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
一场大雪之后,迎来了万家灯火的春节。
早在三四年前,贺卡还是鲲鹏中学春节最流行的祝福载体,如今已经变得十分稀有。这个短信和qq轮番上阵都没有攻破的堡垒,被微信轻易地轰了个稀巴烂。
当何嘉文和其他人一样,机械地转发着那些饱含深情却又冷冰冰的祝福短信时,竟收到了两张贺卡,瞬间像回到了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童年。一张是表弟朱瑞良的,一张是席若寄来。对朱瑞良这张贺卡,何嘉文并没有多少感觉,这小子天天没个正经,还不知像祝福微信那样群发了多少人,对席若这张,则意义非凡,说不定这就是一个美好时代的新开端呢!
何嘉文是在年三十下午接到快递公司的电话,告知他早在几天前,快递派送就已经停止,如需取件,要自行前往网点。不过,他直到黄昏才磨磨蹭蹭骑上单车出门。
路上行人稀少,要么三三两两结伴外出吃年夜饭,要么形单影只匆匆往家赶。尽管随着积雪渐渐融化,天气变得异常冷冽,路边仍有几个老人,念念有词地冒着寒风焚香烧纸。老前辈还在固守着那些慢慢被淡忘的年俗,或许,也只有他们才更加深刻理解年的意味。
何嘉文在快递员的抱怨声中取了件,便往家赶。若在平时,或许他还会争执几句,但今天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懒得计较。他回到家,将朱瑞良那件封在一边,迫不及待拆了席若的快件,抽出贺卡展开,把那寥寥几句祝福语反复读了几遍,又凑近闻了闻,平静的心加速跳动起来。
一朵绚烂的烟花在天空中绽放。在这个注重仪式感的小县城里,尽管燃放烟花爆竹的禁令早就公告了,还是无法阻挡人们对烟火的热情向往。天还没黑,烟花便在小城各个角落腾空而起,在午夜十分,迎来了一阵高潮之后,天空才渐渐黯淡下来。就像何嘉文的心情。
春节后的拜年,照例还是那么旷日长久。这是何嘉文一年中最痛苦的时日。作为赶在计划生育前出生的黄金一代,何父上有二姊一兄,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春节,是他们凑在一起推杯换盏的好机会。每逢这时,何嘉文要么在房间坚守不出,要么借故外出避难。
初四那天,五家亲戚约好了饭局。何嘉文一一打过招呼之后,照例还是打算外出躲避,恰巧朱瑞良拎着大包小包进来,两人一拍即合,溜了出去,直至黄昏才返回家中。亲戚们都各自散了,只有一个表哥在沙发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这表哥即将大学毕业,没有来得及跟何朱二人逃跑,被何父揪住,进行了一番中华传统美德教育。他本就为择业问题苦恼不已,被何父一番教训,更感人生一片灰暗。
何父酒量虽大,但酒后必然酣睡如泥。就像拥有某种特异功能,他可以喝完酒之后,不吃不喝一连睡上两三天。此时,他正在卧室鼾声如雷睡着,何母一个人在收拾杯盘狼藉的厨房。
见二人开门进来,表哥如久旱逢甘霖,久病遇良医,将一肚子苦水喷涌而出。
“你们两个太不够意思了,出门也不叫上我。”表哥吐槽完,不忘对二人抱怨一番。
何嘉文心想,你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大学生跟我们十几岁的高中生混个什么劲,嘴上却主动承认错误:“我的错,我的错。”
朱瑞良不理他的批评,迳直问:“说了这么多,马上就毕业了,以后你打算做点什么?”
“哎,”表哥叹息一声,接着说,“工作要是能找到专业对口的最好,实在不行,不对口也将就了。”
“打算留在hb吗?”朱瑞良接着问。
“现在毕业生这么多,中文专业又这么不受待见,只要能找到,还管他什么hbhn。”表哥无奈地说。
何嘉文笑道:“当初我老爸劝你别选这专业,你偏不听,现在想吃后悔药了吧?”
“反正,天南海北皆可去,就是不去新西兰。”表哥假装听不到他的嘲笑。
“为什么不去新西兰?新西兰不是挺不错的吗?还发达国家呢。”嘉文疑问道。
表哥瞥了他一眼说:“我说的不是国家,天南海北是tj、南京、sh和bj,新西兰是——”
“xj、xc和兰州。”朱瑞良不等他说完,抢着答道。
“聪明。”表哥冲朱瑞良竖了个大拇指。
何嘉文茅塞顿开,转念一想,一堆城市里夹着两个自治区,这打油诗忒不工整,看样子这个所谓中文专业的高材生不过尔尔。转念再想,西部虽然经济稍显落后,但也正是亟需人才的时候,与其在发达城市做凤尾,何不到西部去做鸡头呢?不过,这话他只在胸腔中交流一下,并不打算吐露出来。
何嘉文附和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可以理解。”
“我啊,打算去bj闯一闯,工作两年,买套小房子,然后就结婚生子,平平淡淡过这一生。”表哥说完,叹了一口气。
这他妈是疯了吧?何嘉文心想,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没数吗?还想工作两年就在bj买房?
“你女朋友跟你一起去吗?”朱瑞良也心存质疑。
“那当然啊,我们都计划好了。”表哥拍了拍胸脯,资信地答道。
刚才不是说天南海北皆可去吗?何嘉文撇了撇嘴,跟朱瑞良对视一眼,颔首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对了,给你们看我女朋友照片。”表哥突然兴奋起来。
“上次看过啦。”朱瑞良撇撇嘴,笑道。
“我早换了,之前那个都猴年马月的事了。”表哥掏出手机,自夸道,“不是我吹,我这女朋友可是我们系的系花,当初为了追她,可费了老劲了。”
何朱二人把头凑过去,见屏幕上的女孩虽有几分姿色,却化了一个大浓妆,不知素颜的样子,是否真能达到系花的水准。
“叫什么名字?”朱瑞良又问。
“桂兰。”表哥一边欣赏着女友的美貌,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
何嘉文又跟朱瑞良对视一眼,差点笑出声来。本来人已俗不可耐,又取这么俗不可耐的名字,心中大叹高校无人。
表哥收了手机,瞅一眼何嘉文憋得发紫的脸,愠怒道:“好笑吗?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何嘉文回答得十分干脆。
“知道中国的中学生和美国的中学生区别在哪儿吗?”
“在哪儿?”何朱二人不约而同问道。
“美国的中学生,可以把女朋友带到家里,然后自豪地对父母说:‘这是我女朋友’,而中国的,则会抱着被父母偷看过的日记本大声狡辩:‘我没早恋’。”
何嘉文感觉这话有些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或见过,只好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了一声。
表哥见一番高论,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共鸣,懒得再跟他们浪费唇舌,正巧何母收拾完厨房出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便索性告辞。当然,何母还是客套地挽留一番。
三人到了楼下,朱瑞良看着表哥慢慢走远,转头向嘉文道:“开学前,我想去淑娴那里一趟,你也一起去吧。”
何嘉文自嘲道:“我算那颗葱?你还是自己去吧。”
“跟你说正事儿呢。”朱瑞良正色道,“听说淑娴她爸妈闹翻了,最近她情绪挺差的,我想趁开学前去看看她。再说了,我在她心里是个什么角色,你又不是不知道。”
何嘉文吃了一惊,虽然知道陈淑娴只是把朱瑞良当作一个挡箭牌,但没想到他竟早已心知肚明,而且还乐此不疲,不免泛起同情之心。原来他也并不是一个十足的浪荡子弟,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少女怀春、少男钟情”吧。
“那好吧,正好她笔记还在我这里,而且我还欠她250块钱呢。”何嘉文应承道。
“我看你就是个二百五,关键是帮忙开导开导人,钱有什么要紧的!”朱瑞良一脸认真地说。
“我明白。”嘉文翻了个白眼。
朱瑞良非要拉着何嘉文一同前往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规避风险。如果他单独一个人去,难免会引起陈父陈母的警觉,估计前脚一出门,后脚就会让陈淑娴面临父母的“灵魂拷问”,但若是两人一同前往,就会变成不带任何暧昧色彩的同学来访。
当然,这个心思自然不能和他明说,免得给他拒绝的机会。
南方的冬天,像一个爱哭的小女孩,不止雪下得不干脆,雨也大多淅淅沥沥。而北方的冬天,有着北方汉子一样豪爽的性格,雪说下就下,不带半点犹豫。朱瑞良刚走,雪花就飘落下来。
雪并不大,风倒不小。何嘉文送走了表哥表弟,回房穿了外套来到街上,独自在雪中漫步。雪花伴着寒风,不时钻进脖子,带进一阵阵彻心彻骨的凉。他不由得竖起衣领,遮挡了大半个脸孔。
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几个推搡叫嚷着的醉汉,在跌跌撞撞地艰难前行。何嘉文忽然想到,或许有一天会变成他们的样子,心中一阵恐慌。那些儿时的玩伴,如今已经有许多,变成了这些醉汉的模样。前段时间,还听说有个初中同学因为贩黄,进了几次局子,怪不得每次在街上看到他,脸也泛黄。
成长或许注定要一路伴随着失去。曾经的小伙伴已经各奔东西,曾经玩过的游戏也再也没有人玩起。何嘉文有时自己玩闹一阵,早没了小时候的乐趣,常感兴趣寥寥。
何嘉文胡思乱想着,抬头见前面是自己之前常去的网吧,如今有了更高大上的名字——“网咖”,就像一个理发师,如果起个名字叫李建军,那就是街边一个头五块钱的剃头师傅,但若叫tony老师,摇身一变就成了身价数倍的首席美发师。
何嘉文信步迈进去,玩了几局游戏。可惜水平太差,常被对方秒杀,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队友的愤怒。他叹一口气,游戏中的角色可以死而复生,如果人有这个本事,就不用去学校读什么书了。
夜渐渐深了,雪下得更大了,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何嘉文从网咖出来,踉踉跄跄往家走。尽管还在春节假期,但路灯已经关了。
一想到即将要在漆黑的中,路过小城的公共墓园,他就心里发毛。这是小城唯一的公共墓园,建在一座小山包上。这里原本是郊区,随着城镇化的扩张,渐渐变成了这个城市的中心。
在墓园的某棵歪脖子树上,曾经吊死了一个殉情的年轻女子。据说,附近的小区常有人听到女鬼的哭声。何嘉文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经过这里的时候,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
风渐渐大了,那呼啸声的确与女子的呜咽有几分相似。他哆嗦了一下,仿佛身后有一个轻飘飘的脚步跟着自己,不由得加快了步子。在空旷寂静的夜里,风声夹杂着雪地上“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格外响亮。
前方已经渐渐有了些光亮,这条路就要到尽头了。何嘉文像怀里揣着一只兔子,快要蹦出来。他步伐越来越快,加速向着灯光奔过去,后面的脚步声似乎也越来越近,突然,一只手拍在他的肩头。
他浑身一抖,停住脚步。电影中的鬼怪,在害人前,总会让人们先见识一下它的狰狞面目。何嘉文还打算多活一秒,不想那么快看到它,便皱着眉头不肯回身,哆嗦出一个字:“谁?”
“我。”
是白乐天的声音。
何嘉文顿时放松下来,一句“你妈的”差点脱口而出。他转过身,正要数落一番,却见白乐天一身黑衣,头上套着连衣帽,像刚从阴曹地府逃出来一样,可直接去地狱吓唬鬼,顿时又心口一紧,问道:“三更半夜你跑这儿来干嘛?”
“跟几个补习班的同学聚了聚,没看好时间,聊到现在。”白乐天讪讪笑,反问道,“你呢?”
“我刚送走一波亲戚,出来走走。”何嘉文故作轻松。
“刚才吓到了吧?”白乐天一脸坏笑。
“扯淡。”何嘉文冷笑一声,不屑地说,“就这点动静还能吓到我?”
这一声冷笑仿佛带着哭腔,冻结在空气中,被白乐天捕捉到,化作一个撇嘴的鄙视。可惜夜太黑,何嘉文并没有看到他的表情。
“你作业怎么样了?”白乐天假装关心。
“做了一点,还早着呢。”何嘉文耸耸肩,认真地回答道,“反正还有好几天时间,不着急。”
“我也没怎么做,这几天光顾着玩儿了。”白乐天不等他问,自己先交代了。
学霸和学渣的不同在于,当学渣说作业没做完的时候,可能只是完成了其中1,而学霸说这句话的时候,意思是已完成99。何嘉文没有领会到这点区别,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空气突然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
“陈淑娴她爸妈闹离婚呢,你知道吗?”白乐天马上打破沉默。
何嘉文大吃一惊,想不到才几天时间,不但事情发展的速度超出预料,传播速度也这么超乎想象,忙问:“你怎么知道?”
“一个同学说的。”白乐天解释道,“其实她也跟我们一起上补习班,最近都没怎么来。今天吃饭的时候,有一个女生是他们班的,大家问起来,就说了这事。”
何嘉文假装一无所知,追问道:“知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只听说是她老爸有外遇,至于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白乐天一脸惋惜,仿佛错失了大明星的八卦秘闻。
何嘉文虽然对这事已猜个八九不离十,但也不敢说十拿九稳,本想从白乐天这里打听一点消息,却没什么收获,只好跟他一路闲扯,匆匆赶回家。
现在的人也真是有趣,未婚的忙着结婚,结了婚的却想离婚,离了婚的又急着复婚,到底不是孔雀东南飞的封建社会,真他妈让人费解,何嘉文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