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雨霏霏
何嘉文来时本没打算买书,离开时却塞了满满一包,压在背上像一个肿瘤。席若对这结果十分满意,边走边对这些辅导教材的功效娓娓道来,仿佛这不是书,而是有回春之力的灵丹妙药。
时值正午,烈日当空。几片云彩飘来,慢慢将太阳遮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云层越积越厚,就像扩散的癌细胞一样,疯狂繁殖,遮天蔽日地压过来,填满了小城的整片天空。
“要下雨了。”何嘉文抬头看了看天,喃喃地说。
“下雨多好。试想撑一把雨伞,漫步雨中,多么浪漫。”席若眼神闪烁,似乎带着几分期待。
她话音未落,雨点就大滴大滴地砸下来。
何嘉文对雨的认识,停留在只会把人淋成落汤鸡的现实世界,也没有出门带伞的习惯,虽然有心成全席若这一番浪漫的憧憬,却没有实现的物质条件。
“看样子,这雨小不了,我们先找地方避一避吧。”何嘉文提议道。
虽然席若心中有诗意,现实却只有湿意,她用力点点头,快步钻到路边一家门店前。
雨越下越大,霎时演变成一颗颗要扫荡全世界的雨弹,把路上的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而那店铺的遮阳棚又小又矮,雨点砸在上面“砰砰”作响,仿佛随时会被击穿。两人站在棚下,看着路人狼狈不堪地东闪西躲,像一群要拼命逃离战火的难民。
“听说,淑娴她爸爸从家里搬出去了。”席若看着眼前倾泻而下的大雨,突然有些落寞,转头问,“你知道吗?”
“有这事?”何嘉文吃了一惊,答道,“没听她说起过。”
“前两天跟她一起逛街,看到一位老伯在女装店,一个人给老伴儿买衣服,挑来挑去都没有选到一件满意的,他觉得那些衣服都配不上他的太太。”席若眼神变得忧郁起来,缓缓地说,“她看到这一幕,突然就哭了,哭得很伤心,她说,如果当初没有冲那个女人泼那杯果汁,也许父母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这都是她的错。”
“跟她有什么关系呢?既然搬出去,那就说明她爸爸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个家了。”何嘉文不知如何劝慰,只好顺着说下去,“她真傻,把父母的过错,怪到自己头上。”
“是啊。我也劝了她好久,”席若苦笑一声,接着说,“要怪,也应该怪她爸没良心,不仅把好好的家庭搞得支离破碎,还给孩子造成这么大的心理创伤。”
“对对对,都怪她爸。”何嘉文附和道,“父母闹矛盾,儿女最遭殃。”
席若点了点头,忽然冷笑一声,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妇人,意味深长地叹息道:“这就是你们男人啊。”
何嘉文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广大的男同胞洗脱这不白之冤。或许,辩解是多余的,只有时间才能检验人心,就像只有大雨才能洗刷大地的污浊。
他看着路上行色匆匆的人们,想起昨晚席若就站在前方不远的街角,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压抑的冲动,他想问一问那个影子是谁,但不知如何开口。
北方的雨就像北方的汉子一样,性子急躁,来去匆匆。这雨下了半个多小时,突然天空放晴,太阳重新露出头来。
“看,是彩虹。”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路人纷纷抬头,只见远处一抹虹桥斜跨在东方。一边乌云密布,一边晴空万里,一边阳光普照,一边彩虹高挂,仿佛一位画家把四种不同的景致塞进了同一幅画中。
“好漂亮。”席若由衷赞叹。
“是啊。”何嘉文随口附和。
眼前的景色,驱散了之前的伤感,席若抬头注目了片刻,说:“我回去了。”
“那个……”何嘉文心里还在纠结着那个疑问。
席若见他欲言又止,张大了眼睛,问:“有什么问题吗?”
“我送你吧。”何嘉文终究没有问出口。
“不用了。”席若说完,送上一个灿烂的笑容。
小城的街道原本就破旧不堪,经历了一场暴雨的侵袭,地面变成一张坑坑洼洼的大麻脸,路人走在上面,如同芭蕾舞者,脚尖点地,双臂微张,蹦蹦跳跳地艰难前行。
何嘉文懊恼地看着席若加入了芭蕾舞群,一蹦一跳,像一个初学者一样,有些轻盈,又带了些笨拙,慢慢消失在视野之中。
第二天,何嘉文回到寝室,还没来得及放下背包,白乐天就冲进来,一脸惆怅地说:“兄弟,我失恋了。”
“失恋就失恋嘛。”何嘉文不以为然地说,“节哀吧。”
“你不问问我怎么失恋的吗?”
“那你怎么失恋的?”何嘉文敷衍地问道。
“我让人给阴了。”白乐天一脸悲愤。
“你这么聪明,谁能阴你?”
“你们班崔清豪。”
何嘉文心想,又是崔清豪!这心高气傲的家伙,有才有颜,自命不凡,最近却怎么老干些不着调的事。
“要不是我昨天在街上碰到,都不知道他们已经勾搭在一起了。”白乐天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进一步解释道。
“他和许颖?”何嘉文一脸惊讶,不敢相信,疑问道,“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白乐天一脸愤怒地说,“别让我碰到他,不然非废了他不可。”
他正在满腔义愤发着狠,就见崔清豪斜挎着书包趾高气扬地走进来,看都没看他一眼。
何嘉文冲白乐天使个眼色,看他要怎么废了崔清豪。而白乐天在这不到一秒的瞬间,已经在心里做了评判,崔清豪身形高大魁梧,肌肉丰满结实,自己在身体对抗上没有半点优势,若真打起来,恐怕反要被他给废掉,倒不如从学习上压倒他,来得实际。
他冲着崔清豪的背影扮个鬼脸,抛下一句“shaless”假装镇定地溜了出去。
寝室众人以为他们在讨论美剧,并没有对这句骂人的话给予应有的重视。何嘉文撇了撇嘴,他对这种中英夹杂的说话方式多少有些排斥,这感觉好似是中文词穷了,必须要用英文才能表达他的意思,或者说用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不足以充分展现他的愤怒,要借用外国人的思维方式才够准确到位。
崔清豪命令似的冲何嘉文道:“帮我跟楚威说下,我不舒服,今天的训练不参加了。”
“今天下午是暑假前最后一次训练了哦。”何嘉文提醒道。
“我知道。”
崔清豪说完,抓起两本书,径自去了教室。何嘉文本想问问他,秦枫和白乐天说的那些风言风语是真是假,见他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怕自讨没趣,只得作罢,反正这些破事跟自己也没什么关系。
何嘉文独自来到球馆,见只有楚威一个人在模拟比赛战术,便坐在场外,一边看着他比比划划,一边等其他人到场。
过了一个多小时,都没有一个人来训练,何嘉文站起身,试探地问:“楚老师,估计他们今天都有事,不会来了,要不我们也回去吧。”
楚威停下来,看着空荡荡的球场,叹了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说:“你先回去吧,我自己锻炼锻炼。”
何嘉文明显看到,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让人有些于心不忍。
他正犹豫是该继续陪楚威耗下去,还是回到教室温习功课,陈淑娴一脸焦急跑了进来。
“淑娴?”何嘉文惊讶地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陈淑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掐着腰,娇喘吁吁,她把一封信递到何嘉文面前,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何嘉文接过那信纸,见是朱瑞良的字迹,就顺着读了下去:
淑娴:
我不知该如何向你开口,诉说此刻忐忑的心情,或许写信是最好的选择。
我来到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已经快一年了,在这一年中,我们还是和当初约定的一样,保持着亲密而又自由的关系,我也领略了人生不同的风景。但在这里,我只能窥见世界的一个小小斑点。
我始终觉得,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是要离开家去外面闯荡一番,才能真正成长为人。我就要启程去sh了,那是承载我梦想的地方。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无怨无悔。
不论走多远,也不论过多久,你永远都是我的牵挂!
瑞良
“他已经走了?”何嘉文大吃一惊。
“没呢,”陈淑娴平静了一下呼吸,说,“我刚才给他打过电话了,今晚的高铁。”
原来,梁羽自从到了sh,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却一直做些鸡零狗碎的杂事,完全不是幻想中的高级白领生活,一腔抱负无处施展,再加上人生地不熟,也没有交到什么朋友,就只能和以前在学校的几个老友聊聊,排遣愁闷。尽管只能吹吹牛、装装逼,一副在sh混得风生水起的样子,却还是心里得到了些安慰。
朱瑞良对sh充满向往,是为数不多肯听他啰嗦的人之一。原本以为他说要到sh投奔自己,只是逢迎客套,就敷衍着应承了两句,谁知他竟当真了,当即决定要买票来sh,让他有苦难言。
何陈二人赶到的时候,朱瑞良正坐在路边的行李箱上等公交车,虽然他在信中营造了一个生离死别的悲戚氛围,实际上心里兴奋地要命。
“这事跟你爸说过吗?”何嘉文还没收住脚步,就迫不及待地问。
“跟他说有什么用,”朱瑞良不屑地说,“他个老古董,要是告诉他,我还能去的成吗!”
略一停顿,他接着叮嘱道:“你也别给我裹乱哈,他要是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何嘉文正左右为难,陈淑娴抢道:“你的课怎么办?学不上了?”
她脸上带着三分怒气,看得出来,对朱瑞良的决定并不怎么高兴,也不知是因为没有提前和她商量,还是压根就不赞同他的做法。
“放心好啦,我都安排好了,”朱瑞良一脸得意地说,“这段时间,我那几个室友会帮我签到的,他们会把课件传给我,如果有作业,我在那边也一样能做。要是混不下去,我两三个月就回来了,要是混得还行,那这课上不上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朱瑞良说完,咧嘴笑了起来,何陈二人却忧心忡忡,陈淑娴本要多劝他两句,但见他去意已决,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只好作罢。
车子来了,何嘉文顺手帮他提着箱子上了车,坐在靠近后门的位置,陈淑娴则与朱瑞良坐到过道另一侧。
下班晚高峰早就过了,路上没有多少车,车上也没有多少人。寥寥可数的几个乘客,有的低头酣睡,有的一脸茫然盯着手机发呆。何嘉文从包里掏出席若推荐的那本化学辅导教材,借此消磨时光。
火车站远在一小时之外,那公交车像一只秋后的蚂蚱,自知蹦跶不了几天,拼命嚎叫着向前奔突,只是底气不足,尽管叫得很大声,速度却始终跟不上。
何嘉文一路坐得手脚酸麻,又被几道化学题折磨得头昏脑涨,眉头皱得就像打了个结。他欠了欠身子,靠在座椅上,微微扬了扬头,又钻进了习题之中。一阵熟悉的淡淡清香飘过,他转了转头,见陈淑娴和朱瑞良二人互相倚靠在一起睡着了。
陈淑娴双眸微闭,朱唇轻启,微微喘息着,俨然一副美人春睡图,而朱瑞良则张大了嘴巴,鼾声雷动,像一只等待飞虫的青蛙。
何嘉文端详了片刻,突然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他稍稍开了开窗,让凉风进来,吹走身上的燥热。
朱瑞良浑身一抖,醒了过来,见手臂被陈淑娴紧紧抱住,虽然不忍心打扰她的清梦,但半边身子酸麻难耐,还是慢慢抽了抽手。他一动,陈淑娴又把手臂抢了过去,口中呓语几句,沉沉地睡去。
朱瑞良只好僵硬地保持着那个姿势,不敢轻举妄动,他看了看时间,估计不用十分钟就该到站了,便任由她这样抱着。
送别的过程轻松而又随意,没有涕泪横流,没有难舍难分,没有生离死别的银幕画面,只有简单几句叮咛和祝愿。
陈淑娴看着朱瑞良进了站,远远地冲他挥了挥手,好像要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回来的路上,陈淑娴默默看着窗外,何嘉文也沉默坐着,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