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附: 《咸同回乱记》 李耀庭撰
道光季年，发逆倡乱广西，邻寇乘时并发。黔苗滇回，蹂躏境内州邑。几二十年而始平。吾家适丁回乱云。云南者，汉回错处也。回众志壹而悍，每以慿陵汉族，常苦不敌。咸丰二三年间，回已渐起为乱。五年，回酋马兴堂、蔡七二、蓝平贵，纠众陷踞姚州。六年，提督文公，自大理府出师往剿。时承平久，民不知兵，绿营尤窳败不能战，交绥大溃。回酋杜文秀，遂于六月踞府城，僭称伪号。远近之回，咸推戴焉，于是閤省骚然矣。吾家自国朝雍正间，由黔之威宁州，迁昭通府属恩安县龙泉冲。历五世百有余年，以祖父皆独子承宗。形家谓为不利。乃徙鲁甸厅仙人洞侧曰龙家院子。去恩安九十里，厅四十里。吾父率家人□业力农，祖父或为童子师，皆謹厚弗与外事。初年衣食僅给，后渐裕，称小康焉。恩安为昭通首县，负郭而治。与鲁甸近城之地多平衍，宜稻麦。回占地十之五六，而皆沃饶。昭通上与东川毗连，先是咸丰三年，东川回酋马二花，纠党称乱。驻昭通镇将觉罗爱往剿，选里中十数岁童子百二十人，别製短矛小刀，著□臂，结束诡异，为前导，曰幼子兵，乡人莫测其用。军行之日，余往观于大水井，见群儿跳跃欢欣，若未解为凶事者。而其父兄则莫不号涕哭送。后闻镇军奔溃以车河，幼兵群歼焉。回于是轻官兵，祸遂蔓延，及于昭通。閤郡之回，蠢然欲动。
六年八九月，厅属訛言四起，乡村时时被劫，渐及城市。十月而回愈肆，有携盐布零星财物，甫出城南数武小石桥，即劫，无敢禁者。厅倅觉罗德公，期会于大水井點团，地距城三十里，往省垣大道。厅民来集者二千余人。德公登台示曰，安民之道，除暴为先，除暴之要，练团为亟。自今以往，官民协心，见贼即捕。临敌致果者，或未必遂死，畏溃者未必得生。有违条令，法律具存。谕甫毕，入接官厅更衣。忽报回已在半里许之石堆子劫过客，下令团丁亟捕。或不前，德公愤極，然莫可如何，惟斥团众胆怯，后当勿尔，待回城自有办法云云而已。时恩安亦点团白石冲，于是回众大哗，谓官练团，在诛灭其族类。十一月，恩鲁之回相连结，势益大，白昼横行。道路梗塞，回与汉截然分划，如水火之不能相容。
十二月朔，谣传恩回叛踞郡城。厅坝汉民，闻风一夕数惊。弃家财，扶老携幼，走避江底篮筐江边者如织。其出门罔罔，莫知所之者尤众。时有姻丈赵某，挈眷来避吾家。未知吾家正谋他徙，苦无往避之地也。李某者，厅之回族也，雄桀有材，为群回所重，先以争入狱。初二日仍传郡城失守，厅回乃连众入城，掳掠居民。拥李出，强奉为帅主，官吏一听其指挥。初三辰下，城内之民，咸出逃后山平洞阴洞仙人洞。復闻回烧杀抢掳，横暴莫能当。又转逃河边一带。饑踣道路，啼哭之声不绝。老弱妇女，踟蹰难行。已聘女未及岁，弃置婿家，弗顾而去，处处牵衣号泣。谚云，宁为太平犬，毋为乱世民，此诚犬类之不若也。亦有思联团与回一决生死者，然皆莫敢为首。众论纷然，恇怯终无定议。初五日，闻恩德红篮筐各团，调集千余人，分两队，一从黄家湾子，一从狮子山，约会于马鹿沟并击回。而领队二人，素所著名教师陆大狮子二狮子弟兄者也。余与乡人凭高观之，以松自翳。有回二十三人，然苞谷梗，围坐取暖。见团来，从容提长矛逆于狮子山下。团众见回反而奔，颠踬拥挤，如鸟兽窜。黄家湾队，方远亦奔。回益欢呼薄前，歼团丁二人而止。团犹奔，经余前而过。余告曰，回已去矣，何奔为，然犹奔不已。斯时也，团惟知奔，设回务歼奔团，团不死者寡矣。驱市人而为兵，是以犬羊与虎狼。余自是亦颇喻战阵勇怯胜败之道也。是日黄姑丈与幺姑母，携其幼女，来依吾家。三弟婦赵氏，聘女也，亦送至。閤家乃谋暂避迟家坪伍勇处。然闻伍勇已逃附近大巌洞矣。伍勇者，余母胞弟，后归迟氏本宗者也。皇皇莫定所往，先将漆成寿棺一具藏林中，吾父遂奉祖父母，携长幼男女出逃。时祖年六十有八，祖母蓝氏七十有一，余年十九，妻黄氏十七，是年七月方来归。兄弟七人，余为长。诸弟长者仅成童，幼弟才四岁耳。一门老弱，僅携衣被契约。凡粮米什物悉弃去。掩泪封门。百忙中又恋恋不已，乃一步一回首。岁暮苦寒，颠连山路中。三十里已晚，宿大巌洞。则武舅又已逃去，不知所往矣。初六日四更，父率余及二弟雇工张老五亲友二十余人，绕道归接神主，因探回情。至安家村，远见刀矛森怒，白旗招展，急奔避。盖回尚白，首帕与旗皆白布为之也，号白旗队。时父心悸，不能举步，余与二弟左右扶以行。数百步，父心稍定。复登高回望，见黑烟起，烈焰砉然腾天。余失声曰，吾宅龙家院子与安家村各邻舍烧矣，粮食貲财烬矣。父闻俯首默不语，若痛極丧魄失神者然。余惊悔失言，又不敢强慰。仓皇回大巌洞，将入门，父曰，勿道焚宅事，伤祖父母心也。初七日黎明，盡室行十里至法纳江。居民防回过江，悉维舟南岸。徧求不得渡，须雇善涉者从下游水浅处负以渡。祖母执不肯，曰，吾虽七十老妇，然令男子负耶，宁死回刃。时将暮矣，举家坐沙岸。寒风飒然，饥饿无聊，咨嗟啜泣，痛闻江声。不得已，仍返至大坪子，荒山露宿。攒石为灶，作糜以食。树外明星闪烁，遥月翳山，惟望天默祝太平。而六弟七弟犹呀呀作语，或啼呼要索回家，吾父母强慰之。呜呼，宁知家已荡为灰烬耶。祖父母之行也，自初五由家至大巌洞法纳江以至大坪子。祖父卓杖伛偻，前扶后持，祖母则篾篼强负以行，余与父更相替换，每经山径险狭，或危梯峭壁，余父子喘息吁吁。则曰衰老乱离不死，累尔曹矣。不如棄去，吾死分耳，尔曹无累，或犹以逃生。伤哉语也家贫世乱之恸，世世能无思也。大坪野处两昼夜，时有武舅之戚李三眇眇者，乃请住其家，闻之奇欢。到门则其家又先逃。初九，乃与二弟张老五归探回耗，旧宅焦土一片。往视仙人洞尚僻远，遂定居仙人洞。
仙人洞者，众山奥区也。当洞一山，弇口大腹，高可百丈。山之顶如井口，如灶突。中空透明，缘突皆削壁。至洞底数十丈。□有洞门二，中为大门，高广丈许。右旁四五尺者小门也，从山麓斜下，倒入洞口。洞当空处，如坐窥天。平时土人设炉五六所，□铸锻鉛，可容数百人，皆平地屈曲右行。内稍暗，宽或四五尺不等。夹道石壁黝然，多柱石，巌溜石乳，成狮象牛马诸物形。更烛而往，高下其穴，複道交错，门户殆以千万。从暗击明，则一夫当关，足拒敌也，又距家仅半里。乃将烧残枋板，即洞口为栅，栅粗毕，往大坪迎祖父母父母，均欣焉。十六日，李三眇眇饯余家，□炊包谷饭，菜豆腐佐之。旬日劳困饥渴，一旦得此，万珍馐之不敌，至今念李不忘也。十七日，夜半潜回，惴惴焉惧回忽见。行至夷石寨山，安家院荧然，疑有回来，即伏林。悄窥无声，乃复行。将曙，抵洞，爰议火枪刀叉捍御之策。风声渐播，数日内远近来避者数十家，男女三四百人。柴扉木板，列屋而居。人众胆壮，遂议条规，誓生死。续增至百数十家，商议守御之方。多推余与张老五，居然洞寨矣。
张老五，贵州威宁人也。颇饶胆识，后以私恨为高姓所杀，然于吾家最忠勤。忽及三十日，年已尽。回率数百人来洞，洞门粗完未固，回直入外洞窥焉。暗中发枪击之，伤二回，回哄然退。时军火未备，无弹丸，碎鏵铁实枪，不能多击，故亦不敢出追也。是夜略具酒肉为度岁，家人围坐，回忆往年□□，□□□□，四邻灯火人声相照应，今乃伏居山□，室盧□为灰烬，此后性命存亡不可知，伤哉。而祖父母父母相对，则又不能不出壮语，佯欢以自厉，以谓吾洞人轮守，昼则登山哨望，夜则慎固其门，何惧哉。七年正月二日三日，回数来诱敌，皆坚守不出。至十二三日复数来，仍坚守如故。暇与众修固洞门，精制军械，守备渐完。然回必欲得而甘心焉，乃为熏洞之计。二月□，回帅率大队二千余人，牛车数十辆，装柴积薪，复折邻近未□房屋，齐辇山上，杂以叶烟海椒，然火从空投入外洞。初二日，更督队，徧伐四山杂木松树，，奋掷火中。毒烟如龙，火声刺刺，千众叫呼，震荡山谷。初三日向夜，火势愈烈，全天赤焰如血，岩石焦落，溃地崩天。回益纵薪助火，以为数百汉民无噍类矣。无何洞内鸣鸡之声，翛然达于外，回众惊讶气沮。乃全军以退，而莫解其故，是岂神异哉。盖洞口上出，其引火也如烟囱然。又中多窍，烟至而风扇之，故安然也。然使回挟数千众，尽旬月之力，以土石从空下填，则数百人合葬其中矣。故洞亦不可常恃也。
初四日，探回去矣，经三昼夜焚攻，洞人悉惫，然自是人心益固。回亦知洞不易破，不复来。特家中之食无出，生计茫然，于是划经商之策。十六日，携荞面二升，往江边场，徧借亲友得二千钱。遇伍舅熊老十，亦各借五百，并挟往以车汛。买叶烟二梱，回江边。由喇叭塘、古寨、新酒房，至永善县城卖。遂下黄坪买盐，至则蠻人□场，目灼灼注视余，知其非善，不敢买，宿于四方石。次日，改往黄葛树，买盐百数十斤，雇人分负，经郭家卡、陈家冲、白发溪，转三百余里。鬻江底，获利至四五倍。仍担钱回黄葛树，购盐鬻江底。每往返须二十余日，如是三閲月，赢二百余贯。余心大慰，遂□多赀，往来贩运。然年方少，又值兵乱，忘身冒险，出入戈鋋生死之中，艰恐益无限也。五月中，往大井坝买布，转至河口，皆不得。仍至黄葛树，买布与盐鬻江底。是时贩运之利，但途中无虞皆数倍。故自黄葛树同行者二十余人，八九皆蜀客经商来此。一日余行缓在后，诸客前三十里，宿古寨。明晨余至古寨，忽见余客踉跄奔回，惊告曰，龙树场遇回被劫，同人多杀害矣。余闻惨然，盖余所雇挑夫，足痛不能趱程，幸宿新酒房，而同人日月相依，独前行为鬼族也，可哀也。余亟藏盐布山僻沟中，伏对山，见回在双眼井一带，劫杀焚烧而去，急取盐布涉江。水淹至胸，不敢避，等死耳，竟没深湍中，与凶锋毒刃何异载，行路之难如此。登岸后，绕道回宿古寨城。次日更由双眼井喇叭塘宿于月亮田。又一日始回达江边，沿途累累之尸，血肉狼藉。又数遇打财喜者，或先盛气以临，或为婉辞以对，随机应付得免，然亦百死而一生矣。打豺喜者，又名打闹，游民或三数十人，十数人，乘匪之后，入村掠财物，及狙道旁估夺人货者也。
闰五月二十一日，在江边场略售盐布，余货并钱，寄存蓝筐之乾沟夏满老处。回思百险，方自谓有天幸。二十三日，肩盐一块回洞，则祖母已于前一日患疫卒矣，伤哉。余最为祖父母所爱怜，授室时，特为制羽毛大褂，曰，长孙，吾所钟爱者也，今初婚，宜优待，他不为例也。今不得见矣，幸藏林中棺得以殓。次日即葬洞侧，而洞阴湿，又夏令人众，秽热烦蒸，举家均遘厉疫。洞人病者什七八，远近乡村亦大疫。六月朔，余妻闻其父母患疫故，已数日大慟，出洞外望家号哭，随哭随爪坐旁泥土，深寸许。余慰解不止，且□怪余之不早以闻者。然其死耗，余实不知。哭之極，气微矣。吾母再三以呼，犹呜呜哭以回洞，是夜遂大病。初六而幺姑母死。姑母嫁黄氏，客腊杪。姑丈以事往江底，数日未归，咸忧叹。徧询无踪，后有人报匪戕矣，赤身露卧鱼古寨，距洞数里也。余亟往视，股际已为豺食。次早与张老五携畚锄往，豺又食大半。掩泪瘗道左，方未忍以闻于祖父母姑母也，至是葬姑母洞侧葫芦口。初八日，妻病出汗，余坐其旁，覆以被，云甚烦燥。吾母卧床呼勿有扰，宜待汗出。须臾啟视，气绝矣。次日傍姑母葬。余妻容止端静，入门勤俭孝顺，得祖父母父母欢心。未一年，以如此死。其死也，祖母不及见，祖父病重不敢闻，吾母病不能起视，余强抑不敢言悲。至无棺殓以瘗，嗟哉命之穷也，未有甚于余者也。初十日，祖父逝世，吾母与二弟三弟病益重。次日葬祖父洞侧，父抱病送葬，甫跪地，即昏不省事。十六日，二弟又夭，次日葬弟□洞马鬃德，父回洞病甚。二十六日而父长逝矣，呜呼痛哉。父初病，本轻也，既痛室庐之毁，旬月内父母仲子冢妇相继沦亡，忧愤之深。临终时，余与母强起扶持，惟泪下数滴，微流鼻洟，吾母以袖揩拭，无一语遗属家事。痛哉，盖无从言也。次日葬仙人洞侧。余与母皆病剧，不能起床送葬。而一月先后六丧，惟祖母得具棺殓，余皆匮板厨坊，草草就穴嵌厝。年久不能改葬，此心之痛，有生岂能忘也。维时洞中人人疫，朝生而夕殂，男陨而妇继，棺櫘相属。幸而存者，饥饿呻吟待命，与吾家正復相同。幸回不来耳，然去于一一屠戮之惨一閒也。
七月二十四日，病中忽闻回率大队焚掠蓝筐各处，余所存夏满老处盐布与钱悉劫去。数月入死出生，铢积寸累者，乃一门孤弱性命，悲愤无以为生。而回自鲁甸巌洞立大营，同时并起为帅主者，厅属桃园龙头山则有李二金，下七寺则有阮二阮三，马鹿沟则有罗某，恩安北门外则有锁三，威宁稻田坝则有马辅，悉烧杀掳抢，务与汉人为仇。惟巌洞最强，其间游民夷猓，复乘时结党劫夺。永善□边之黑蛮，更不时出，回且并受其殃。自八九月起，恩安土匪抢夺财物牛羊，亦不分回汉。冬间復闻蛮子渡江，焚劫黄葛树黄坪等处殆尽，由是贩运且不通。天寒，母子窟居，饥渴昏朝。间搜苞谷磨屑，杂野蔬为粥。而六弟七弟专索浓汁成团者，啼呼不已。吾母掩泣扬勺而示曰，今薄粥且罄也。八年，回汉仍相仇杀，掳掠货财子女，土匪亦群起肆扰。东川杨五百斤祖大章等，与夷猓构衅，又各号召二三千人，所至焚杀，奇穷大乱之中。吾母惟率余与三弟四弟躬耕，岂能自养，盖难有生全之望，日过一日而已。母氏劬劳，殆古今为最。九年春，闻昭通恩安文武官变，已与负郭回人媾和。于是仙人洞一带，亦与厅回划分界域，约彼此不相侵扰。然不剿而和，原苟且之计。且所谓和者，仅免围城攻寨，显然叛乱，而弱肉强食自若也，故猜防特甚。幸道路因是稍通，余与回往来以习。夏间，赊回人马兴周盐百余斤，往贩东川之中寨迤北沟各乡场。鬻后偿价，或先偿少半，归乃偿足。如是者数，稍资以食，然获利少。忽闻道路不靖，则又窘。家余布衣数袭，母命持鬻邻舍，徧问无买者。后从回人售荞麦三升而已。自是乱经四年，当其極时，惟见旌旗飞扬，四山鼓角之声，响彻巌谷。寨堡相望，积尸满野。田中荆棘，交长怒生，蓬蒿没人，暮则徧山皆点鬼燐，豺狼呜呜求食。又比岁不登，附近十数里亁洞，有匪多人，掠行人烹食。余闻極愤，率众梯而入，见洞壁悬挂死人肢体如屠行，锅煮人肉，泡沫犹热。余将匪十数人拘以出，与团众数其罪，骈戮土坪，可谓天地奇劫。
十年，或力农，或贸易，东奔而西驰。或负盐五六十斤，日行百里。或往返趱行，日夜二三百里，以为事蓄。一日阴雨弥漫，天晚腹肌，途无旅店，身负盐数十斤。山中又惧豺虎，一步一踣。忽见荒丛中有火萤萤，即之，茅屋一间，有妪在焉。怜余止宿，食以粗粝。当时得此，诧为天□奇遇。贤哉此妪，后访之则已不知所往矣。十一年，厅属较平静，仍贩盐布东川会泽各乡场为务。同治元年壬戌，蛮匪复渡江抢掠永善黄坪黄葛树。次年蛮益偪入昭鲁地界，又以仙人洞潮湿，乃与洞人结寨洞外里许小山，名松柏营。山前稍陡峻，盘旋而上。山左与后，林树茂翳，右则危巌。其寨墙高八尺，厚二尺余，墙以外密植茨梨，堑壕深广六尺，前后为二门，其一以护汲道。同寨二十余家，丁壮百余人，皆受余部勒。更联安家营阴洞平洞各寨堡，誓相援应，一呼可集一二千人，阴洞高焕章为元契。盖是时余已二十六岁，颇结纳里中豪隽，远近之人，往往指目仙人洞李君矣。而松柏营形家称为吉宅，后购得营为住屋，此余成队扞贼之始也。
二月，蛮匪数千过永善江，侵入厅境，逼近仙人洞，越洞寨不敢攻，从癡姑灑底海老桥过法纳江。又由尖山转过浆子树旁观地迤北沟至布多，欲向蓝筐下游渡江。绕行三百余里，经过路线如弓形，所至焚劫无余。余与阴洞高焕章率五百余人，拟要击于江边，并约邻寨汉人会剿。方抵红巌脚，见隔江蛮过二千，余亟列队北岸发枪，蛮若不知，直抵江边，吹角呐喊。或五六人，或十数人，相携挽，乱流绝渡。排枪连击，，虽受伤堕水，益大呼，如凫鸭木叶，蔽江而来。别一股从上游渡，越红巌山巅，凭高投石。余知蛮前后来攻，彼众我寡，且蛮迅步如飞，设从后追杀，一败无得脱者。听众人引走，余独与焕章率三十余人相誓曰，今日并走则皆死，能不走，即共死，余人尚得生。众皆奋曰，愿共命。于是稍稍引退山壁，急垒石为障，相持三时之久，蛮不能攻。又傍晚，乃舍去，我军仅亡四人。是时饥疲已極，乃从近舍乞得食，即宿巌壁。黎明还，闻蛮分股已焚掠蓝筐，道中委弃妇女，多掠自东川，解其鞋缠，迫令赤足而行，至有轮奸以死者。比归，吾母正望哭，盖人传余与焕章皆为蛮俘矣。而回中巌洞马鹿沟两帅主，素轻汉人，又惧蛮害，乃率千余人□马挺戈，伺蛮长冲子。而蛮适由小海子恩德红至长冲，余与焕章复率十数人从对山观战，回鞋袜纸甲，蛮悉赤脚，上披氈，□□毛□，一钝一捷。回结队元顶山腰，群蛮沿山包抄。交锋数刻，回死二十余人，伤者亦夥，乃大败。或人负，或与尸以遁，幸蛮不穷追，拥护所抢人蓄财物，由乐马口上水坳而去。回乃服松柏营见机审敌，不易与也。大抵余历战事十数年，与回与苗与夷猓土匪皆剧斗，惟蛮为悍。红巌脚之败，数日后耳中犹有蛮声也。蛮异种，垢腻腥臊，面漆黑若鬼魅，不辨眉目，仅双睛丸转，红唇掀翻。遇肉食不烹饪，杂毛血争相攫啖。渴掬溪饮，虽寒天旷野，蒙首群卧，无荐被。烧柴为号火，以当更巡。深巌绝巘，以毡裹首若栲栳圆转而下，扳山蹑墩如猿猱。犷不畏死，往往前者仆，后乃猛进。惟挟精利火器，伏要隘，或多方以误，乘夜袭击，以智取不以力敌。盖蛮性蠢，无弓弩枪炮，又能胜而不能败，此亦驭蛮者所宜知也。越日，余偕焕章唁回营，帅主蹙然曰，击蛮回自有术耳、众少年逞其血气，非我旨也，然吾闻其败，因布鞋滑跌，尚非战之咎也。惜山口子黑马双千人敌而死是焉，诚不值。黑马双为马姓回豪，最骁勇，内大窘而外饰其惭，天下事往往然也，余窃哂而去。三年，蛮仍过江为患。
黄毛背、鱼肚巌、，附寨荒地也，余既少纾蛮患，乃率诸弟为垦务。苦无牛，多方租于回，得牛二支。又防盗失，约曰，失诸匪则赔，失诸回则否。日日雨淋日炙，暇则贩运盐布，趁春时水小赶运，既避夏涨谋渡之艰，又不遇蛮，往来获利较厚。然原小则绌，遇殷实诚信商贾，極意交之。客至家，吾母常隔门窥听，客去，必训余曰，某可交，某可拒，某可委蛇将之，凡所鉴罔不验。余阅世今七十年，颇为当世贤士大夫所弗弃者，母教也。母性严，余四五十岁，母训饬犹慄慄悚惧。惟母德，故有今日也。是岁大熟，久旷则土膏之积尤厚，余所垦尤丰登，閤家大喜。然吾母仍粝食，而以精粮贷亲邻。余劝母勿过苦，母曰，岁岂常丰，尔忘仙人洞求菜粥不得耶，且吾以济乡邻缓急，已亦余羡以厚储备，两利之事也。四年，仍耕仍贩运，兼买山货。惟道多梗，常有一二日之程，绕行四五日者，又结队多人，招回为向导乃济。自是回人稍有势力者皆通好，回帅犹延余为上客。盖与回偪处，远之则猜嫌生，过昵则官民目为彼党，济吾事而不陷其身，艰哉乱世也。
是年秋，（1866年）云南藩司西林岑襄勤公，有征苗之役，驻军昭通郡城，剿猪拱箐。箐为黔苗老巢，众山环合五十余里，苗酋陶三春陶新春等，聚众十余万，四方亡命多投入。湘黔诸军，力攻数年未下。岑公上书滇蜀大府，期以四月克箐。言兵事以壹而专，无须他军之助。大府遂以属岑公，各州县派乡兵协剿，檄余率队从行。学政方招考，余先一日入镇雄州武庠，同人属贺，师行时，身被花红，岑公大喜曰，男儿好身手，不当如是耶，命取大卮酒以劳。随驻月余，郡县饷餫乏供，乃率饥军回里。而箐之克果如岑公言，于是滇黔之路大通。冬中余仍治商，将由昭通贩货东川。山西贾人郗三爷者，来余家同行。余载货五驼，至乾河遇回，欲拦劫。见回人李老桂前导，知余货也，释弗问。忽见郗曰，泡套裤犹不下马耶，郄面无人色，回復詈曰，狗盘川何为者，随脱郄棉袍，穷揍郄身，势甚危。余为婉说，并以天寒，请还其棉袍而去。泡套裤者，以郄著裤□□，象形而诟之。狗盘川则骂汉人毒语，谓只合杀以饲狗为行犬賫粮也。五年春，（1866年）遂唔王心斋于昭通郡城，王君广西州人，自省贩普茶南□，护运二十余人，馈余物来见，恚曰，昨宿桃源，乃有窃吾二矛杆者，是诚大辱。余大言曰，诸少年何敢尔，或好其式而偶挈归耳，当立遣奉君。盖余与王君猝相见，皆以意气自豪，王君遂大契余，余亦察王君非常士，两人慕若昆季，往来必款洽尽欢。后共经营创西南票号，列肆半天下，岁输公家饷糈盐□铜鉛数百万计，交谊始此也。
六年七年八年，仍力农商自裕。时选练乡里子弟，保聚营中，邻境或汉回民猓不和，每以意气出为调解。猓或强梁，不惮越境以助汉人。松柏营之旌旗，所至生色，回亦欣欣然若相羡者。虽然，回自咸丰中讲和以来，固滇中大患也。地方之柄，操于巌洞帅主，设局抽釐，缮兵养众，以制群回。官吏仅同守府，其他帅主，多被兼并。其存者亦惟命之从。然能钳束回众，使守约不復出扰，汉民阴受其庇矣。九年夏，四川提督唐公有耕，始率川军万余人援滇。唐公，大关厅人，师次郡城，号援滇中路，以巌洞为最强桀，欲先平此以为功。余松柏营与阴洞高焕章，名习兵事而稔回情也，又有毁余交巌洞者遂檄余与焕章为前锋。时自忖奉命则回势众，唐固客军，或中辍，余营适群回之饵尔。不从命，则谗者实，且立死。忽愤曰，丈夫死则死耳，此身固百千万剑之余，回乱不平，乡井终无宁日。唐公奉明诏，又乡人，各营将官，大半皆余素识，何计之不决。于是官军十数营围巌洞，余与焕章当东南二壁，糗粮军火皆自备，吾母率家人炊荞麦杂粮馈军食。巌洞营大而坚，负山面坝，濠深且阔，水田环之为门三，门外皆护碉堡，积年修缮孔固。营回二千余人皆精壮，南门一碉尤扼要，四面炮眼环列，枪弹如雨注，一碉三四十人，更休迭御，撤下梯示必死。碉極难攻，碉不破，营不可得而拔也。唐公悬赏五百金，无应者目属余与焕章。乃具状三日破碉，诸将大愕。时回降余颇众，唐公復备二营听调遣。晚乃与焕章定翻碉之策，翻碉者，乘夜垒土砖，延十数丈，高五六尺，内培泥沙，群掷松薪，累之以障碉炮。积如箕形，由远以近，积与人齐，又前掷薪，愈积愈偪近，高与碉并。即跃上碉顶，攻碉上层，层攻而下，碉随以破，即据碉以攻内营。当是时，我仅伤亡垒砖者数人。彼亦翻柴封垒，投炬抵烧，而松性猝难著火，万薪杂遝之中，丸弹如飞蝗，人声鼎沸，火腾烟矗，宛然围烧仙人洞也。南碉破，营人知不能守，率众降。初，唐公以回帅祖坟厉气之旺，令削平其茔，斩其山脉。唐公来督时，余稍令军士施工，其去也，即令勿掘，故其祖茔骸骨得以存。及降，求余一晤，唐公许之。回帅托保其眷属，余任护之，即致老幼男女营中，厚其馔食，令军士敢无理者，斩以徇。其眷属皆感，释归时为涕泣云。次日，唐公押回帅往郡城，并降回二百余人，戮军前。回妇女出营时，抹烟墨自毁，冀不辱，他军有觑其姣好者，迫致之，余往阻焉，遂又谗余唐公，疑掠藏回妇女。余既以杀降为不合，时露颜色。唐公益怒，令箭立传往见。明知危也，然弗往，则违军令，执法更有名。焕章请独往，余曰，君口讷，设辞促气沮，谗愈实。焕章曰，然则余回守二营，君倘枉，余众不能以独生。余往，唐公盛怒，余侃侃辩，继稍霁，后乃大和。曰，君何负气之甚耶。且曰，川军如违律，君为我执法毋少徇。由是降回与近营回人妇女多保全。巌洞平，凡属昭通回酋悉服，蛮亦安其巢，受治官吏，与汉民欢若一家。唐军凯旋，东道通矣。始余入镇雄州学，思以武功表见，保官至都司，赏戴花翎。岑襄勤公惜之，乃以他功改保分省补用知县，加同知升衔。已请咨，筮仕湖北。王君心斋寓书曰，居官致卿相，居家致千金，同是布衣之極，计然陶朱非人杰耶。且仕宦脂韦便给，固非吾子所能也。乃共经商业，至今三十余年。
王君长余一岁，前年独先余逝，中心怆然忆余为童子时，家贫，不能具纸笔，笔八钱，岁一易。墨曰十二神，不可得砚，以碗当为之。当咸同间，烽燧频年，夭札凶荒，数百里内，终日行不见一人，白骨荆榛满地。吾家死亡相继，荒山野窟，饥冻昕宵。邻里姻好，十无一二之存。盖極古今之至惨，而岂料宗绪之能完也。今者粗备饘粥，子姓读书列科，名挂官于□朝，实惟祖宗之庇，吾母之提□，乃以获此。欢乐时不復好闻危苦之言，恐后昆习为怠傲。岂知吾祖父母父母昆弟，皆干浩劫中一线之延，生死百艰，乃得宗祊不墜，故书以诒云礽。老泪伤心，宜亦备国闻之实也。
光绪三十四年春正荣记
——摘自恩安李氏宗谱
注：正荣即李耀庭，光绪三十四年即1908年，李耀庭时年72岁
注：文中标注“□”符号处系拓印的宗谱原文字迹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