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急乱投医
朱瑞良在新学期照旧还是选了一门写作课,一是因为觉得有几分趣味,二是作业比较少,随意发挥的空间也比较大,当然,更重要的是这种课程比较好拿学分。
虽然这课对他而言颇有点兴趣,但在其他同学中,并不怎么受欢迎,每年年底的网上评价,得分都很低,让文学系的教授讲师们一筹莫展。
为了扭转这一被动局面,他们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点子,筹办一场以当代文学为主题的论坛,邀请几个国内外知名作家坐镇,力图重塑文学思想高端内涵深邃的艺术形象。
作为难得连续两个学期都选修该课程的可教之才,朱瑞良当仁不让成了扮演论坛观众的不二人选。当然,他不止要当观众,还要当一个勤奋好学的观众,所以特地在会后的嘉宾提问环节,给他安排了任务。虽然他心里不情不愿,但为了不至于在老师心中留下污点,也看在两张讲座票的份上,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论坛的主题是“网络文学与当代文坛发展”。按照系里安排,一天的活动包括了半天的文化沙龙和半天的会议研讨。朱瑞良故意拖了很久才去,所以进会场的时候,活动已经到了尾声。他一进会议室,就闻到一股浓郁的塑胶味,估计是台上的背景板刚喷绘完成,还没来得及散味,而它前面则是一张小玻璃圆桌,主持人坐在桌前,两侧椅子上四个并不怎么知名的知名作家,正在激烈争论着。
只听台上一名中年女作家,激烈地抨击网络文学:“现在的网络作品,说的好听是文学,说的不好听就是垃圾。有多少网络作品能够真正担得起作品这两个字?有多少经得起时代的检验?又有多少有思想内涵?但是,反过来,有多少是在浪费读者时间?有多少是在侵蚀青少年的思想?又有多少是借文学之名行牟利之实?”
“话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台上一名年轻的男嘉宾反驳道,“网络上还是产生了一批优秀的作家,很多作品改编成电影电视或者游戏动漫产品,这客观上推动了文化创意产业的发展。我觉得当代文学的日渐式微,跟网络文学关系不大,作家群体的思想匮乏,才是主要原因。”
“我认为思想也不是主要问题。即便是在大家广泛批评的玄幻小说中,我们也不难发现,许多故事天马行空,情节离奇,作者还是很有想法的,只是缺少一些人文哲思的深度探索,这需要一个成熟和积淀的过程。我相信网络文学既然在市场上这么火爆,就必然有它火爆的道理,我们应该更多地引导网络作家创作高质量的作品,而不是一味批评。”另一名年纪稍大的作家插嘴道,“对于年轻作家,特别是网络作家,我们还是要持包容的态度,要允许他们试错犯错,只有不断尝试,他们才能越来越成熟,作品的质量也才会越来越高。”
他本就身宽体胖,又摆出一副长者慈善而又大度的态度,头上仿佛升起一只闪闪发亮的光环,而这一番话则更像对众人的谆谆教导,好像在说其他作家都是心胸狭窄之徒。
朱瑞良在台下听他们侃侃而谈,似乎说的都有道理,但似乎又好像没有什么实际价值,听得直犯困,一手托着腮昏昏欲睡。
“感谢几位老师的精彩发言,今天的沙龙活动暂告一段落,如果同学们有什么问题要向几位老师请教,请举手示意。”主持人终于说出了大家期待已久的结束语。
朱瑞良忙举手示意,却见一旁的志愿者拿着话筒去了另一侧。
“请问高老师,对现在的年轻作家有什么指导意见吗?”
是梁羽。朱瑞良一个多月没有见过他,想不到今天在论坛上碰到,看他长舒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暗下思忖他可能也是接了任务,不得不来罢了。
“指导谈不上,但我还是有几句话要跟他们说一说,就是年轻作家不要幻想有什么成功的捷径,不经风雨不见彩虹,最快捷的成名之路就是坚持自我、一直写下去,另外就是一定要守住节操,要坚持创作好的作品,要时刻问问自己为什么而写,不要为了市场而迷失自我。谢谢!”高老师便是刚才那位头顶光环的长者。
朱瑞良举起手,也把早已准备好的问题抛出来:“我想请问一下李教授,对各级作协中网络作家越来越多的现象,怎么看?”
李教授就是将网络文学狠批一通的女作家,刚才一时激动,差点在观众面前落下愤世嫉俗、吹毛求疵的坏印象,如今天赐一个反转形象的好机会,顿时心下暗喜。她思考片刻,一脸豁达地说:“这反映了各级作协在运作上越来越包容,体现了我们文学上的百花齐放,也说明我们一部分网络作家水平越来越高,我希望所有的网络作家,都能坚持不断地提高自己的作品质量,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也乐见更多的网络作家进入作协,一起将我们的文学事业做大做强。”
坐在另一侧的梁羽,早注意到了朱瑞良的存在,活动一结束,便跑过来招呼道:“你小子忙什么呢,过完年回来都没怎么见到你。”
“上课下课,教室宿舍,两点一线来回跑呗。”朱瑞良假装忙碌,一脸无奈地说,“我看你也没怎么来上课。”
“嗨,我都快毕业了,”梁羽满不在乎地说,“这种选修课还上它干嘛,又不是你们这些新生。我最近正忙着搞实习呢,过几天可能会去sh。”
朱瑞良对sh一向十分向往,自动忽略梁羽这一如既往的优越感,说:“这是要发达的节奏,你可答应过要带哥们儿去见见世面的,可别忘了。”
此前他说过几次类似的话,都只是敷衍,但这次说的却有几分真心实意。
“放心,要是有机会,第一个就推荐你。”梁羽豪爽地应道。
说罢,他背起包抛下一句“保持联系”,便匆匆跑出会场,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人有时是很怪的。当你为了得到某样东西拼死拼活甚至不择手段拼抢时,根本不去想为什么要得到它,得到它以后要怎样应对,但当你一旦拥有了它,就会产生一种不过如此的感觉。若对曾经唤起强烈欲望的东西不再感兴趣,你就会越来越深地意识到,与所得相比,失去的或许更多。当然,旧日不重来,有些失去的也永远无法挽回。于是,你便感叹,生活如此残酷。
朱瑞良曾经对大学充满了美好憧憬,但经过这半年多的体验,觉得所谓大学生活也不过如此。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所学校,只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大专之故,总让他感觉与幻想中的校园有着天壤之别,离开这里出去闯荡一番的心思慢慢在心里萌芽。
当他在犹豫该不该把这个想法告诉陈淑娴的时候,鲲鹏中学正在紧锣密鼓准备着每年例牌的植树活动。三月是万物复苏、草长莺飞的季节,每到这个时节,教育局就要给各大中小学下达任务,必须要完成一定量的栽树任务,否则年底考评就没有参评优秀的资格。尽管小城位于东部沿海,并不存在什么森林覆盖面积减少的问题,但不这么做,仿佛就不能体现他们教育局对环保理念教育的重视。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各所学校都有自己应对的措施。比如,鲲鹏中学的招数,是每次都挑选那些高大魁梧又朽木难雕的高一新生来参加植树,一来这是天生的好苦力,效率又高,活儿又漂亮,当然他们自己对这类活动也十分热衷;二来也好让那些高二高三即将面临人生抉择的栋梁之才有更多温习的时间。像何嘉文这种成绩不怎么样,却人高马大的学渣,是当仁不让的不二人选。不过,这一届新生无论数量还是质量,与前几届相比都有些差强人意,学校只好让所有人都参与进来,权且当作一次集体主义教育。
植树的安排公布了好几天,直至临行前后勤部门还没有准备充分,缺锹少镐、组织混乱,拖沓得像满清灭亡前的八旗子弟。至于学校那几部校车,像刚从战场上开下来,发动起来浑身乱颤,排气管突突地放着黑屁,各种零件咔咔作响,坐上去仿佛要经历一场地震。
一切整装待发。何嘉文早在队伍中一眼寻见席若的身影。她穿一件米色卫衣,戴一顶纯白色鸭舌帽,头发束起,略施粉黛,俨然是群芳中的一朵仙葩。可惜,两人班级序列相隔太远,无法分配到同一辆车上,嘉文只能远远望着。
一旁的白乐天倒是早就抓住机会,对许颖大献殷勤,一手帮她拿着外套,一手拿着一个粉红色水杯,讲着不知从什么网上抄来的段子。
白乐天见何嘉文愣着出神,身前空了一片,用手肘拱了拱他,催促道:“快点走啊,发什么呆!”
何嘉文白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跟着队伍上了车,迳直到车尾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这车平日就行驶不稳,大家也早就知道路上颠簸,所以都不愿坐到车尾,只有何嘉文这种没做过功课的人,才会傻傻地坐到后面。白乐天和许颖跟着他上了车,在车厢中间选了个位置坐下。
那司机见这帮学生拖拖拉拉,早等得不耐烦,等五班的人一上齐,就迫不及待要关门。不过,还是被黄俊及时拦住,又塞上几个隔壁班的人。
何嘉文一上车,就把头伸出窗外,凝视着席若在人群中慢慢向前移动,只是她一边排队一边低头玩着手机,并没有抬头向这边看一眼,所以两人也就没什么交流。
“别瞅了,人都上车了。”
何嘉文的肩膀被拍了一下,把他吓了一跳,忙把头缩回来,才发现陈淑娴已经坐在身边的空位上。
“你怎么在我们班的车上?”何嘉文躲开她的话题,反问道。
“什么叫你们班的车?这都是学校的车。我们班那台车小,容不下那么多人,所以我们几个女生就被安排到这辆车了。”陈淑娴一脸嫌弃,仿佛这辆车让她受了很大委屈。
何嘉文被她一阵抢白,不知如何回应,只好以沉默应对。
一阵难闻的汽油味儿飘进来,车子终于开动了。陈淑娴一手捂着口鼻,一手胡乱扇了几下,顿时后悔刚才不应该病急乱上车,一声“我去”差点脱口而出。好在随着车子前行,几阵冷风把尾气味道吹散,才稍稍舒服一些,何嘉文早咯咯笑出声来。
陈淑娴白了他一眼,佯怒道:“幸灾乐祸是吧?”
“没有没有。”何嘉文否认道,“我是笑我自己。”
“笑自己什么?”
“刚才上车的时候没选好位子,坐这里又颠又晃,怕是要晕车。你说我是不是很笨?”何嘉文自嘲道。
没等陈淑娴开口,一辆大货车从旁边疾驰而过,校车猛地一晃,转了好大一个弯。她一声惊呼,不由自主抓紧了何嘉文的手臂。整个车厢也随之发出一片呼声。
“真乌鸦嘴。”淑娴吐槽道。
何嘉文讪讪地一笑,看她素面朝天,上身穿粉红色的夹克,下身是浅灰色运动裤,脖子上围了一条红色民族风花纹的魔术头巾,脚上套了一双白色运动鞋,俨然一副全副武装的样子,忙转了话题,问道:“看你这一身装扮,今天是打算要大干一场了。”
“那当然,这么好的户外活动机会,怎么能放过。”陈淑娴眉毛一扬、下巴一抬,笑着说。
车行了一段时间,忽然向右转弯,开上一条坑坑洼洼的道路,扭动着又向前驶去。
“哎,听说你最近开窍了?对数学变得感兴趣了?”陈淑娴笑着问道。
“兴趣谈不上,只是逼自己多下一点功夫而已,毕竟是一门主科。”何嘉文瞥了一眼前方不远处的白乐天,不知是他讲了什么笑话,还是因为车子颠簸的缘故,一旁的许颖在座位上花枝乱颤。
“这就对了,人不逼一下自己,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潜能。”陈淑娴点点头,仿佛变成黄俊的化身。
“要是逼死了怎么办?”何嘉文开玩笑说。
“你有那么脆弱吗?”陈淑娴倒是一脸认真,像一个老师一样,教导说,“学习贵在一个‘聪’字,要是能做到这个字,成绩肯定能上去。”
何嘉文以为这个“聪”是聪明的意思,自嘲道:“那真可惜,我这人既不聪明,又不伶俐,天生不是学霸的命。”
陈淑娴化身夫子,解释道:“此言差矣!聪者,耳目口心并用也,也就是说,要有耳必闻之,有目必观之,有口必言之,有心必专之。”
“原来如此。”何嘉文假装恍然大悟,嘴角不自觉向上翘了翘。
“肯用心就是一个好的开始,多花点时间,以你资质,做学霸那是分分钟的事儿。”陈淑娴接着说,“再说了,反正混日子也是一天,好好用功也是一天,干嘛不把时间用在功课上呢?说不定情况就慢慢改变了呢。”
“我谢谢你看得起我。”何嘉文半开玩笑地回应一句,不置可否。
陈淑娴见他态度敷衍,以为这一番长篇大论让他厌烦了,便不再说话。当然,让她沉默的另一个原因是,这辆车实在颠簸的厉害,内脏都快被晃出来了,酸液一阵一阵往嘴里冲。
何嘉文看了她一眼,见她眉头微皱,嘴巴紧闭,胸口一阵一阵起伏不定,猜她可能有些晕车,欠了欠身子,提议道:“跟你换个位子吧,你到窗口来。”
陈淑娴不说话,只用力点了点头。嘉文站起身,刚挪动了半步,她便鼓着嘴巴,一屁股挪到那个靠窗的位子上,把头伸向窗外。
何嘉文忙移到旁边坐下,见她趴在窗口呕吐起来,一只手拍着她后背,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抽出一张递过去,问道:“你没事儿吧?”
陈淑娴狂吐了一阵,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接过纸巾擦了擦嘴,丢出三个字:“没事儿。”
何嘉文打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打趣道:“这时候要是有小车经过,就得接受你的圣餐洗礼了。”
陈淑娴微微一笑,接过水漱了漱口,又吐出窗外,笑道:“再来接受一下圣水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