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那一处绿树环绕,翠叶铺地的空地之上相对静止着三个人,如同三具雕像一般谁也不曾动,四下无风无声,仿佛那就是一片时间停滞的地方。
阿瑛纹丝不动的站立在场中,左手手臂向后上方伸出,掐住木清瑶的脖颈,把她提拎在半空中,向前平举的右手握着一把长剑。
白葭认得那是孟楚衍的真刚剑。剑长约三尺有余,剑身此刻从孟楚衍心口对穿而出,他胸口的衣衫已被染成鲜红一片,剑刃没入三分之一,背后穿出的剑刃上鲜血淋漓,剑尖有血滴凝聚如同串珠,牵着红色的黏丝而落。
孟楚衍徒手握住当胸的剑刃,指缝中蜿蜒渗血,他微微佝偻着身体,面朝阿瑛伸手向前,似乎想要去够竭力攀够双脚叠紧踩在一起,面色痛苦挣扎的木清瑶。
他们似乎保持了静止的姿势很久,谁也没有动,谁也不曾动。
“小……瑶……咳咳……”孟楚衍哑声吐出两个低微不可听见的字,接着便忍不住似的冲口咳出一口血来。那口血似乎一下带去了孟楚衍最后的血气,他的整张脸霎时颓败下来。
他的眼睛因强烈的情绪和克制一片殷红,腮帮因狠狠的咬牙而鼓起。他盯着阿瑛,身形忽然微动,居然任凭剑刃深入,一寸寸向着木清瑶而去。
手中捏着两个人性命的阿瑛始终面无表情,她看着孟楚衍,可瞳孔中却倒映不出对方的影子。然而,就在孟楚衍一步步靠近而来的时候,她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
“孟大……哥……”木清瑶被紧紧掐着脖颈,整个人向后仰着,不管自己低头会加剧窒息,难受的憋红了脸,拼命的转眸去看孟楚衍。
在那个瞬间也不知是否白葭的错觉。木清瑶咬破了嘴唇,嘴唇呈现出一种过分的艳红,湛碧的眼睛中晶莹不断的泪水之下有闪亮锋利的光,而那光竟似乎是恨意。
白葭苍白着脸呆怔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掌心濡湿一片,早已红了眼眶。然而下一刻,回过神的她猛然抿起干涸发冷的嘴唇,举起龙骨,毫不犹豫的向着阿瑛刺去。
“噗——”的一声,阿瑛抽回剑,手臂斜里一甩,旁侧的树叶被甩出的血珠所溅,一时瑟瑟颤动有声。她转脸瞧见白葭举着匕首向自己横冲直撞而来,左手臂随即向旁一甩,像丢一件器物一般甩去了木清瑶,同时往旁侧一步,眼神木然的横过真刚剑,以作格挡。
“……咳咳……”木清瑶被甩到了一旁,得了自由呼吸的她不住的咳嗽。
长剑从孟楚衍心脏里抽出后,他整个人犹如失了支撑,踉跄无力的一下屈膝跪地,全身翻过一层细细颤栗。他低低垂首,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竭力抓捂住自己的胸口。
白葭尽管在往前冲,但浑身上下就连毛孔都在叫嚣着让她后退。
——自己这只是在做一件明知没有胜算的蠢事罢了,她是绝不可能伤的了阿瑛半分的,更甚至还可能小命不保。想一想,若是以往的她的话,逃避退缩也好,寻求帮助,依赖他人也好,怎么也不会像这样一股脑的孤注一掷。
木清瑶喘过气来,脸上的涨红还未褪尽。她捂住脖颈看向佝偻着身子的孟楚衍,只见他侧脸间满是细密渗出的冷汗,太阳穴上青筋根根爆出,刚回缓少许的气息不由再度一滞,一张脸更是煞白。她瞪圆了一双眼睛,泪水涟漓的爬起,跌跌撞撞的奔爬过去,“孟大哥——孟大哥!”
孟楚衍闻声,忽的止住了脊背的那股颤栗,慢慢的抬起脸,看到那一个小小的青色身影朝着自己而来,一双凝碧的眼睛晶莹犹如明珠。
他顿了一下,忽然如释重负一般松了口气,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安心的温柔笑意。
——那双湛碧的眼睛是如此的美丽,比夜明珠的幽光更加令人目眩神迷。
白葭紧绷着一张脸,咬着牙把全身的气力都用在了龙骨匕首之上,随着‘啪’的一声脆响,那把真刚长剑剑刃应声被斩断。
而那一个瞬间,阿瑛不知怎的停顿了一下,没有神采的眼眸依稀映着白葭苍白的脸庞,居然没有趁机出手,而让白葭一个折身退避开去。
白葭后退着拉开距离,丝毫不敢松懈的盯着阿瑛。
“小心——”
木清瑶的一声惊叫,使得白葭脑袋一嗡。她连忙转眼,所见画面让她全身一震——孟楚衍的左半边脸宛如被割裂一般有一道斜贯而下的深刻伤口,它慢慢的殷红绽裂,渗出层层鲜血。
谁也没有想到,那一道断裂的真刚剑刃横飞出去,居然就那样不偏不倚的划向了孟楚衍。
孟楚衍有些迷糊起来,眼前似乎一闪而过谢泷稚那俏丽娇嗔的脸庞,继而又变成了木清瑶忧心忡忡的凝碧眼眸。
就在这时,左眼忽然传来一种酥麻滞重的疼痛和冰冷,那种疼痛像是蚂蚁的啮咬逐渐扩散开来,接着眼睛一片灼热,那一个近在眼前的青色身影,还有那一双深海明珠般的眼眸都湮灭在一场红色的雾气中。
左眼窝像是空了一个洞,刺骨生冷,又像是溅入了滚油,炙烫无比。最终一切的感知和光线都遥遥消失于茫茫的黑暗之中。
孟楚衍在木清瑶的眼前微微晃了两下,向一侧栽倒在地。
“啊……不要,不要,孟大哥,你睁开眼,你睁眼啊……呜……”
木清瑶心神俱颤的惊惶哭喊着,脚踩平地却是不知怎的竟崴了脚,啪的一下摔到在地,这重重一摔好似摔去了她的哭泣声,让她一下没了声音。她顾不得再起身,就那样在寂静里半爬半走的挪到了孟楚衍身边。
她抱起孟楚衍,看着那被鲜血浸染的半张脸,抬手想要去抚摸他的脸颊,又或是触碰他身上的伤口,然而张着五指担心碰疼了孟楚衍似的,颤颤举了须臾始终无从下手,最终她一把抱住孟楚衍的脖子,把脸颊轻轻贴在孟楚衍的额上。
那一双湛碧的眼眸如同清澈的碧泉,眼角滴落的泪水和血水交融在了一起。
白葭没想到会误伤孟楚衍,看着那半边殷红不辨面容的血脸,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握着龙骨的手虚软发颤,她此刻根本不知该说着什么,又或者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说什么都是错。
“小、小瑶……”半晌,嘴唇动了动,憋出声音来。
“如果你只是想要让自己心里好过的话,就不用道歉。他……反正也听不见了。”
木清瑶看了眼白葭,她的声音很是平静,仿佛之前那一个伤心欲绝的人根本不是她一般,此刻的她老成而沉着,浑身散发出一种历经世事沧桑的陌生和冷静,仿佛一下子成了另外一个人。
眼前这个性情一时间大变的木清瑶那清醒洞察的言语,白葭心头骤然涌上一种强烈的负罪感。
“……对不起。”白葭红了眼眶,抬起手臂用力抵在口鼻间,竭力平静下来,连连摇头,狠狠咬住嘴角,嚅嗫低声。
“呵……我开玩笑的。”木清瑶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很短促,收声也很突兀。她低头看向孟楚衍,看住怀中那个紧闭双眼,半脸鲜血的人,哀戚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此刻这点误伤也算不了什么……这不是你的错,是孟大哥他……他注定要死在这里。我劝过他,可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啊。”
阿瑛静穆的站立在其间,如同这林间的任何一棵树一样纹丝不动。她所接受的指令对象是孟楚衍,此刻任务结束,却不知为何没有立刻离开。
在心如死灰的她接受那一个血月仪式之后,她依旧还能清楚地记得以前和雪里及阿绫在一起的日子,甚至她们惨死在眼前的场景,可却已经记不起任何当时相关的感觉了。
如今的她只是一具空有记忆,没有情感波动起伏的躯壳,已经算不得一个真正的人了。可宁先生说,她是他最有价值的东西,是一件绝对的武器。
阿瑛那双犹如被雾气遮覆的模糊眼眸动了一下,眸光恍惚变得清透。
一阵犹如香气一般的细微草叶哨声混杂着空气中袅袅传来,阿瑛的耳朵动了一动,朝着那一棵殷红的血树转过脸。
惊恐鼎沸的人声裹夹着乍起的尖声惨叫漫过树林的屏障,从枝叶缝隙之中渗透而来。
白葭从手臂里惶惶然抬脸,嘴唇微张,表情僵硬的面向声音来源。
她伸着脖颈不知在听什么看什么,渐渐半张开嘴巴,眉心压紧。就在她心思纷乱乍起的时候,随着细微的窸窣声响起,眼前闪过一道紫色的身影。
白葭想起了什么回头,身后不见了阿瑛,落叶之上是断成两截的真刚。周围灌木丛繁茂密集,依旧没有那一个金眸青衫的南淮池。她扭头,焦急的四下环顾一圈,也未见他的身影。
喧嚣声仿佛近在咫尺,那杂乱的声响里的混着用破碎声音所喊的李良歧,如同尖锐的爪子不断抓着白葭的心。
——她等不了了。
白葭脚下一动,却又忍不住顿住去看了眼抱着孟楚衍的木清瑶,只见那个女孩静静的垂落一那双湛碧的眼眸,不辨情绪。白葭犹豫了一下,终是朝着那一颗殷红的血树望去。
她咬牙捏紧拳头,一边默默在心中不停道歉,一边拔足狂奔起来。
——不,这一切都还没结束。她还没有弄清李良歧为何会叛天,还没有弄清楚这一切。
待得白葭的身影消失在树丛背后,细微带着水气的风中传来一个清冽如泉水的声音,“你是地祇?”
木清瑶闻声,黯然的眼眸陡然一凝,那一眸湛碧如同一块反光的玉石,抬眼看过来的眼眸深沉而凌厉。
在看到长身玉立于灌木丛前的男子那一双璀璨的金眸时,木清瑶神情一顿,诧异的一挑眉,“龙族之人如何会到人世来?”
“由于某些机缘巧合,我必须来一趟现世。”南淮池笑了笑,语气淡淡的说着,他打量了一眼木清瑶,眼中有些微微的不解,“你又是怎么回事?据我所知,地祇都要选择一人作为家主并缔结羁绊。可在你身上我却没看到那层羁绊的印记。”
木清瑶垂下眼,收紧了抱着孟楚衍的手臂,嫌南淮池多管闲事似的绷着一张脸不言语。
南淮池看着她的举动,顿了顿,微微闭眼,似乎感知到什么,他睁开一双金眸后疑惑更深,“怎么?你居然没有灵力?”
木清瑶眉间一皱,对他的擅自探察表达出了自己明显的不悦。然而,她克制住了心中的不耐焦躁,神色纠结的咬了住嘴唇,忽的,眼底闪过一抹光亮,她松开了嘴唇。
“你是龙族,你觉得着现世人类如何?”她抬眼看住南淮池。
“他们丰富复杂,难以捉摸却也十分有趣。”南淮池想了想,道,“虽说没有天赋灵力,但确实是这天地的神奇造化。”
“我也是这般认为的。”木清瑶缓缓点头以示赞同,她垂眸,细细捻去自己落入孟楚衍血中的一缕发丝,“所以我只想做一个现世凡人,能够和喜欢的人一起终老,为此我把地祇的灵核埋藏起来。”
南淮池眉梢一动。“原来如此。”
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在木清瑶身上感知不到任何灵力,同时他看向怀抱着孟楚衍的木清瑶,眼神里也多了一份叹息。
——灵核之于地祇等同于心脏对于人类的重要性,地祇取出灵核相当于要承受之于剜心剔骨十倍的疼痛。
“可是命运,它永远不会按照你想要的样子……”木清瑶扯了一下嘴,似乎笑了一下。“到头来,只有作为地祇我才有力量,才能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若作为一个凡人,我一无是处,毫无办法,只能哭着喊着眼睁睁的看着在乎的人死去而无能无力。”
话中的悲戚和无力让南淮池猛然震动,那双璀璨的金眸似被云敛住的阳光,有些晦暗。
“所以,我需要取回我的力量。”木清瑶忽然抬起眼睛,湛碧的眼睛坚定而熠熠生辉,“我的灵核埋藏于鸦栖山下一丈松的树洞里,离此处相当远,可若是你,应该往来不过须臾之间。”
“你想让我帮你取回灵核?可你要如何轻易相信我这个异族?又怎知我不会对现在毫无灵力的你痛下杀手?”南淮池似笑非笑的缓声问道,金色的眼瞳中浮现出太阳阴翳一般的闪烁黑影,细细的瞳仁仿若一根竖直的针。“天地自然间的一切造物都有一定程度上与生俱来的排他意识。现下这客尔伽发生的一切就是最好的证明,而你却要相信我?”
“我没有办法也等不及了。”木清瑶咬牙,湛碧的眼中有一抹幽幽的光,“不过,我们可以做个交易作为双方信任的保障,若你帮我这个忙,我便帮你寻回龙族圣物,龙骨匕首。如何?”
“你如何知道龙骨不在龙族?”南淮池脸上依旧微微带笑,然而璀璨的金眸中却晦暗更深。
木清瑶暗自微微咬牙,她被那股傲然天地的强大龙气所震慑,背脊间不知何时已冷汗涔涔,眼神却是平静不动,“是族姥姥在我离开灵族前讲述于我。”
“地祇的族姥还果真是如同传闻中那般通晓一切。”南淮池注意到木清瑶眼中的那份坚定自信,金眸闪动,随后一颔首,“成交。”
顿了一下,南淮池又道,“不过,若我猜的不错的话,你取回灵力所做的事也许是违逆祇的。”
周身那股巨大的压迫感消失的刹那,木清瑶陡然身体轻松了不少,听得南淮池如此问,不禁脱口反问,“那如果今天是你呢?为了你在乎的人,你会去违逆祇么?”
南淮池不说话,须臾才道,“我知道了。”
一阵狂风卷起地上堆积的树叶,落叶一时间着空飞舞如同一场悠悠扬扬的雪漫天遍地。
木清瑶怀抱着孟楚衍,透过翩飞的落叶看着天际那一道如同闪电的青色影子,低头看向怀中的人。
她拂去孟楚衍脸颊上被风吹乱的发丝,轻柔的捧着他的脸颊,近乎无声的蠕动着嘴唇,“但凡你有一丁点喜欢我,我可能就会因为贪心想和你在一起而有点犹豫不决了。”
“不过幸好,你不喜欢我。那我不论做了什么,也都没有关系……都……没有关系了。”木清瑶在笑,但是一双眼睛却几乎要落下泪水来。
风静止下来了,落叶回归大地,一切都重归平静。
身为地祇的木清瑶,从来都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任性而随心所欲。她仰头看向遥远无垠的穹宇,心里的悲恸一股脑从眼眸里宣泄出来,那一双湛碧的眼眸盈盈流转。
“没事的……一切会没事的……圣女姐姐和你……我都会保住的。”
此时,没有人知道这样生性自由的木清瑶无声落下那一滴泪水的同时做了一个什么决定,而知晓的唯有这一片树林里的满地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