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
何嘉文入学以来,第一次收到信是在运动会后不久。来信的是表弟朱瑞良。虽然写信这种方式早就已经被信息时代所淘汰,但是在学校中,还是风头不减。
嘉文收到信,心中大喜,脸上难得绽放出笑容,急忙拆开看个究竟:
嘉文兄:
展信悦!
多日不见,不知你近况如何,心中甚是挂念,遂来信问安。我亦杂事甚多,无暇写信,望各自安好,切勿挂念!
对了,不知淑娴近况如何,我给她写了封信,无奈不知道她在哪个班级,只好烦请你转交。万勿推脱,万分感谢!
说了不少了,就暂时先写到这里吧。
弟瑞良
ps:一定要记得转交哦!
何嘉文看着这不文不白、狗屁不通的信,哭笑不得。本来以为会有什么兄弟情深的感人话语,眼泪都准备好了,谁知竟只是让自己当邮差!他颠了颠手里给陈淑娴那封信,一股淡淡清香立刻扑鼻而来。嗯,分量还真足。真他妈没劲,何嘉文暗骂了一句。
陈淑娴是朱瑞良的女朋友。初中时,两人是同班同学。那时候,陈淑娴是校播音员,成绩又好,而且父亲还是小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公司开遍全省,所以她一直是学校的风云人物。至于朱瑞良,被老师称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典型代表,除了脸长得还过得去,并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特质,成绩更是差得一塌糊涂,后来中考失败,不知托了什么过命的关系进了一所大专院校。与此同时,陈淑娴靠自身的努力考入了鲲鹏中学。
虽说,从外表来看,一个俊男一个靓女倒也说不出什么,可是一想到这样优秀的女孩子竟然也是外貌协会,真叫人大跌眼镜。想到这,何嘉文忿忿不平。
陈淑娴的教室在另一层楼。何嘉文脸皮薄,也拿不准淑娴认不认识朱瑞良的这个表哥,在门外踱来踱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幸好,上课铃响了,嘉文拦住一个正往教室冲的女生,请她代转。
何嘉文有点后悔,一个是后悔没亲自把信交到陈淑娴手上,有负兄弟所托,另一个则是后悔当初错过了席若那个可爱的姑娘。他一直觉得,寒窗苦读十多年,不谈场恋爱太吃亏了,如果有心仪的女孩,一定要大胆而热烈地去追求。
当然,这只是他的自我勉励,动真格儿的他没这个胆量。席若是中国传统美女不断发展最终成型的淑女,是古典美女和当代靓女的最完美结合。这是他对席若的定义。那时他情窦已经开了一年,一直不敢有进一步的行动,只每节课有意无意向席若那边瞥几眼。若是运气不好,四目相对,他就最先窘回来。那是何嘉文最忐忑的一段时间,他受不了她不卑不亢的眼神。
何嘉文做的最大胆举动,是给席若写了一封信,虽然他信里表示只想跟她做普通朋友,还是被席若当做处理掉了。一开始,何嘉文以为是席若收的太多,心思敏感了,后来才知道,她名花已有主,所以野草自然难容。知道这个信息的时候,何嘉文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不是恨自讨没趣,而是后悔出手太晚。
何嘉文认为一见钟情不是真正的爱情,所以坚信他对席若三年的钟情应该是爱情无疑。至于为什么错失了好机会,他也做了分析,问题不在于有没有胆量,而在于自己是否有吸引席若的地方,抑或说席若对他有没有好感,如果没有,那么自己贸然出击只会让自己难堪,到时候朋友都做不成。
呸!本来就不是朋友。想到这里,何嘉文不胜悲夫!
鲲鹏中学每周五上午第四节课是阅读课。来图书馆阅读的大多是高一新生。毕竟贾校长说过,高一是基础,高二是关键,高三大决战。高二和高三的前辈们处在关键决战阶段,来者很少。当然,这句话在初中也有一个同样的版本:初一是基础,初二是关键,初三大决战。
何嘉文给陈淑娴送了一趟信,感觉心塞得要命,决定到图书馆平复一下心情。虽然天气炎热,但进去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在埋头苦读。他随便抽了一本,坐下来漫不经心瞟着。
这图书馆翻修了几次,唯独设备始终不肯更换,没有空调也就罢了,风扇竟然也纷纷罢工。每一个来看书的人,都做了充分准备,唯独何嘉文是临时起意,热起来像千万只蚂蚁在身上爬。嘉文正要离开,一阵幽香随风飘过来,令人心旷神怡。这个味道是他熟悉的,他抬起头,寻找香味的来源。看见席若正坐在不远处,低头品读着。
何嘉文大吃一惊。他刚才还为这个女孩烦恼,此刻她就出现在眼前,是老天眼有意的安排吗?还是天下真有这等巧事?
席若抬起头,看到了已呆住的何嘉文,报以一个大大的微笑。
何嘉文肌肉抽搐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过去打个招呼。他自我安慰一番,人家都冲你笑了,不过去太没礼貌了。便鼓起勇气坐了过去。
“你也来看书吗?”见何嘉文在身旁坐下,席若问道。
“嗯。”嘉文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看的什么书?”
何嘉文早已不记得自己拿的什么书,只得把封面撑开,一整本展示在席若面前。
“《百年孤独》,是本好书。肯读这种书的人不多,你还挺有心的。”席若夸道。
何嘉文在心里说,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本来无心读书,经席若这么一夸,感觉真的好像对这本书产生兴趣,有了要读一读的冲动。
“你呢?读什么书?”何嘉文反问。
席若早已将心思转回到书本上,淡淡应了一句。
何嘉文隐隐约约听到书名好像是《爱情诗选》,心想,女孩子到底还是女孩子啊,即便是美女加学霸,在内心深处跟普通女生也是一样的。
看到席若专注的样子,嘉文深受启发,也埋头看起书来。不过,还是忍不住不时偷瞟几眼。席若将书翻得飞快,只一会儿,已经翻了几页。何嘉文惊叹于席若的阅读速度如此之快,自己也鬼使神差加快了速度,走马观花看了半天,也不知读的什么。
到下课时,席若已经将手中的诗选读完一遍,而何嘉文那本厚厚的大部头完全没有什么进展。
见席若起身离开,何嘉文赶紧合上书,关切地问道:“读完了吗?”
“嗯。”席若摆了摆手上的诗集,“好了,我要回家了,你慢慢看吧。”
何嘉文看到席若那本书上赫然写着《艾青诗选》,顿感无地自容。
“我也不看了,反正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我送你吧。”何嘉文不知哪来的勇气。
“不用啦,我家就在学校旁边,自己回去就行了。”席若回身给何嘉文一个灿烂的笑容,“拜拜。”
嘉文喃喃地说出“拜拜”二字,席若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他愣了一下,跑到窗边,看到席若正和一个帅气男孩并肩走着,恨不得马上从窗户边一跃而下做自由落体。一种莫名的失落袭上心头。
何嘉文吃过午饭,刚回寝室,白乐天突然一脸媚笑贴过来,把他吓了一跳。
白乐天神秘兮兮地递了一张折了的纸过来,讨好般地说:“兄弟,帮哥们儿看看这文笔还成吗?”
“什么?你一个学霸让我给你看作文?”何嘉文一边反问一边展开读了起来:
颖:
展信快乐!
第一次给你写信便用这样亲昵的称呼,多少有些冒昧,望见谅!
自从踏入鲲鹏中学校门的那一刻,我便注意到你。我永远忘不掉军训时你的贴心,校运会时你的温柔,还有学习时你的专注。今天,就算被你拒绝,我也要大声地告诉你:我喜欢你。
这是封。何嘉文塞回给白乐天,问:“你写,让我给你看什么?”
白乐天道:“你不是有经验嘛!”
“我有什么经验?”
“装,还跟哥们儿装。”白乐天愠怒道,“上午你不是跑去给美女学霸送去了吗?他们都瞧见了。我听说,陈淑娴看完你的,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了?”
“变得面颊绯红,顾盼神飞……”白乐天一边说,一边摆出一副千娇百媚的样子。
“打住,那不是我的,那是我帮别人送的。”何嘉文一阵恶心。
白乐天有点不悦,道:“哥们儿,没意思了啊。”
说罢,又把那封张开伸到嘉文面前,谄笑道:“后面才是正题,快帮我看看写的怎么样。”
“平时,你不这样啊,今天怎么这么多话说。”何嘉文打趣他。
“少废话,那是你们不了解我。”
何嘉文将视线转回到信上:
就在上次运动会的时候,我为你写了一首诗,一直带在身边不敢给你,今天我要鼓起勇气,将这首诗送给你,我要告诉你,你就是我的梦,我的热情,我的理想。
梦
过去是一场梦
未来也是一场梦
过去的梦
如冷月廖寂
燃不起激情的火焰
未来的梦
如喷薄的朝阳万丈光芒
激动人心的理想
何嘉文看完,感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摩擦了一下手臂,问道:“这诗是你写的?”
白乐天嘿嘿干笑了两声,道:“我哪有这水平啊。池田大作的。”
何嘉文也不知道到底是诗人的名字叫池田大作,还是一个叫池田大的诗人作了这首诗,反正听白乐天的口气应该是个大人物,便颔首露出欣赏的微笑。
“怎么样?”白乐天急切问,“这样的文笔,能搞定许颖吗?”
“你要追的是我们班许颖?”何嘉文大吃一惊。白乐天天天喊着天涯何处无芳草,结果竟然吃窝边草。
“啧啧啧,可惜了。”何嘉文撇了撇嘴。
“可惜什么?”白乐天追问。
“以那丫头的那几个文学细胞,未必能体会你这一片深情。”何嘉文本想一脸惋惜地说。
现实又狠狠打了何嘉文一巴掌。许颖作为数学课代表,虽然文学细胞不多,但有一颗向往文学的心。出于对那首诗的无限喜爱,顺带连白乐天这个人也接纳了。当然,那些“贴心”、“温柔”的马屁也功不可没。没过两天,许颖就给白乐天回了信:
白乐天:
展信蜜如糖,甜到太平洋!
收到你的信,我高兴了好一阵子。我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情给你回信,我们现在正处在学习的基础阶段,希望我们能够在学习和生活上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让我们一起为美好的明天而奋斗!
许颖
白乐天没想到会一蹴而就,心中大喜,果然甜到了太平洋,常常跑到女生宿舍楼下,向上高呼“相看两不厌,只有许颖啊”。然后,换来“神经病啊”“脑子有屎啊”这一顿臭骂,他也满不在乎,哼着小曲儿跑掉。
自从白乐天恋上许颖,像换了一个人。大出何嘉文意料,这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白乐天了。
何嘉文学习不见起色,又天天看着白乐天这种学霸在面前秀恩爱,胸口像塞了一口老痰,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偏偏这时候,朱瑞良又要来搅和,心里烦躁不堪。
其实,朱瑞良并不想来烦他,只想单纯约陈淑娴出去吃个饭,只是他这个表哥好死不死跟淑娴同一所学校,而这学校每个月允许学生出来的时间又特别短,像监狱放风一样,不来打个招呼显得太见色忘友。
他们吃饭的那家大排档叫“夜来香”,一个吃饭的地方起这样的名字,一听就知道老板不是什么正经人。因为已经过了饭点,只有老板一个人在店里招呼,看见三人进门,马上把脸堆成鲜花状迎上来。从这种职业的微笑看得出,这老板深耕餐饮行业多年,表情总是跑在感情前面。
三个人点了四个小菜,又点了该店招牌的特色刀削面。所谓特色,不过就是分量特别少、色香味全无罢了。朱瑞良来吃过几次,早有惨痛教训,自作主张给每人点了一碗。
不一会儿,菜还没上,面先来了。何嘉文见这面厚的像本教科书,摇摇头,感叹道:“好面,好面。”
朱瑞良撇撇嘴,疑惑道:“哪里好了?削的跟城墙一样。”说罢,他给嘉文递个眼色,向陈淑娴那边努努嘴道,“看到没,这就叫男女有别。”
原来,陈淑娴那碗面,虽然也同样削得很厚,但分量充足,像一座大山高耸入云;而他们两个的面,则像个盆地,还是个闹了水灾的盆地。
“所以别说同行是冤家,连同性也是冤家。”何嘉文叹了口气。
“你们两个差不多得了。”陈淑娴白了他们一眼。
直到把面吃完,他们点的那几个小菜也没送上来,又催了两遍,终于姗姗来迟。这时候,他们已经没有多少食欲了。三人百无聊赖吃过了饭,各自散了。
何嘉文与陈淑娴一路优哉游哉走回学校。天还是那么热,太阳昏昏沉沉斜挂在半空,把大地上的人也晒的昏昏欲睡。
忽然,身后一阵尖叫传来,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两辆摩托车风掣而过。何嘉文顿时精神起来,由衷敬佩摩托车的承载力。两部车各自载着两男两女,男的上身袒露,女的衣服几乎也可忽略不计。他摇摇头,我们果然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已经初级到衣不蔽体了。
陈淑娴被他们吓了一跳,不自觉向何嘉文身边靠了靠,说:“现在的年轻人啊,越来越无法无天了。”那口气仿佛她自己已经几十岁。
何嘉文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浪。”
陈淑娴“噗嗤”一声笑了,说:“还挺押韵。”
何嘉文心想:我何大才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这才哪到哪儿。嘴上却说:“只是碰巧想到罢了。”
陈淑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又笑道:“我发现你这人挺好玩儿的。”
“好玩儿?”嘉文反问。想到一个女生对自己十几年生命的评价只是“好玩”二字,顿感失望。
陈淑娴没接话,反而将话题扯到刚才的摩托车上:“这种人最容易发生交通事故了。上个月,我们邻居家一个二十来岁的哥哥,晚上喝醉了,非要骑着他的‘野马’跟别人赛车,就撞死在城西大桥上了。他爹妈就这一个儿子,别提哭得多伤心了。”
陈淑娴说完,似乎心情也跟着悲凉起来。传说小城的人喝了酒更加豪放大方,看来没错,大方到连命都可以送人。不对,是送鬼。这小子太没自知之明了,明知醉了,还骑什么“野马”,野马是好惹的吗?如果是骑良马或者毛驴,兴许没事。
何嘉文想到这里,竟有一点幸灾乐祸,但看陈淑娴一脸悲怆,硬生生把已到嘴边的笑意憋了回去。
两人沉默了一阵,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何嘉文见她脸上已经没了刚才的悲情,开口问道:“你和瑞良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陈淑娴眉毛挑了挑,下巴一抬,答道:“很简单,本姑娘在初中的时候,虽然算不上倾国倾城,但是倾校倾班还是可以的,那时候给我写的男生可多了,我一个都看不上,不过为了能静下心来好好学习,就想随便找一个应付着,好断了他们的念头。正好你表弟又长得有那么一点点帅,所以就他了。”
说到这里,淑娴似乎有点难为情,脸颊微红,轻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自私?”
“怎么会呢。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何嘉文漫不经心地回答,心中替天下的男人感到悲哀。
“我才不在乎你怎么看呢。”
“这么说,你当初不喜欢瑞良啊。”
“对呀。”她回答倒干脆。
“那现在呢?”
“还行吧。”
何嘉文不知道这个还行是什么意思,便默不作声。
陈淑娴突然把脸凑上来,双眸忽闪忽闪看着何嘉文的眼睛,问:“你问我这些干嘛?你也看上我啦?”
“我呸!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何嘉文差点乱了方寸。
淑娴看他窘得可爱,话锋一转,说:“好了,不逗你了,你还是为席若留守清白吧。”
“你认识席若?”何嘉文大吃一惊。
“何止认识,那是我闺蜜好吗?”陈淑娴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
这个世界果然可以很大,大到在席若的世界找不到一个与自己有关的人;也可以很小,小到自己的世界到处都是与席若有关的人。何嘉文叹了口气,或许有了陈淑娴,两个世界可以稍微平衡一点。
“你怎么知道……”
“你那点破事儿谁不知道,明明心里像猫挠一样,表面上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陈淑娴不等他说完,就一顿抢白,让何嘉文无言以对。
“这方面,你真得跟你表弟学学。”
何嘉文被陈淑娴这一顿教训,说得又懊恼又沮丧,不禁悲从中来。
陈淑娴看他情绪有点不对,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见死不救的。”
“你能怎么救?”何嘉文不以为然。
“传个、带个口信,时不时在她耳边吹吹风咯,不然还能怎样?我又不能变成她。”陈淑娴不耐烦地说。
何嘉文转悲为喜,精神大振,将多日来的抑塞心情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