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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记——六扇门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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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茶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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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十八里城外,有一个老旧的茶寮。

  茶寮的主人是十八里城内的善长仁翁李伯,只因自幼信佛,再加上家中几代辛勤攒下些家当,便在此处买下这间旧茶寮,免费为过往之人提供些简单的吃食酒水,全当做是行善积德了。其实以李伯这样的身家像开茶寮这种事完全可以交给其他人,不过因李伯自幼过惯了苦日子,想着能为小辈积福积德的事不该假手于他人,便自己往这边来。

  今日乃是四月初三,天寒,微雨,诸事不宜。

  几个月前黄河那边发了水灾,闹得好凶,听说还激起了民变。李伯的儿子碰巧就去了闹灾的地方之一的元州府收账,李伯日日求神拜佛但求儿子无事,前几日得来儿子的消息说是今日便归,李伯心中激动,天尚未大亮便乐呵呵的往茶寮走,想要迎迎自己的儿子。

  昨夜的雨刚停,天空中还飘着细小的雨滴,城外的桃林刚刚盛开的桃花被昨夜的大雨纷纷打落,花瓣落在官道上铺就了一条鲜红夺目的长路,一直蜿蜒到远方的不知名处。

  李伯欢欢喜喜的走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走到了茶寮里。

  茶寮中正坐着一个女子。

  那位姑娘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衫,衣摆处绣着浅蓝色的并蒂莲,头上不戴半分钗饰,只用一条长长的黄色发带绑着,身上斜挎着一个蓝色的同样绣着并蒂莲的小包。远远看去年岁不大,长得眉清目秀的,肤色也比常人要白些,就是神色恹恹的,似乎不大开心的样子。

  李伯笑着跟她打了声招呼,开始收拾茶寮,“不好意思啊姑娘,开摊晚了,你等一等,茶饭马上就能做好,你要吃些什么啊?”

  那姑娘以手托腮看着来路的方向状似随意的回答,声音倒是清脆明亮:“不要饭,不要茶,单要水,再拿十八个杯子放在这桌子上即可。”

  李伯从未听到过如此奇怪的要求,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她,那姑娘果然十分年轻,怕是还不到十八,一张俏脸淡漠的望着远方。李伯忍不住反复确认,“姑娘,十八个杯子啊?”

  那姑娘点头:“对。”

  李伯笑着问道:“姑娘,你是在等朋友吗?”

  可是这样也太寒酸了,光要十八杯水算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到城里等?

  那姑娘摇摇头。

  李伯觉得好奇却也没多问什么,就按照她的要求拿出了茶寮中所有的杯子,满打满算还缺了六个。“姑娘,这是茶寮里所有的杯子了。”

  听到这句话姑娘收回眺望远方的目光,桌子上十二个杯子被认认真真的摆成三排,李伯又拿了一壶烧好的水,想为她沏上一壶热茶,那姑娘将水壶一把接过,将杯子挨个倒满,不够,又烧了一壶,将所有杯子都倒满后,姑娘从钱袋中拿出五十两碎银放到了桌子上,认真的说道:“这是钱,您收好。”

  李伯大惊失色,“姑娘,您这是做什么啊,几杯水值不了这么多钱。”

  这姑娘莫不是脑子糊涂?还是哪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不知世事?

  那姑娘看着桌上的钱眼睛眨巴眨巴,“我知道,这钱不止是茶钱,还有这茶寮的钱。”

  李伯不可思议的看着她,左右指了指自己又老又旧的茶寮,“姑娘,我这茶寮不卖。您买了也不合适啊。”

  那位姑娘皱了皱眉,抬起头一脸丧气的看着李伯,“老伯,我也不想买,这五十两银子对我来说也很贵,只是这里待一会儿马上就要有人来杀人了,我是为了你好才劝你把这里卖给我早些离开的。”

  杀人?!

  若是换了个黄毛丫头说这话,李伯肯定会当做是故意跟他这老头子逗着玩儿,可是听这姑娘说话的口吻全然不把杀人当做是回事,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正是这种毫不在意和她的长相形成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反差,反倒让李伯信了她的话,“你说……杀杀杀杀人?!你怎么知道的?”

  那姑娘拿起面前的一杯水喝了半杯,悠然的看着来路的方向,“因为来的人就是要杀我的。所以我知道。”

  李伯听到这话一下子喊了出去,冷不防还有些破音,“那你不跑?”

  那姑娘淡漠的摇了摇头,“不跑,事情总要做个了断,与其等到以后不如就趁现在,对我而言更方便些。”

  因为是她要先杀他们的。

  李伯听得云里雾里的,有些不明白她的想法,怎么说对她更方便些?再看她一副小女孩模样,怕是小姑娘不知世事糊涂了,“傻姑娘,你应该赶紧去报官才对啊。”

  女孩儿转过头,手指指着自己,眨眨眼,像是一只天真的幼猫,“可我就是官啊。”

  李伯不信,唐朝之时或有女子当官,但到了本朝可没听说过这样事,“小姑娘不要胡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可能当官呢?”

  “我没说谎,我是六扇门的捕头。不信您看。”说完女孩儿从自己斜挎的小包里拿出了一枚玉牌,那玉通体暖黄,一看便知是上品玉,玉牌之上正面写着六扇门三个大字,反面写着虞紫陌三个字。

  李伯有个在官府衙门当差的老朋友曾跟他说过,六扇门中人都是以牌子来区别身份的,最高是青玉牌,其次是黄玉牌,再其次是玄铁牌。青玉牌只有总捕头能用,黄玉牌整个六扇门中只有八块,代表的是八大捕头,只是到如今真正拥有这种玉牌的只有五人。玄铁牌共有二十四块,其中刻成朵连云纹的默认是八大捕头的正式弟子。无刻纹的则是普通弟子。

  而在六扇门中五位持黄玉牌的捕头之中,只有一位女捕头。

  就是如今声名鹊起的六扇门少卿虞紫陌。

  其实说来这些都是江湖事,像李伯这样的平头百姓原本是不过问的,只是这些事闹得十分大,什么朝廷江湖全都牵扯在其中,就连些妇孺小儿和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都聊了些,李伯又常在这茶寮中遇见那些来来往往的过路客,因而虽不在意却也知道了。

  具体的事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她是个很厉害的人物,许多所谓的江湖中人提到她或是敬畏或是诧异或是称赞或是不置可否,说的话也是千奇百怪,但都离不了一件事。

  就是这位姑娘武功高强,当世罕见。

  李伯上下打量一下她,自觉应该没认错,一下子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十分激动,“你……你就是六扇门那位女捕头?小老儿一直听人说起你的大名啊。”

  虞紫陌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这儿被人认出来,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不过很快她就恢复了刚刚的冷淡,继续说道:“您再不走可来不及了。”

  李伯听了这话突然想起自己平日里听的最多的就是关于她一晚上杀了多少多少人的传说,有说三百的,有说三千的,有说一万的,总之,她不只和声名鹊起有关,和杀人放火也脱不开。

  李伯听她口吻哪里还敢多待,可是想起自己儿子却难掩忧虑,苦着张脸说道:“不行啊,姑娘,额,不,这位,这位大人,我在等我儿子,他今天回来,就是从这路上。这这这……您要杀人,他,小老儿我我我怕他出事啊。”

  李伯一着急也不管究竟是谁杀谁了,直接说成虞紫陌要杀人。虞紫陌愣了一下,细细打量李伯的神情,判断他只是无意间说出了这样的话,并非真的明白了什么,才放下心来。

  然而面上还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他何时回来?”

  “不不不知道,他说是今天能回来的。”

  虞紫陌看看天,问道:“从哪里回来?”

  “从元州府。”

  虞紫陌一挑眉,说道:“我知道了,您先回去吧,您放心,您的儿子不会出事的。”

  李伯天人交战了片刻又瞧虞紫陌模样,觉得她应该不屑于和自己一个老头子说谎,就咬咬牙转身离开了,走了几步又回头跟那个女孩儿讲,“虞大人,你要不要我回城帮你叫人啊?”

  “不用了,”女孩子欲言又止了一下,“我无意调动地方。”

  李伯看她气质清冷淡漠,格外有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气度,自觉刚刚所言未免有些小瞧了人家,又想到自己往日听到的那些传闻,想到能以女儿身排名八大捕头之一的怎会是寻常人?更想到捕快办案如自己这样的闲杂人等是不该多问的,人家姑娘不但肯劝自己离开还承诺自己儿子不会出事已经是很大的恩德了,李伯想通之后便不再犹豫向虞紫陌连连作揖后就往城里跑。刚跑出没几步几个碎银子就被扔到了他面前,他回头虞紫陌喝着白水面无表情的说道:“您的银子。”

  李伯连连说了好几句“是是是。”

  终于彻底跑远了。

  虞紫陌听着脚步声确定那老人家已经离开这才放心的伸了个懒腰,这算是实现了清场的第一步,接下来等那些人到了之后杀了他们她的事情就算是彻底完成了。

  没想到,她要等的人没来却等来了其他人,

  那是个年纪不大尚未及冠的少年,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深蓝色长衫,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一身风尘自远方而来,长了张足以让所有小姑娘见了就喜欢的脸,好看的方式有很多种,他是属于阳光明媚到令你离不开眼的那种。

  虞紫陌自问不是一个在意皮相的人,从小又听着师父念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很多年,也曾见过被称赞貌比潘安的某些人,但是都没有在这一天阳光正好细雨飘飞的时节下见到的这个少年给人的印象惊艳。

  过去没有。

  未来也没有。

  那年轻人自顾自的坐到虞紫陌对面那桌,将背着的包袱重重的放在桌上面,只听‘铛’的一声响,一个特制的铁牌从包袱里掉了出来,虞紫陌看到后愣住了,那铁牌上刻着和虞紫陌玉牌上如出一辙的成朵云纹,上面刻着‘林琬’二字。

  成朵云纹?

  那我怎么不认识?

  那少年‘诶呀’了一声,赶紧把铁牌放进包袱里,还特地放到最里面,紧接着他一抬头,一双好看的杏核眼看向虞紫陌,露出一个令人如沐春风的灿烂笑容,招猫逗狗似的冲她摆摆手。

  虞紫陌:“……”

  惊艳?呵呵。果然还是佛门教的有道理,真的不能太在意那副皮相。

  一切好看的背后天知道那是什么。

  林琬大概不理解自己这个动作看起来有多让人想打他,还笑着说道:“老板,把你们这儿能拿得出手的饭菜都端上来,再拿几坛好酒,”然后又打量打量这茶寮,十分嫌弃的说道:“你这小店看起来这么破,就要二十年以上的吧。”

  虞紫陌差点被他气笑了。

  虽说这小破茶寮待会儿就要被她烧了,但至少现在是她的啊,知道她这小茶寮破,还要二十年以上的好酒,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虞紫陌定定的瞧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坐的倒像是学堂上课的学生一般端端正正的,“没有饭菜没有酒。”

  林琬刚刚扬起的笑容尴尬的停留在脸上,不过很快他就又开心的笑起来了,“那有什么拿什么就行。”

  “什么都没有。”

  林琬歪着头看她:“……老板,您家这茶寮是不开了吗?”

  虞紫陌斩钉截铁的答:“是。”

  林琬左右看看,这个茶寮是没什么可开的必要,可是他如今又饿又渴又累,纵有万般嫌弃也只能将就一二了,万万没想到这茶寮竟然会不开!

  他又不死心的走到茶寮灶台那儿看了看,没起灶,什么食物都没有,不过,也不完全是这样,他的目光转向那个女老板面前摆着的一壶水和许多杯水,从冒出的白烟看来,是热的。

  林琬笑着走过去,“老板,倒杯水呗。”

  虞紫陌一口回绝了他,“不行。”

  林琬伸向茶壶的手尴尬的停在茶壶上方,他没想到这位姑娘居然会断然拒绝如此普通的要求,就算她不开这茶寮了也犯不上如此吧,他不解的瞧着她,“为……什么?就一杯水,我付钱行吗?”

  “不行。”

  林琬一叉腰,说道:“哎,姑娘,你这水是钱烧的,左也不行,右也不行。”

  “这水有用。”

  林琬不理她,干脆拿起桌上的一杯就喝了,“什么用?”反正我已经喝了。

  虞紫陌皱着眉看他,“杀人。”

  “……啊?”

  “水里被我下了毒,准备待一会儿用来杀人,最晚一个时辰,必七窍流血,毒发而死。”

  虞紫陌静静的望着他,他也静静的望着虞紫陌,起初,林琬还觉得虞紫陌是在胡说,甚至还笑嘻嘻的瞧着她,可是当他和那双淡漠的双眼对视良久之后他突然有些不确定了,那双眼睛如同一潭死水自始至终不曾泛起丝毫的波纹,即使在她说道毒发杀人时她的眼神也无动于衷,那不是刻意开玩笑的镇定,而是……对生命的淡漠。

  长久的沉默后,林琬突然一把握住虞紫陌的手腕将她拽到自己身前,眼睛里是惊慌失措,他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生死的距离就是在此时此刻这个女孩儿面前,“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凭什么认为我骗你?”

  “你……”林琬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说她凭什么下毒?人家下毒是人家的事,自己凭什么管;该问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人家已经说过不行了,是自己非喝不可的,“解药呢?”

  “没有解药,我没准备救那些人。”

  “你!”

  “不过有一个办法你可以试试,连着喝十大碗蜂蜜水可以暂缓毒性,前面就是十八里城,你可以去里面找城北的段神医为你诊治。”

  林琬死死抓着她的手,“我怎么证明你没说谎。”

  “凭两点,一,我无心害你,你是自找,二,没必要。”

  “好,那你跟我一起进城。”

  “不行。”

  少年听到这两个字整个人都快抓狂了,不行,为什么又是不行?“为什么?”

  虞紫陌却自有一番道理,“第一,我要杀人,没空跟着你,你这么大个人了,没必要总让大人跟着;第二,这里被我倒满了这样的水,万一有不知道的人喝了岂非罪过?第三,你想反驳我可以倒掉这些水是不可以的,因为我难得做好准备,不想浪费机会。”

  林琬定定的瞧着她,想从这张脸上看出点所以然来,最后却只看出了点看破红尘的淡漠和对生命的毫不在意。这样的一个人……会说谎吗?

  他仔细的回忆着虞紫陌刚刚说过的每句话,做过的每件事,把她的话里的每个字掰开来去想,去思考,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她应该没有说谎。

  林琬慢慢放开她,一双眼仔仔细细的瞧着,他要把她的样貌牢牢记住,这样的话如果不小心死在了她的手上化为冤鬼也好知道找谁。

  林琬转身便欲进城,却听到身后的虞紫陌说道:“你还没有道别,也没有道谢。”

  ?!

  林琬愤愤不平的转过身,“晚辈……林琬,今日斗胆冒犯了前辈,所受皆是自找,若侥幸活得性命以后定当拜谢前辈救命之恩。”说完还恶狠狠的看了眼虞紫陌便快步离去了。

  虞紫陌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打了个哈欠,自觉自己是没有收徒弟的命了。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桃林的另外一头终于传来人马声,不过片刻,一群人就赶了过来,

  为首的是一名身着棕色短衣的大汉,他身材高大,虎目圆睁,眉角有一道刀疤直伸到鬓角处,太阳穴处高高鼓起,是修炼内家的高手,身侧挂着一把长刀。在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个人,身穿一模一样的衣服,上面写着‘顺天’两个字,乃是落北镇顺天镖局的人。领头的是顺天镖局的镖师罗真。这人总是低着头斜眼瞧人,一双眼就跟快饿死的秃鹫似的,看得人浑身发毛。

  罗真看了眼虞紫陌,就想起那手帕上写的话,登时出了一后背的白毛汗,身后跟着的十几人也是一脸惊恐,惨白着脸双目无神的看着对方,不过很快,罗真想到自己身边有人帮忙又慢慢安下心来,“师哥,就是她,杀了我们总镖头还有不少兄弟。您可千万得帮兄弟报仇啊。”

  那名大汉,也就是他的师哥,名叫段云刀,为人嫉恶如仇,是个惩奸除恶的人物,因为杀了佘留而闻名江湖,最厉害的是他家祖传的一套刀法,狠辣无比。他耷拉着眉眼看着地面,低声问道,“她为什么杀你们?”

  罗真就等着他这一句呢,“此女是佘氏余孽,来替佘氏报仇的。”

  听到‘佘氏’这两个字,段云刀的脸不自然的抽搐了一下,声音比刚刚还要冷酷,“你的意思是说,时至今日还有人愿意做佘氏的走狗?”

  罗真立即附和,“是啊,这女人不分青红皂白,我们处置佘氏余孽,她却二话不说杀了我们总镖头和不少兄弟,前日里我们被她追上,一路赶到这里,她还扬言要杀了我们所有人给佘氏陪葬。对了这手帕就是她留下的。”

  段云刀转过头,罗真手中拿着一方锦帕,上面绣着六七片枫叶,左上角写着两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正中间却沾染了斑驳血迹。

  虞紫陌愣了一下,没想到原来锦帕是被这些人拿到了。

  段云刀盯着那血迹和枫叶许久,沉默的抬起头看着天边流云聚散,细小的雨滴打在他脸上,仿佛是哭了一般,他的手慢慢伸到身侧刀柄处,声音冰冷苍凉,“是吗?助纣为虐之辈的确该死!”

  话刚说完,他就从腰间抽出长刀转身便砍向了旁边的罗真!这变故发生的太快罗真根本没反应过来,他下意识的抬手想要挡下此刀,然而凡胎肉体怎么能挡下这雷霆万钧般的一击?只见血流喷涌如注,罗真的胳膊一下子飞出好远。

  那些顺天镖局的人急慌慌的抽刀出鞘,手腕就被无数水杯打中,水杯中的水倾洒而出,落在他们手腕上,剧痛无比!水洒之处皮肉一片紫黑!

  罗真捂着自己的伤口看着段云刀,这个人从十三岁被师叔带回塞外,教他武功,就一直是冷冰冰的模样,眼神里永远是狠意和恨意,从没像现在这样,眼神里是散不开的悲悯和决绝,这使他突然间多了些人的意味,罗真捂着伤口,他没空去理会段云刀的变化,他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借口不管用了?

  段云刀和佘家有毁家灭门之恨,不共戴天之仇,每次只要提到佘家段云刀就会决无姑息的动手,为什么这次自己提到佘家他却将手中的刀对向了自己?“段云刀,你他妈疯了吧?我是你同门师弟!那女人可是佘家的人,你不报仇了吗?”

  段云刀站在那里,手中的刀在大雨中发出凛冽的寒光,声音沙哑,“我的仇,已经报完了。现在要算的是另一笔账,你,是不是欺辱过一个叫关柔的姑娘?”

  罗真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想起关柔是谁,可这样就更奇怪了,“你说的是佘枫他老婆?”

  “没错。”

  罗真不可思议的看着他,“那女人是佘家的人啊,你为她出头?”

  段云刀抬眼看他,还是那两个字,“没错。”

  罗真看着他的眼神,就知道今日绝不能善了了。段云刀将刀侧立在旁,那柄家传的宝刀在雨中散发着奇异的光彩,刺得人眼目生疼,罗真冷冷的看着他,单论武功,他不及段云刀,不过有一点让他能够在这场生死残杀中立于不败之地,就是他和段云刀是同门,他见过段云刀练刀,听师傅说过他刀法中的弱点,除非段云刀能在短短的几个月内修炼出一套新的刀法,否则的话,只要他用的是段家的那套刀法,今天死的人就一定是他!

  那一边,虞紫陌手中银链闪动,只见她身子不停,或来或往,在人群中进退自如,仿佛视那十多个镖师如无物一般,大雨之中,只听见叮铃铃的声音是银链响动之声,转眼之间,十多个彪形大汉皆当场毙命。每个人的颈间都多了一道极细的勒痕。

  一双素白如玉的手慢慢垂落身侧,手上染着其他人的血。她当真如传言般所说,一现身便是腥风血雨。

  虞紫陌转过头看着那边的罗真二人,淡漠的问,“前辈要动手?”

  段云刀点点头,横刀于身前。若说从前的他是一柄戾气深重的妖刀,如今便是佛前入鞘的神兵。

  罗真捡起被人抛在地上的剑放在手中掂量了掂量,一动不动的看着段云刀,心中默默的回忆着师父说过的他刀法中的弱点。一双眼却还斜着看虞紫陌,虞紫陌静静的从两人身边走过示意自己绝不插手。两个同门站在飘飞的细雨当中彼此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罗真突然狂喊着向段云刀扑过来,状若疯癫,他知道,和段云刀比狠,比厉是没有用的,他只有从一开始就抢先攻向段云刀的软肋才有可能活下去,两人一交上手就是生死相搏。几剑之后罗真自知用剑无用,一身的力气又在被渐渐耗尽,此时此刻,已到了生死关头,他一个转身踢开了迎面一刀又顺势从短靴中拿出一个匕首,那匕首极薄几乎看不出,却是削金断玉的无上神兵。

  段云刀为那匕首所伤,腿上,胳膊上,腰上,甚至脸上都多了几道伤痕,俱是他刀法中的弱点,可奇怪的是他明明身受重伤,却丝毫不惧,脸上甚至出现释然的神色,就像是自甘承受这样的痛楚一样。

  就在罗真以为自己快要赢了的时候,一道银光闪过,和虞紫陌的银链不同,那是刀光,无数的刀光,从无数个方向杀来!刀,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刀!罗真心惊胆寒,到处是刀光,到处都是段云刀的刀光,他几乎能够听见自己心中有一个声音在不断的呐喊,‘我能往哪里逃,我能往哪里去,我根本躲不过今日之祸,就像那个女人说的一样,我今天就会死在这个地方!’

  罗真站在原地崩溃一般的抛下手中的匕首,他环顾空无一物的四方八面,毫无预兆的倒在地上,眼睛里是绝望和失落,段云刀的刀落在他面前时他就像是早知如此一样,认命的接受了这死去的命运。一地狼藉,尸首遍地,至此,顺天镖局一门一百九十二口尽皆死于虞紫陌和段云刀之手。

  小雨稀稀疏疏的又下了好久方停。

  段云刀收刀入鞘,“谢谢你,为她报仇。”

  虞紫陌站在茶寮里躲雨,“客气,我倒是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前辈。是他们邀你相帮?”

  “嗯,我本是来替她讨个公道的,却听闻有人要杀他们灭口,还以为是那些人,本想多杀一个是一个,不曾想原来是大人你。”

  虞紫陌轻笑,“所以这些人到死都没想到,前辈会帮我。”

  “你要如何处置他们?”

  虞紫陌看着满地尸体,答道:“放把火烧了,毁尸灭迹,就当做,所有事情,到此为止。”

  段云刀问:“可那些人会善罢甘休吗?”

  她摇摇头,“不会,但他们比任何人都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

  说完她就开始将尸体一个个搬进茶寮之中,将整个茶寮中的易燃之物和尸体放在一起,又从斜挎的小包中掏出一个小瓶子,将瓶子中的粉末倒在尸体之上,接着从小包里拿出三四张明黄色的符纸,手指轻轻一晃符纸就燃烧起来了,虞紫陌随手将符纸扔了进去,茶寮立时烧起冲天大火!

  那些尸体在着火的一瞬间就被化为灰烬,连副完整的尸骨都留不下。虞紫陌静静的看着,火势稍有蔓延之意她便出手阻止,她双手轻轻一挥便将大火牢牢的控制在这个茶寮的范围之内。看这滔天大火湮灭掉所有前因后果。

  在离大火最近的地方,火光照亮了虞紫陌胜雪的肌肤,段云刀和她站在一处,两人皆是无言。眼看大火渐小,虞紫陌突然想及一事,“诶呀,忘了那个。”

  说着她回过身用银链将罗真那条断臂甩了过来,“好险好险,差点留下证据。”她出手如电将断臂投入火中,在大火的余威之下那条胳膊彻底化为乌有,一条素白的绣着枫叶的锦帕也跟着被慢慢烧毁殆尽。段云刀望着那方锦帕,怔怔的出了神,

  “那条锦帕,那条锦帕,是不是她的……”

  “是,这是佘夫人死前交给我的,她让我拿着这个当做信物去找佘姑娘和她的孩子。”

  佘夫人这个称呼似乎触动到了段云刀,他死死的看着大火,口气生硬的很,“你不该这样称呼她,她是个好女子,那个男人不配。”说完之后他惨笑一声,“我更不配。没人配得上她,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虞紫陌看着他,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关柔死前的模样,她不愿自欺欺人,略想了想就说道:“可是,她是希望别人这样称呼她的,毕竟她到死都爱着佘枫。”

  毫不在意自己是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

  段云刀的脸色因这一句话而变得灰败不堪,似乎是被虞紫陌的话说到了最伤心的事,虞紫陌继续说道:“其实这对她是好事,虽说她命途多舛,但至少,直到死前她心中的佘枫爱的还是她,她的儿子也还等着我去救,这对一个将死之人而言算是种成全吧。”

  段云刀的神色变得十分迷茫,这对她是好的?是啊,她死前是笑着的,她是快乐的。

  那么我呢?

  段云刀呆呆的望着渐渐熄灭了的大火。听见远处有人群将要跑来的声音,虞紫陌转过身,鹅黄色的衣衫带起一道风,不经意间染上了零星火点,女孩儿淡然的扑灭了衣角的火焰:“段前辈,你一生飘零,为仇恨所迷,好不容易遇到一位倾心的女子却又遭此大祸实是人世间一等一的伤心事。可,正因为遇见了佘夫人,你才终于不再被人利用,才终于能够放下心中仇恨,看到人世间美好,更突破你段家刀法最后一重,练成不世刀法,福也,祸也,时也,命也。”

  段云刀看着手中的家传宝刀,想到那最后一刀,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可我倒宁可自己从未练会这刀法!‘失魂落魄’,‘失魂落魄’,怪不得说人不伤心不落泪,这最后一刀就非要如此才能练成,这怕是全天下最伤心的一种刀法了。我再也不愿此刀法现世。”

  虞紫陌叹了口气,“段前辈,相逢便是有缘,纵然无分难道您便不觉得喜悦吗?人生倏忽百年,有幸得遇知己良人红颜,俱是难言的幸事啊。佘夫人纵然什么都不知晓,她仍旧是您钟情之人不是吗?您也不会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忘记她不是吗?”

  段云刀看着她,眼中慢慢重燃光芒,“没错,你说的没错,遇见她乃是人世间一等一的幸事,纵然她不知晓,于我却的确如此!”

  虞紫陌看着不剩一物的茶寮,边整理衣服边说道:“这就是了啊,你自己很欢喜,你爱的人死时很欢喜,纵然爱的不是你,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相逢便很不容易了,有开心事就很好了啊。”

  虞紫陌转身,选了一匹快马,话音已落在很远很远,“前辈,诸事已了,我要回汴京了,告辞。”

  段云刀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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