裕实在按耐不住,站起身来,假托都督府有政务尚要处理,向郗循告辞。
还没等郗循起身说话,坐中一个尖嘴猴腮、据介绍是陈郡谢氏后人的家伙阴阳怪气的说起了话:
“刘将军这就走了?刘都督最近大举启用寒门,据说都是精明强干之士,今日一见,不过如此。郗老刚刚还讲解了王辅嗣“崇本以息末,守母以存子”之道,大家论战正酣,刘将军不与我们细细探究崇本之道,一言未发就此告辞,急匆匆回去处理俗务,岂不是弃本而举末,舍大道而去了嘛!”。几句话说得甚是无礼,惹得坐中几人掩面讪笑,讥讽之意扑面而来。
这里提到的王辅嗣,就是阐发贵无论的王弼。他认为“无”是本体,“有”是现象,自然主张不要纠结日常中的政治运作、伦理纲常,而应该多研究根本性的“道”,弄懂了自然之道,就能够掌握世间万物、治理天下苍生,不必死守儒家流于形式的礼仪制度。门阀士族们推崇的“无为而治”、“越名教而任自然”,都是从贵无论这里延伸出来的。
而他们对刘裕的冷嘲热讽,除了出于崇尚“玄远”,也就是远离具体事物、专门喜欢讨论“超言绝象”的本体论问题,从而鄙视事功、鄙视寒门出身的刘裕等人事必躬亲、兢兢业业的做事态度外,当然也更是由于寒门武将的崛起,打破了士族对军政事务的垄断,损害了士族的利益。
近一段时间,刘牢之在北府掌控的三吴与晋陵范围内,全力提拔寒门出身的人身居要职,大幅度减少了京口本地士族出仕的机会。这些门阀本来就对次等士族出身的刘牢之掌控整个北府心怀不满,现在居然还捧红了一班寒门“小人”,一时间本地高门议论纷纷,对北府的做法满腹怨气,如今逮着个机会嘲讽几句出出气,大家都正有此意。
刘裕被那人直言讽刺,不禁气往上冲。他本来就对门阀和寒门之间巨大的不平等愤愤不平,对士族子弟身居要津却大话连篇、不务正业极端不满,现在这些游手好闲的无能之辈,居然还敢拿什么“崇本息末”的“大道”来嘲讽自己这些认真做事的人,简直岂有此理!
好在他并不是对玄学毫无研究。为了能够跻身主流,与当权的士族名士们谈笑风生,刘裕花了不少功夫研究“老”“庄”“易”以及他们那些“本末有无”的空谈。现在见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刘裕不慌不忙,略微思索了片刻,开口答道:
“兄台适才言及崇本息末,守母存子,在下深以为然。然则何为本,何为末,不可不细察。夫时人以无为本,谓万有皆由无而生,吾辈只需找到无为之道,就能通达天人,政兴人和,所谓“道常无为,侯王若能守,则万物自化”。此贵无之论,风行有时矣,殊不知,此论本末颠倒,大谬矣!”
“万物从何而生?郭子玄注庄子有云: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在下以为,世间万事万物,自生、自存、自足、自立、自为、自由、自已,皆独化相因,非由唯一的造物所出。以此看来,欲齐世间万物,怎能仰赖虚无缥缈之“无”,又怎能寄望于单一的“无为之道”?!”
“屡有狂生如阮籍、嵇康之流,非汤武而薄周孔,言必称“越名教而任自然”,以六经为芜秽,以仁义为臭腐,籍此饱食终日,无所作为,放诞不羁,骄奢淫逸,哪管天下鼎沸,民生凋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殊不知,名教正乃自然本意,仁义自是人之情性,万物即属自生,自有其机理,吾辈当以名教化之,以事功牧之,方能澄清宇内,天下太平,怎么能反其道而行,以无为本,以名教为末,行此舍本逐末之蠢行呢?”
这段话说的铿锵有力,理论充分,论述清晰,听得在座不少人频频点头。赵文雄听懂个大概,明白刘裕说的甚有道理,但是对刘裕话中引经据典的部分却不甚了了,只是惊讶于刘裕武将出身,居然也能在清谈会上侃侃而谈,旁征博引,不愧是未来要当皇帝的人。
其实,刘裕提到的郭子玄,即是魏晋时代著名的玄学理论家郭象。他总结了裴頠的崇有论,在此基础上阐发了和王弼的贵无论针锋相对的“独化论”,否定“有生于无”的观点,认为万物自生,天地间一切事物都是独自生成变化的,不存在唯一的造物主,也就不存在唯一的“无为之道”。
而所谓“名教”,“自然”,都是那个时代热门的概念。名教,指的就是儒家提倡的礼仪制度,泛指为了规范人类社会所采取的一切政治和经济安排;而自然,指的就是道家提倡的“大道”,“无为之道”,泛指统御世间万事万物的终极真理。
以王弼、何晏为代表正始玄学提出了贵无论,将其发扬光大者,是以嵇康、阮籍为代表的竹林玄学,他们崇尚越名教而任自然,认为“自然”乃是宇宙本来的状态,本来不存在任何矛盾冲突,而人类社会的所谓名教破坏了这种和谐状态,种种乱象皆因此而生,因此主张“绝圣弃智”,放弃具体的政治经济制度,人人去追寻大道就好了。
然而到了魏晋中后期,一些清谈名士﹑“贵游子弟”却藉“任自然”来为他们荒淫无耻﹑肆意妄为的生活作掩护,且美其名曰“通达”、“体道”,乃至于正常的工作都没有人去执行,搞得政治腐败,经济凋敝,民生艰难,后世谓之“清谈误国”。刘裕和赵文雄在滩右村见到的悲惨景象,某种程度上也是这种无所作为所导致的社会溃败。
因此,刘裕以郭象的“独化论”为理论依据,大力抨击被阮籍、嵇康极端化了的贵无论,反对越名教而任自然,强调名教和自然是内在统一的,名教和事功才是达到天下大治的“本”,而虚无缥缈的“无为之道”是不存在的,是真正的“末”,反讽了名士们无所作为、天天嗑药清谈的荒谬之处。
此一番言说,有理有利有节,座中不少人其实已经被打动了,连郗循也目露赞许之色,只是碍于他们名士的身份,不好附和而已。
然而,刚才那位陈郡谢氏后人,见自己的一番问话被刘裕不软不硬的顶了回来,而且话里话外颇有轻慢之意,不由气得满脸通红:堂堂陈郡谢氏的人,怎么能被一个出身寒微的庶族武人说得哑口无言呢?!他涨红着脸,翻了几下白眼,恶声恶气的说道:
“即是信奉郭子玄的高论,刘将军应该知道,万物自足其性,“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如今刘将军身出寒微,却不肯俯首就命,每日蝇营狗苟,费尽心机,想跻身朝堂,岂不是全然违背了郭侍郎“命非己制,故无所用其心也”的遗训吗”。
这已经超出了玄理思辨的范畴,是赤裸裸的人身攻击了。郭象的“独化论”里,有物各有性,性各有分的说法,认为一切贵贱高下等级,都是“天理自然”,“天性所受”,人们如果各安其命,则名教的秩序就自然安定了,社会也自然就和谐了。这位老兄看来书读的不少,利用郭象的这种说法,嘲笑刘裕等寒微出身的人不能“各安己命”,非要努力跨出自己的阶级。
在座其他诸人,基本都是门阀世族出身,对寒门的上升本就大为不满。现在这人出言嘲讽刘裕,虽属强词夺理,但是大家心中都有了先入为主的倾向性,谁也不替刘裕说话,就连王平之都欲言又止的样子。
刘裕及其所代表的整个寒门武士,都被这一番话嘲笑了。难办的是,对方提到的正是刘裕自己刚刚引用的郭象的理论,一时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怼回去,现场寂静无声,有些僵住了,饶是平时沉稳冷静如刘裕,也禁不住有些冒汗。
赵文雄一直在旁边听着,本来没打算插话。同刘裕一样,他也在为早上滩右村的悲惨景象与这里酒池肉林式的“清谈”所震惊。门阀政治下的魏晋南北朝社会,阶层间差距与隔阂之大,出乎生在现代社会的他的想象,也让他对作威作福的门阀阶层充满了厌恶。
现在,有人居然公开拿刘裕他们的寒门地位恶意的讽刺,仿佛出身的阶层就是不可更改的,甚至所有人都应该努力去维护和捍卫这种不平等似的。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赵文雄脱口而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大道的眼里,哪有什么寒微和高门之分,都和祭祀时使用的草扎的刍狗是一样的东西。有人自以为更高贵一些,不过是可笑的错觉罢了。”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皆面色大变。毕竟,在门阀等级森严的魏晋,人们认为出身的高低就是天然的差距,贵族就是贵族,庶民就是庶民,从没有人敢想“人人平等”这种事情。赵文雄这一番话即使不算惊世骇俗,也可以说振聋发聩了。
话已出口,赵文雄也豁出去了。这一刻仿佛有如神助,过去看过的各种政治类杂书一起涌上心头,什么自然神论,论不平等的起源及其基础,赵文雄滔滔不绝,继续他的宏论:
“各位既然以无为本,万事万物皆由无而生,那么这个“无”就是宇宙的造物主。作为世间唯一的造物主,“无”创造了世界,然后就“以万物为刍狗”,不再干预世界事务,让它就按照大道的规律存在和发展下去。“无”即创造了人,“无”又救赎人、“无”也启示人,让人意识到大道即爱所有的人,也不爱所有的人,大道对所有的人是一视同仁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也不存在社会等级的差别。在“无”的面前,人人平等!”
“在“无”的面前,所有人都是被造物,只有“无”是真正超越一切的存在,是世间万物之外超越的他者,而其他万物之间都是平等的。诸位同意要守母以存子,那么人人皆是“无”所生之子,这就消灭了人对人的完全支配权,每个人在“无”创造的世界中都是平等的存在!”
现代西方的平等观念,起源于基督教的“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耶稣是“社会等级的摧毁人”,圣经也提倡信徒之间的地位是平等的。基督教的原罪观,也是普世意义上的、平等的,谁也不比别人高贵和纯洁,实质上也是对等级社会的否定。
由此出发,现代西方的哲人们延伸出了自然神论,相信神造了大自然,神就不再管制,也不再干涉这个大自然了,世界就按照规律在宇宙中运行。神是高于一切的存在,被神所创造的人,都是神的平等的子民,启蒙时代的很多著名的自然神论者以此为基础,论证“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这一概念”,著作汗牛充栋,琳琅满目,影响很大。独立宣言中的narecreatedeal(人被造而平等),就来自于这种观念。
赵文雄虽是理工科出身,但天生对政治哲学感兴趣,看过不少这方面的书籍,现在利用这些名士相信“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的机会,把“无”包装成“上帝”,把“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偷换成“无”的面前人人平等,言谈之中说的其实都是过去看过的自然神论著作中的观点,只不过把其中的“上帝”,都替换成“无”而已。
虽然是偷梁换柱,但是由于道家的“无”或“大道”,以及道法自然的概念,与自然神论中的上帝的概念颇有相似之处,所以赵文雄这一番移花接木,居然彻底镇住了这帮尚清谈的名士。他们边听边频频点头,时不时还有人拿自己的理解向赵文雄请教一二。赵文雄也老实不客气,继续拿自然神论中的种种观点糊弄他们。
毕竟是一千多年后的哲学观点,逻辑严密,思辨精奇,用来说服魏晋时代这些名士,还是绰绰有余的。众人热烈的讨论起“无”创造了世界之后到底干预还是不干预,“无”是按照规律运行这个世界,还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这个世界等形而上的问题,刚才刘裕和谢氏的争执,早就抛诸脑后了。
刘裕见赵文雄几句话给自己解了围,甚是欣慰。后面赵文雄跟他们探讨的东西,他也不甚感兴趣,还是先告辞回去了。赵文雄和王平之两人留在学馆,跟众人着实又清谈了一会,眼看快吃晚饭了,想起驿馆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急急忙忙向郗循告辞。
郗循对赵文雄谈及的内容非常感兴趣,表示非常的欣赏,挽留了好几次。见他俩执意要走,边约好了过几天一定要再来郗府做客,便把两人送出了学馆。
17、刘大公子
王平之跟着赵文雄一路往回走,兴奋劲还没过去,一直在谈论“有”和“无”、唯物与唯心、本体与客体的问题,对赵文雄新颖的思路很是佩服,力劝他写一篇说贴,觉得定能惊动天下士林。
赵文雄心知自己不过是借助现代哲学观念唬住了他们,真要写东西哪里写得出来?嘴里敷衍着王平之,一会就回到了驿馆。
进了内院,看见仆役们进进出出,郗管家正带着他们在慕文堂的主桌上准备酒饭,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安排。
赵文雄和王平之径直走回东厢房,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檀道济在高声跟人争辩什么。
门厅的桌案旁边,三个人正在激烈的争辩什么,桌子上放着一张地图,上面摆着几个棋子一样的东西,左侧坐着的是慕容煊,仰着头听檀道济说话。檀道济站在桌旁背对门口,一手叉腰,挥动着另一只手,慷慨激昂的说着什么。右侧胡椅上坐着一人,赵文雄却不认识。
只见此人三十多岁年纪,方正的国字脸,剑眉朗目,高挺的鼻梁,颌下一缕长须,不怒自威。身上穿一袭灰蓝色的战袍,身上没披甲胄,左侧斜挂一把雕花的环首刀,刀鞘上面镶着一枚巨大的绿松石,华贵异常,能看得出是身份尊贵之人。
檀道济正在兴头上,兀自手舞足蹈的说话,没察觉有人进来。慕容煊和那陌生人面向门口,看见赵文雄和王平之走了进来,都站起身来,慕容煊还拱了拱手。檀道济一回头,这才看到两人,高兴地走过来给大家介绍:
“大公子,这就是我刚提到的赵文雄赵公子,文采飞扬,妙策百出,是我们刘将军手下第一能人。这位是琅琊王氏的王平之。”
“文雄,这位是刘都督的大公子刘敬宣,也是咱们将军的好朋友,一直驻守在句章那里,防备孙恩的贼兵。昨天才接到信听说京口出事了,上午才赶回都督府。这会刘都督让他来驿馆找了刘裕将军,把两边来的客人都关照一下”
刘敬宣和赵文雄见过礼,互相客气了几句。王平之看见桌上的地图,凑过去看了一眼,来了兴趣:
“几位莫不是在讨论排兵布阵?小弟虽文弱书生,不过对兵法很有兴趣,你们在研究什么?。”
檀道济本来对士族出身的人都不太感冒,说话总是不冷不热的,略带成见。不过这两天跟王平之接触,待人还算诚恳,这会又对兵法感兴趣,心中高兴,连带态度也热络起来:
“王公子,我们正在让慕容兄给我们讲解北方骑兵的战法,看看有没有什么破绽,以备我们将来北伐时能有更好的应对之策。”
刘敬宣也对此很感兴趣,冲着慕容煊说道:
“是,中原自古以来就受胡骑的困扰,一直没什么好办法对付骑兵,乃至现在胡骑肆虐中原,五胡称霸,汉人反倒被赶到这江南蛮荒之地来了。”
“先秦时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前汉时武帝远征大漠,还都是用骑兵对付骑兵才能取胜。现在朝廷偏安江左,离能够产马的草原或西北戈壁实在都太远,根本无法取得足够的马匹形成有规模的骑兵,必须得找出步兵对付骑兵的办法才行。”
“慕容兄南投正朔,刚才这么一聊,真是兵法精熟,久经战阵!对骑兵的战法非常精通,正好大家一起研究研究北人骑兵作战的特点优劣,看能不能找到破解之法”
慕容煊一拱手,“大公子过誉了,小弟在北朝官微职卑,那里谈得上什么精通兵法。不过是久在北地,耳濡目染,看别人调兵遣将、骑马冲锋看得多了,略知一二而已。”
“慕容老哥你就别谦虚了,这两天我天天跟你聊兵法,真是受益非浅。现在大公子在这,你就别藏着掖着了,赶紧把鲜卑骑兵的战法再给大公子讲讲,我们一起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万一真能起了作用,你可是大功一件。”,檀道济说话直来直去,催着慕容煊继续演示骑兵战法。
自古以来,北方胡族的铁骑就是对中原地区的首要威胁,从先秦的北狄和西戎,到汉时的匈奴,乃至后世唐朝的突厥、宋明的蒙古,草原帝国刮来的骑兵旋风经常横扫中原大地,造成严重的伤亡和破坏。
到了魏晋南北朝时候,由于马镫的发明,马上的骑手有了借力之处,近距离格斗更有威力,长距离行军也不容易疲劳,极大地发挥出了骑兵机动性好,冲击力强的优点,乃至出现了五胡乱华的局面,汉人一度接近于亡国灭种的境地。
所以自南渡以来,掌兵的将领们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克制胡人的骑兵。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以毒攻毒,自己也能组建骑兵军团,对抗北地的铁骑。但是,当时东晋能控制的地盘实在是太小了,连传统汉人地界的蜀地都不在东晋的手中,大量获取马匹确实太难。因此,如何能用已有的步军、水军和弓兵有效的对抗骑兵,就成了东晋军事领域的一大热门话题。
刘敬宣自幼跟随父亲刘牢之南征北战,淝水之战的时候刘牢之就将他带在军中,虽然那时他只有十岁出头,但是苻坚的部队中有至少三分之一都是骑兵,恐怖的骑兵大军,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些摩肩接踵的马队,马背上胡人凶残的目光,以及一眼望不到头滚滚烟尘,都像噩梦一般刻在了刘敬宣的潜意识里。
长大后,刘敬宣无时无刻不想着怎么对付骑兵的问题。后来遇到了刘裕,两个人都有北定蛮夷、恢复山河的志向,惺惺相惜,相谈甚欢。这几年打击孙恩的贼军,又一起出生入死,互相支援,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这回突闻二弟离奇去世,赶紧奔回京口家中陪伴父亲。父亲虽然沉浸在悲痛中,但是军国大事也不可荒废,告诉他府里的事情不用他管,让他来驿馆代表刘家招待建康和荆州这两边的使者,看看两边分别开出什么样的条件。
刘敬宣虽然接了这个任务,来到了驿馆,也让刘裕安排晚上与王侃一起吃饭。但是他久习战阵,不怎么喜欢文词,实在不喜欢与王侃殷仲亮这样的酸腐文人待在一起,来到驿馆没多会就躲到檀道济屋里来了,正好碰上慕容煊也在,一聊之下互相都很投机,于是就开始画地图,摆棋子,聊起了阵法。
慕容煊看来确实对骑兵战法很熟悉,很细致的描绘了鲜卑骑兵装备、武器以及战法,刘敬宣和檀道济不时设想几种适合步兵、水军的战阵,但是都被慕容煊否定了,核心的问题,还是步兵不论如何在冲击力、速度、机动性方面无法与骑兵媲美。
檀道济见慕容煊把方案都否了,有点恼火,“慕容兄,你别是看不起我们汉人的阵法吧,把骑兵说的也太厉害了。步兵正面扛不住骑兵,我们知道,但是并不是就毫无办法了。”
刘敬宣见檀道济语气不太客气,连忙打断了他,“道济,慕容兄讲的都是实情,步兵在机动性和冲击力上的这两个缺陷,确实不好弥补。”
“不过刘裕曾经设计过一个计策,大家听听觉得怎样。首先,找一个狭长的山谷,在两侧布好弓箭手,前后两个山口弄些兵车,装满石头埋伏好,然后让一小队骑兵去把敌人的骑兵队引诱到山谷中,用兵车把两边山口一堵,将战车的轮子毁掉,剩下的事就只是射箭了!刘将军起了个名字,叫“关门捉贼”之法,哈哈”
“对,我听他说过这个计策”,檀道济得意的附和道。
慕容煊微微一笑,“确实是好计策,先准备个口袋,然后诱敌来钻,一网打尽,不愧是刘裕将军,久经沙场,运用这“关门捉贼”之法一定是相当纯属了”。
“不过这个计策,有赖于能够诱敌成功,敌人如果也是经验丰富的战将,或者比较谨慎,都不太可能让自己的部队轻易入此险境,设若无门可关,也就无贼可杀了。”
“另外,列位可能对我们北人运用骑兵的套路不甚熟悉。其实骑兵作战,关键在机动性,利用的就是马的速度,以及速度带来的冲击力和长距离奔袭能力,所以会尽量选择在平地对战,以便马能够跑起来,所用的战法也多是扰袭,掠夺,破坏,截击,以及长距离迂回包抄等,一般不会追击敌军进入到险峻的山里,那样等于放弃自己最大的优势。所以,刘将军的计策好确实是好,但是北地铁骑未必会进你布好的口袋呢。”
一番话说的檀道济刘敬宣哑口无言,王平之也是频频点头。慕容煊讲的确实都是实际情况,胡人用兵,往往利用骑兵的机动性,神出鬼没,指东打西,想掌握节奏,牵引胡骑进入在固定地点布好的陷阱,谈何容易?
然而尴尬之处在于,众人又不甘于承认汉人就是打不过胡人,步兵永远斗不过骑兵,屋子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一点凝固了起来。
好在郗管家恰到好处的走了进来,请大公子刘敬宣和王平之去慕文堂,刘裕和刘敬宣要宴请王侃和王平之,一方面进一步沟通朝廷对北府兵的安排,同时也为暂时不得不将大家留置在驿馆内表示歉意。
刘敬宣和王平之跟着管家去了慕文堂,剩下几个人在屋子里。檀道济和慕容煊邀请赵文雄一起吃饭。赵文雄实在不想再听一晚上的骑兵步兵,借口要找庾悦有事情,溜出了东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