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
周寻轻轻推开老旧的院门,回过头,又小心翼翼的关上,实在是担心这任劳任怨的门神老伙计和杨木门板“哐啷”一声离开职位。木门已经修理过很多次了,面上缝缝补补的钉了好几块小木板,两张门神上也有钉子落下的痕迹,估计是再也经不起一次折腾。而周寻宁愿花上大把时间去和这两块破木较劲,也不愿意重新做一张门。这一点,街坊领居每次见他坐在门前,腿上搁着老门板,都会对他说上一说。周寻每次也只是回以微笑,“还能用,还能用。”
走进院里,右手方是一道隔墙,将院里和隔壁分开来,左边是厨房和杂物间,正对着的是正厅,正厅两侧便是睡房。
与院门不同的是,院里这些房屋,面相都是极好的,材质虽然一般,但内里做的十分细致。
周寻跨过门槛,走进厅中,沉默的给正中的灵位上了一炷香,然后往右边的房间走了进去。
躺在床板上,看着屋上的横梁上挂着的碎花纹布,静静地发呆。他只是觉得自己想多安静的在这里再待一会,或许待会他就会出门,再也不回来。
周寻待的屋子的主人自然是周寻,不过之前可不是。之前主人姓周,名大人,合起来称呼为周大人。周大人名字取得好,逢人先占人几分便宜,但过于出风头又令人头疼,所以与人相说时,都是让其称呼为周大,久而久之,周大似乎成了他的本名。
周大以前是从白羊郡出去过的,出去时年轻气盛,自是想闯出一个荣华富贵,衣锦还乡。可世间事,不如人意者占九成。周大用了二十年在镇外的世界走了一遭,回来时候,没有车前人后,没有怒马鲜衣,唯一相伴的只有怀中拄着的一副拐杖。
二十年阔别家乡,镇里年轻人也对他充满陌生,也只有上了年纪的才隐约记得他。
有人问他外面历经了什么,他会笑一笑,说上一些大概。
与那时大多数出门闯荡的年轻人一样,周大出门时仅仅靠着年轻那股子意气,要去往何处,要做些什么,全都是一路走去,且行且看。他运气说不上差,但也没那么好,在外行走几年磨光了锐气,怀里也没多少银钱。
在外数年,怎么会不想家?而一想到要这样普普通通的回到家乡,大概是觉得面上过不去,也不能在父母坟头给父亲母亲长长脸,周大那时总是不愿回去。不知道哪一天突然看见城墙上的招兵告示,咬了咬牙,毅然往边塞投军去了。而这一去便是去了十多年,是再也见不得完人归了。
现如今,左边空荡荡的裤筒时常引人注目,但周大不愿说,别人也不忍问。
回到白羊郡的周大理所当然的住进了父母的老宅。二十年前离开白羊郡的时候,他家只是在白羊郡的边缘地方,这些年里白羊郡扩大了不少。整整二十年间也没人动过他家宅子,一方面是白羊郡民心淳朴,且细数起来,大家祖上都是一同吃苦过来才有了这镇子,镇子年龄还短,并未消耗完祖上的情谊。另一方面,是周大父母生前是镇上为人称道的好人,尽管生活清贫,但不乏一颗善心。他家宅子周围的人家平日里若有些琐碎杂事需要帮忙,皆是来者不拒。如今镇子扩大了,在他家旁边的依旧是那些人,自然而然的替他看着家院。
毕竟是二十年,宅院即使有人看着,无人进去破坏,也无时无刻不在腐朽,到处都充满着岁月侵蚀的痕迹。
周大住进去后花了一年时间来修理房屋,或者说重建更来的恰当。拒绝了想要帮助他的人,只是和别人说,他行的,他行。
的确,他是挺行的,一年时间将整栋屋子翻新一番,里里外外没有一处放过。虽然他只说出去闯荡几年就入了边塞军队,还没从军前做过些什么,未对人说起过。大家也纷纷确认,那些年里周大肯定是做过一段时间木匠活,否则哪里学来的这么细致的手工活。
房屋修好了后,周大似乎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了,就喜欢拄着拐杖在白羊郡里外逛着,无论是陪着花甲老人回忆旧事,还是替童子做些陀螺弹弓,都乐在其中。偶尔有人听说他有一手好的木工活,寻上门来找他,让他做些门窗椅凳什么的,他也乐的接下。一年到头,那点手工活换来的银钱竟是足以应付日常开销了。在军中存下的积蓄便一分不落的锁在柜子里。
在周大回来的第三年末。某个早晨,细雨朦胧的,镇上的居民看着周大从镇外回来,怀里还抱着个足岁的小婴儿,大是吃惊。周大每天早起沿着白羊郡外走一走,众人都已经知道,并不感到意外,可天天这么走,怎么今天就走出来一个小娃娃?
镇里上下,都因为小婴儿忙活了起来。镇里近年来扩张的越发大起来,但消息传起来也就那么一会儿,就人人皆知了,纷纷跑出来看这小儿。
周大说婴儿是他在镇外树下的河岸边捡到的,除了孩子和裹着孩子的襁褓,其他什么也没有。
关于孩子的来历大家的倒是没多想了。世道太平很久了,兵荒马乱的时节里朝不保夕,养儿更比生儿难的事情已经很少发生。但很少只是很少,并不是没有,加上一些地方的愚昧恶顽的民俗,弃婴并不少见。阳光下也会有阴影,何况说复杂的人事间。
最后大家要犯难的是由谁家来收养这孩子。并不是没人愿意收养,襁褓里的婴儿,年岁还小,眉目间就灵气十足,不哭也不闹,扭动着打量周围,肥嘟嘟的脸看着便可爱,看着便讨喜。有好几家无子嗣或着没有男丁的都站出来想领养,但最后婴儿还是跟着周大了。
周大看着这孩子便喜欢的紧,却没动过领养回家的心思。身有残疾,平日里总归是麻烦不少,带个孩子怕是苦了他。但襁褓中的孩子不知怎么,像是认准了周大,之前的不哭不闹,在周大不在旁边后就变成了大哭大闹,反复数次,大家也只能说孩子和周大有缘,即是他寻来的,又只愿跟他,劝着周大带回去孩子,古稀之后也有人作陪。周寻看着孩子冲他展露笑颜,天真无邪,心中颤动,想着自己多吃点苦便是了,将孩子带回了家。
至于弃婴一事,官府那边说道一声,留个记录,就好了。此间事最是难管,有人愿意收养孩子,再好不过。
襁褓中并没有留下任何信物以及名字相关的物件,于是婴儿被带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取名。既然孩子无根无萍,又被周大带回了家,自然是跟着周大姓,具体叫什么,周大思前想后,鬼使神差办一般,冒出一个寻字,是寓意寻到周寻,还是想着周大以后寻回家人,周大觉得都不是,只是想取这个名字罢了。于是婴儿从此就叫周寻,生日也被定在了被周大寻到的这一天。
日复日,年复年,当初给周寻遮挡过风雨的杨树已经粗壮了一圈,周寻也从蹒跚学步到了识字辨人的年龄。
镇里人对待自己人都是格外善意,对待周寻尤其如此。而孩童最是敏感,其他同龄孩子见得周寻如此受喜欢,总是觉得羡慕的。周寻的身世在镇里人尽皆知,虽然大家都不在周寻面前提起,闲话家常中也避着自家后生,但镇里人多,那有不透风的墙,孩童们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消息,一些个和周寻不对付的,径直就跑到周寻面前奚落他。
童言无忌,最是伤人,伤的人不是周寻而是周大。外出二十年,回到白羊郡时的周大已经在世间转了三轮,早过了而立之年。年岁大了,娶妻一事比起年轻人总要难些,加上明明是空荡荡的裤腿这时候仿佛也长出来了一条腿来,那条经常被人提起的后腿少有媒人上门,便是有,对方姑娘家不是有所求就是姑娘有这里或哪里的身体缺陷。周大一一回绝,这么多年其实一直都是一人,与其找个人凑合着,你嫌她,她厌你,不如一人这样下去就挺好,他也过习惯了,虽然不能传宗接代,但想到父母温和的性子,他日泉下相见,多半也只是说道自己几句,怪不会责骂自己。收养周寻那年,也是周大的不惑之年。说不惑,年龄一大困惑往往更多。比如生老病死,比如鳏寡孤独,后者比起前者,更加难熬,日日夜夜,无时无刻,悄无声息处最是折磨。所以收养周寻后,周大再不得往日的闲暇,人却更加精神。对周寻的好,也不比寻常人家对待亲生子女差上一点,不过军旅十数年,作风使然,要对周寻要严厉不少。
听着别的孩童在周寻面前一语道破这层关系,周大那时脸色便惨白了,紧盯着周寻身影,斗大的汗滴一点一点,从额头渗出,顺着脸庞两侧,在下颏处汇聚成河。双手颤栗,如同心中慌恐。
后来,弥留之际的周大已经思维模糊,身边十岁的周寻轻声唤他,他也只能努力露出笑脸,眼前却也看不清周寻身影了,却仍然记得清楚当时的场景。
他站在周寻身后,而周寻就那么一直冷冷的看着向他说话的孩童,那孩童说完话没见着周寻难堪的样子,就更没有感觉到想象中的痛快了,相反的,在周寻注视下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不服气的盯了回去,目光相接,最后败下阵来,嘴里嚷嚷着孩童间的骂语跑开了。周寻这才转头看向周大,冲他悠悠一笑,走上前,抬起手来牵着周大,道:“阿爸,咋回去吧。”周大只是连声道:“好,好,好,咋们回去。”说话间抬手擦了擦额头,擦了擦脸颊,最后忍不住,擦了擦双眼。周寻看着路,也不抬头,道:“阿爸,我们走快点吧,外面风沙大得很呢!”周大一愣,和周寻快步回往家中。
晴空正好,一瘸一拐的大个子,和身高及腰的小童,身影渐行渐远。
周寻猛然从床上坐起,看着外面红霞满天,不知不觉间,已经日落西山。
周寻知道不能等了,再等怕是更加舍不得了。一弯腰,从床底下拎出来一个包袱,从中取出一条粗布腰带系在腰间。腰带是双层麻布缝合起来的,周寻之前已经把自己存下的银钱换成了纸质的银票,缝合时,银钱对折两次,一并缝入其中。这些出门在外实用的技巧都是周大给他说过的。周大只是把他的在外的经历当故事一般说给年幼的周寻听,但说者无意,听着有心,周寻一点一滴都记着。
整理了下衣裳,用手扯了扯腰带,感觉已经很是牢固,周寻走到窗边将窗户拉上,嵌入木栓子,转身拿起包袱走出了房间。
屋里屋外,他在前两天就已经好好打扫过一番,除了他住的房间,其他屋子里的门窗也已经全部锁上,似乎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在周大的灵位前,周寻拜了三拜,抬头时,额头淤青。
周寻要离开白羊郡出去了。
去年今日,他便在准备。去年今日,他十五。
周寻在周大去世后,年龄仅十岁,靠着周大未动用过得积蓄,以及比同龄人聪明伶俐不少,他过活的也不差。独自生活了五年,白羊郡每一家店铺酒楼里,都有过他的身影,烹饪、裁缝,迎客、吆喝,他也全部做过,白羊郡的一切对他太过熟悉,他要出去走一走,看一看。
周大十六岁离开了白羊郡,周寻也是在十六岁踏出白羊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