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火把亮光和鼎沸的人声一齐灌入,在绕过那一面石壁转折后,所有人都震在原地,直直的盯着石室石台之上的紧紧相拥在一起的两人,以及地上那三具衣衫半敞,光赤下半身,堆叠一起的彪形大汉的尸体。
目光所及叶阑声掩在怀中衣衫不整的琼盏时,脸色俱是惊变。呈现在眼前的这般场景,任谁也一下明白发生了什么。石室之中陡然鸦雀无声,唯有火把上火光滋滋跳动的声响。
身着克什族服饰宁宵与站在石室的死角并隐藏在火光阴影的深刻晦暗里,在民众涌入石室注意力都齐齐集中在石台上时,轻易的混入了人群中。
他把众人精彩纷呈,大同小异的表情尽收眼底,掠过其中阿瑛那张突兀的面无表情的脸时,眼中悄然划过一丝赞赏的笑意。而后转向石台之上一黑一白的身影,在这山腹深处的山洞中,朗声打破了这一凝滞的气氛。
“琼盏圣女,作为克什族和神祇沟通的桥梁,本应是冰清玉洁之身,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她不但隐瞒过去,如今又再度触犯禁忌与叶阑声于此山洞中私会,恐怕已玷污神名,将致使天怒而降灾祸。”
宁宵与有一种颠倒是非的魔力,他只是不带情绪的讲述,却听的人莫名真诚。
众人因这打破死寂的声音顿时从那呆怔中醒悟过来,他们甚至顾不得这说话的人是谁,那憎恨,愤怒,厌恶等各种情绪在脸上像是瞬间盛放的花朵,斑驳变化。
“不,大家听我说……”
眼看众人浮躁的鼓动气息下一瞬便要爆发,那一份份流失的气力却让叶阑声冷汗浃背。
“你们这幅样子,还有脸说什么!让这样一个龌龊不净的女人成为了我们克什族的圣女简直玷污克什族,亵渎我们的神祇!她即使万死也难辞其罪。”
人群为首的一个人厉声呵断了叶阑声的话,他压抑着心中激愤,说话间无意识的大动作摆动手臂,手中的火把随着他的动作火舌不断摇曳。
叶阑声看向为首的那人。童颜鹤发,精神矍铄,此刻板着脸孔,沉怒难以,痛心疾首,看上去仿佛比平日里老了许多。这个人居然是客尔伽的族长,尚乌。
“你们误会了。我并没有对圣女做什么。况且琼盏圣女也根本不会是那样的人,她心中所为所想皆是客尔伽的民众,这十几年来难道你们还不了解这高台上之上的,你们所信仰的圣女是什么样的人么?”
他嘴唇轻微的抖动,他极力挣扎着从喉咙牙齿间挤出话来,可声音却轻哑而低微,听上去几乎没有底气。
没有底气,就没有说服力。更遑论一群已经红了眼,心智蒙蔽的民众。
当群体发生情绪波动的时候,就像水滴入河会迅速产生涟漪效应并扩散至周围。因此,群众一旦处于某种激烈情绪下,独立的思考往往被抛却,除非更大冲击性的东西,否则根本难以服众。
“你说得对,就是高台之上长久的寂寞难耐才让这个女人做出这等事情。我们在听到那一对夫妇的举证时也不相信这个通过试炼遴选出来,并由上任兰雾圣女亲自授予天镜的女人会是这样肮脏放荡的货色。可眼前这些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人群中有一个声音像被人掐着脖子一样阴阳怪气的尖声叫了起来。接着一个身形高瘦,着月蓝衣衫的女人压着眉眼,冷着一张脸,嫌恶的扯着嘴角,从人群中向前踏出一步。
那是左将军杨安的妹妹,杨果。据说,她自小便想成为高台圣女,可却不知因何故错过了圣女那次遴选,自琼盏当选后她便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叶阑声从她的冰冷愤恨的眼神里似乎看出了一种奇异的幸灾乐祸。他想开口辩驳,然而连嘴唇都动不了。
“是啊,如今所见,这个女人也许真如那两人所言,自小便在男人身下婉转承欢。”人群中有人语气清凉的附和。
接着一个愤怒的声音喊道。“客尔伽一次又一次的外敌侵略一定便是这个欺骗民众,亵渎神明的女人所招致的不详。”
“叶阑声,你和李良歧多次进入高台大殿,明以商议要事觐见为由,暗中不知道行了什么苟且龌龊的勾当,料想是必然早已和这个□□下作的女人不清不楚。别以为李良歧帮助客尔伽击退过几次外敌,你们便可以嚣张起来为所欲为。”
说话的是杨果。她原本便上扬的眼角在说话的时候刻薄的挑起,一双眼睛咄咄逼人,如同毒蛇吐信。
“对,对。我想起来了。”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瘦弱小少年在人群中踮起脚尖,举高了细细的手臂,不断挥动着,那稚嫩清亮的声音让人们纷纷转过头去。
“听我兄长说,前次与妲古苏那场寡不敌众最后却反败为胜的战役中,他亲眼看到李军师在战场上施法,以一敌百,一个人徒手歼灭了数不清的敌人,兄长还说李军师当时浑身染血的样子可怕至极简直就像个怪物。”
小少年在人们的目光中声音明朗稚嫩,咬字清晰却让空气一寸寸沉闷无声下去。明明这是一个听上去相当荒诞离奇的说辞,但此刻所有人都好像憋着一口气一般,无声的相互对望,大气也不敢出。
宁宵与隐没在人群中,人们连成一气的慌乱愤慨的指责在他的耳中仿佛美妙的乐曲,这场信任的分崩离析的好戏虽在他意料之中,但也让他心情大好。可这少年此刻的话让他莫名在意,他想了一想,转眸看向石台之上的叶阑声。
石台上的叶阑声身体已经全然失去知觉,然而闻言,心中却是一凛,胸腔中的一颗心脏几乎也要停止跳动。
师兄他居然强行破去了束封的咒术?
“我记得你的兄长是,李甘地。”开口的是族长尚乌,他看了眼那个以一条蓝布带作为抹额,唇红齿白的小少年,若有所思的抿紧了嘴唇。
“是的,我的兄长是孙沉将军手下李副将。”说起自己的兄长,那个小少年微微挺起胸膛,脸上有骄傲的神采。
可是,此刻这个被人群情绪所感染的懵懂小少年全然不知道,就是自己的这番言乱推波助澜了之后的一切,而在目睹了一切发生的一切后,那段残酷的黑暗最后也将一直伴随他不死不休。
“李甘地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他是绝对不会轻易胡言乱语的,这么说,那李良歧……是怪、怪物……”许久之后,有人欲言又止一般低低发声。
这是人们那一刻心中猜想却没有说出来的,此刻被这番直接说出来,人群均是压抑着一般极轻的倒吸了口气。
“大家都别说了,先不管真假如何,我们都不能再在这里拖延下去,否则若等到李良歧或孟楚衍赶来,为了这个下贱的女人,又不知要做出什么来。”不知谁忽然叫道。
叶阑声怀抱着琼盏在石台之上纹丝不动,听着人群中七嘴八舌,一声接一声爆出的话语,失去了身体知觉的他却不知为何恍惚感到了记忆深处那一阵寒彻心扉的冰冷。
十岁那年,他的父母被凶匪当场斩杀于酒寮内,那些须臾前热情攀谈的人却只顾着抱头鼠窜,全然无人施以援手,而后更甚至搜刮剥除完有小利可图的外衣物品,把年幼的他连同死去的父母一同扔在了乱葬岗。
在乱葬岗度过那个凄冷雨夜寒彻骨髓,成了他之后无数个日夜的幻觉。而此刻,那种喘不过气来的阴冷再次袭遍他全身。
面前的这些人曾经如同信仰神祇一般那样全心全意的追随高台大殿中的琼盏圣女,那般唯诺虔诚到几乎卑微,而如今却能眼也不眨的说出如此难听可怕的话。
同样的人却有两副截然相反的真实面孔,真是讽刺而可怕。
“等不到了,无论是李良歧和孟楚衍,还是那个小丫头木清瑶,他们都等不到了。”
尚乌族长像是喉咙里卡着一口痰,说话不但有些含糊不清,还夹着一种压抑着什么的低低咕碌声。他看向石台之上的两人,满是沟壑的眼角一抽,浑浊的眼中竟似闪过一道精光。
“先把他们两人带出这殊途,回到地面上我们再商议进行天审,一切我们还得请示和听从神的旨意。”尚乌扬声缓道,向着为首的两个青壮年点头示意。
那两人会意族长的意思当即上前却又像是忌惮着什么,靠近石台时不约而同的互相看了眼。
其中一人试探着伸手抓住了叶阑声的胳膊,却见他毫无反应,在半拖半拽的把他和琼盏分拉开后,诧异的嘟囔道,“奇怪,他们好像不能动弹。”
另一人慢了一步,闻言眉目一喜,搓了搓双手上前,低声道,“那正好,否则我们就算一齐全上还不一定制得住叶阑声。”
叶阑声被拖拽离后,他怀中的琼盏向是一具木偶一般,便脸朝下瘫软的滑倒于石台上,在那青壮年并不轻柔的动作里,她身上那件破碎的白袍倾落了下去,露出琼盏晶莹光洁如同美玉的脊背,旖旎的春光在晦暗的火光里若隐若现的撩人。
一直没再说话的杨果眼看那个青年就要伸手去碰触琼盏,眉心忍不住一皱,脱口出声。“等下。”
众人闻声俱是向她投去视线。杨果走近石台,光影斑驳之下的一张脸阴沉晦暗,站在石台边的两个青年男子动作一顿,不知她要做什么,一齐看向白眉雪发的尚乌族长,见他没有表示,他们便又看向杨果。
在人群的注目中,杨果径直走到石台前,脱下自己的外套长衫,半倾身盖在琼盏那件破碎的白袍之上,把她裹了个严实。
她直起身,向一旁满脸疑惑的青壮汉子一挥手,“好了,动手吧。”
琼盏非常的瘦弱,那人本来估计着分量蓄了一点气力,但没想到入手的女子轻飘飘的如同一张纸片,一下便抬了起来,倒是怔了一下。
“叮——”。那被长发缠住的银铃在晃荡间发出一声幽幽的脆响。
两人被两个青壮大汉半举半架起,向着人群中去时,所有人都向是躲瘟避晦一般自行让出一条道来。
尚乌侧过身,眼角瞥见边上的尸体,皱了皱眉,侧首对站在一旁的男子挥了挥手。“把那三具尸体烧了。”
窸窣的布料摩擦声和凌乱急促的脚步声,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石室。
宁宵与站在空荡的石室内,看着石台像是思索着什么,他转过映不出火光的眼珠,接过阿瑛手中的火把,看也不看往一旁一甩。火把被扔到了那三具尸体之上,火舌迅速舔舐上了衣料毛发,瞬间火焰旺盛起来,皮肉布料在火中萎缩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阿瑛,我们走。去看看这场闹剧的结局。”宁宵与拿着一条白手绢擦了擦自己的手,眼中有漆黑的笑意。
“是。”那个如同鬼魅一般的紫衣女子自始至终未抬过一眼,只是点头,默不作声的转身跟在宁宵与身后,一齐离开了这座深处的石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