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白葭被那种压迫堵住了胸口,全身僵硬,冷汗渗透了脊背,她极力抵抗那种攫取自己全身力量乃至意识的滞重,紧咬牙关。
在汗水从眼皮掉落下的那一刻,她看到那一个黑袍人抬起手,宽大的袍袖中疾速亮起一道刺眼的光,掌心翻转而下向着底下的李良歧按压而去。
那是一道足以刺穿天地的巨大光柱,带着劈开大地力量的白柱带着势不可挡的冲击力,如同陨落而下的燃烧流星,朝着大地上那一个举剑挺立的白色身影当头罩下。
“啊……啊……李……”人在极端情绪下的确会失声,白葭便是如此。她不断竭力喊叫,却只有嘶哑短促的含糊音节。
空气经过摩擦依稀带着点火星末子,鼓动的气流拍打到白葭面颊上一阵炙热,一点火星湮灭在了她的鬓角。此刻的白葭浑然不察,一双眼睛只顾得眼前,睁得酸胀含泪,心跳疾如战鼓。
那一道巨大的光柱最终没有劈裂大地,也没能吞噬李良歧。底下一道状似莲花一般的七彩屏障居然止住了那巨大白光的落势,光芒相撞击之间,呈现出扭曲的五彩蜃景。
净幻御莲?
白葭怔怔的看着那朵斑斓开绽的莲花,忽然反应过来,看向李良歧。只见他高举手臂,掌心悬空托着那张黑色的转魄灯,灯身八面此刻铺展而开,中心的莲焰悬空灼灼有光,熠熠生辉。
可即便如此,那白光也似有千斤顶一般正寸寸下压。
就在这时,白葭看到李良歧一瞬间翻转过持剑的手,遥遥刺向那一束白光。那一把黑色长剑剑身陡然散发出一阵浓烈的黑气,随之化为无数把同样的蓄势待发的黑剑,密密麻麻的一并悬在半空中,几乎遮住了整片天空。
随后李良歧身形一动,居然迎着白光而上,所有的黑剑在那一刻都聚集到了他的手中,化成了一把和那道光柱不相上下的黑色巨剑。
黑白两色如同日夜交辉,倒映进白葭瞳孔的那一瞬,她忽然想起了李良歧带着近乎空寂的古怪笑容所说的话。
“我要破坏和颠覆的只有这主宰一切的命运,即使……毁天灭地。”
巨大的恐惧瞬间吞噬了白葭,她慌乱无措的拼命叫喊,震落了眼角的泪水。“不,不……李良歧,住手。”
黑剑与白光相击那一瞬,天地陡然震动起来。在那两股强大力量互相冲击下,碰撞之处向外迸发出一圈气流五彩光圈,就在那斑斓的气流扩散至白葭眼前时,周围所有的景象像是影片卡带一样忽然停滞住,紧接着,眼前那静止的景象像泡沫又像玻璃一样猛然被震碎。
白葭被这猝不及防的景象所震,就在碎片纷飞的同时,她发现自己僵硬的身体不知怎的竟然能动了,求生的本能促使她下意识的侧首以双臂格挡头部,然而之后却并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那种冲击和疼痛,她不安的放下手臂,抬头。
下一刻,她却恨不得没有睁开眼睛。
大地陷入一种空前的死寂中。眼前的景象譬如炼狱,血火交融的大地硝烟未散,一片荒瘠,残垣断壁间尸殍遍野,满是零落的残肢焦骸,四下里是无数凹陷的暗色血泊。
多不胜数的尸首横七竖八的拥在一起,跳蹿着几簇旺盛燃烧的火焰,发出‘呲呲——’的声响,灰蒙蒙的穹宇中有几只展翅的秃鹫,盘旋未下似乎在挑选地上的饕餮美食。
这景象不知持续了多久,湿漉漉的深色泥土和尸首证明期间显然下过一场雨,然而滂沱的雨水冲刷不去惨烈的血腥,反而从泥土中浓郁的升腾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乌焦的腥臭和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味。难以忍受的恶臭让白葭一下捂住嘴巴,腹中激烈的骤然翻涌使得她浑身发冷颤栗,肩膀瑟瑟发颤。
“唔——”就在眼泪从眼眶中汹涌而出的刹那,她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她深深的弯下腰,吐得激烈而彻底,把本来便空着的肚子几乎吐出了胆汁。在吐无可吐之后,白葭大口的喘着气,抹了把嘴巴,咬着牙直起身体。
吐去了身体的水分后,白葭只觉得眼前发昏,喉间酸涩难以,浑浑噩噩之间,她听到一个满是哭腔的童稚声音响起。
在这修罗场上格外的清晰。
“兄长……兄长……你醒醒……哇……”一个额间系着一块蓝布抹额的小少年,涕泗横流的跪坐在一句残断焦黑的尸骸边不断摇晃着尸体,小小的五官扭结在一起,悲恸的嚎啕大哭。
“李先河?”白葭看清那泪水斑驳的脸后,怔了一下,继而心中涌现无限悲戚来。
这一个尚且年幼的小少年在本该调皮捣蛋,嬉笑打闹的年纪却亲眼目睹了如此惨绝人寰的景象。从今往后,这片大地上已经再也没有他的族人了。
白葭苍白着脸,哀戚的转过眼眸。就在瞥过几具堆叠而起的焦黑尸体时,瞳孔一缩,表情猛然一滞。
在这一片黑与红,血与火交融的大地上,有一个持剑的白色背影遥遥独立于一众尸骸之中,削瘦佝偻的背影仿佛一抹游离的魂魄。
那人披头散发,白袍斑驳染血,似乎是感知到身后的视线,那人慢慢转头,斑斓的光在那人身前盈盈发亮,让背光的面容变得隐晦一片,散乱黏湿的长发丝在弥漫着腥臭和焦腐的风中扬起,从贴面的湿漉漉的发丝中隐约透出寂灭的眼神。
李良歧!这个人居然是李良歧。
白葭全身一震,那一个晦暗冰冷的眼神让她感到极度的不安,让她一时间忘了上前。
李良歧晦暗黯淡的眼眸不知在看些什么,顿了一下后转回头去,披散的染血长发在风中猎猎而起,那一个茕茕独立的背影透出一种极尽悲凉来。忽然,只见垂落的袖袍之间一下坠掉出什么东西,晃荡摆动之间反射出一道亮光。
光亮闪过白葭眼前,让她不由定睛去看那束光,然而视线中的那一物让她愣怔住,“凌笼八角镜?”
只见一串白色的珠链边缘被勾在李良歧虚合的手指间,珠链底下系着的那一片小小的八角镜遥遥欲坠,像风铃的铃舌似持续翻转的镜面不断闪过白色的光,遥遥映射进白葭的眼瞳中。
“白葭?”一个苍老陌生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带着惊愕和疑惑,失声问道,“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白葭一愣,她没想到除了李良歧和那个小少年,竟然还有人在这场劫难中生还。
她循声转头,只见一旁的半截树干之下居然挨着一个满头白发,形容枯槁的老妪。她穿着一身松垮不合身也十分不衬自己的青色衣衫,显得有些违和,而干瘪皱巴巴的脸上更是异乎寻常的有着一双如同深海明珠一般的湛碧眼眸。
此刻她的怀中静静靠着一个人,白葭垂落视线看去,那人紧闭着双眼,左眼上有一条尚未完全愈合的殷红新鲜的疤痕,像一条嗜血的蜈蚣。
“孟楚衍?”白葭心中一惊,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你,你是……难道……”
白葭吸了口气,不可置信的轻声,问,“……小瑶?”
木清瑶从白葭骤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那一瞬惊疑中回过神来,她对白葭的反应没有做出回应,无声的垂下眼。
“我就知道……”须臾,木清瑶在沉默中慢慢抬起眼来,她摇了摇头,朝着白葭露出一种极为沧桑的笑容,呐呐道,“……白葭,其实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的那一天,我就隐约猜到你不是这个时间的人,因为我从你的身上感知不到时间正常流动的气息。”
“小瑶,你怎么会变成这样?还有,还有……”眼前接踵而来的变故早已超出了白葭的承受范围,她心神茫然的看着满身泥土的孟楚衍,有些语无伦次的喃喃,“我亲眼看到他死在阿瑛的剑下了,可我还看到他被活埋……他……他”
“我不是人类……而是地祇灵族。当时,我擅自消耗灵核之力救活了孟大哥,违逆了天地秩序,为此受罚于灵族。原以为只要能救孟大哥,我怎样也好……”
木清瑶笑了笑,怀抱着孟楚衍的那一双如同鸡爪一般的手微微紧了紧,十指的指甲缝中嵌着凝固血渍的黑色泥土剥离出一小块来。“可最后却原来还是改变不了命运……孟大哥在那之后又被生生活埋。因为尚自残留的灵核有所感知,我便从族内逃了出来……”
虽然木清瑶有着一双异常的湛碧眼眸,但白葭从未想到她居就是那传说中的地祇。
她愣愣的看着木清瑶苍老枯瘦的脸颊,看着她说着说着就像一个真正的老妪一样缩成小小一团,佝偻着背。忽然,心中涌上难言的钝痛滞重。
“小瑶……”
就在白葭张嘴想说什么的时候,胸口一热,随即眼角亮起一片光华万丈的璀璨金光。这样的光让现在的白葭简直如同惊弓之鸟,她脸色一下煞白,僵硬的转过脸。
那是一片令人惊异的盛大光芒,映照得这片阴沉灰暗的天地霎时淡去了颜色,变成了一片浓郁的白。
木清瑶看着那片光,眼中盈盈有光,“他开启了幻虚樊笼。”
那是幻虚樊笼?!
这一句话让白葭如遭雷击,同时心底闪过一个念头。她按住隐隐灼痛的心口,双脚开始不由自主的向前。
在那一片几乎淡去一切色彩的耀眼光前,李良歧反手握住了自己染血飘扬的发丝,握剑的手腕一抬,利落的割断了头发。
他在风中松开握着一把断发的手,让漆黑悠长的发丝随风掠走而去,接着袍袖一甩,扔去了那一把掩日剑,毫不迟疑的一步跨进了白光之中。
白葭在尸体间跌跌撞撞的急切前行,倾身向前极力伸手,“等一下……等一下……李良歧!”
李良歧似乎完全没听到她的叫喊,身影被强烈的白光所吞没。
大地上零散的尸体几乎覆盖了脚下每一寸泥土,眼见李良歧身影半入光中,白葭急中生乱,脚下也不知踢到了什么,一个踉跄便止不住去势的一下往前俯跌。
就这一个刹那,她看到一枚衣角在眼前一晃而过隐没在白光中,就如她初见他时那一角白色衣角从镜子里当先掠出。
俯面跌落的白葭放弃了挣扎,只觉得心中忽然有什么飞得遥远了,同时眼前一黑。
当眼前再度出现光影,她的眼眸从黝黑渐渐蒙上一层光泽的时候,白葭从惊震中茫然了须臾后,猛地变为欣喜若狂,情绪的剧烈变化让她激动的双颊晕红,热泪盈眶。
此刻,她在一个拥挤滞闷的车厢内,这是一个周而复始的曾让她觉得烦躁厌恶又倍感颓力,最终无奈妥协的地方,也是她每天各种情绪转变争斗的一个浓缩空间。
白葭含泪带笑的转眼去看昏暗车厢内挤得无法动弹的人和座位上那一颗颗圆溜溜的黑色后脑勺,车厢内混杂着那股由于人身上散发而出的一言难尽的味道,但白葭却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宁静,心中奇异的安定下来。
——终于,她终于回来了……回到了她的时间,回到了她熟悉的世界……
就在白葭兀自用手指抹去眼角泪水的时候,不经意瞥见了一张熟悉的侧脸。冰凉的指尖在眼角一滞,白葭抬起湿润通红的眼睛,凝目望去。
隐在晦暗光线中的那张面孔是如此的熟悉,五官深邃,眉尾微微上扬,漆黑的眼瞳幽深有光,薄薄的唇角细细抿起。
……李良歧?
白葭抵在眼角的指尖一动,一滴泪水不慎从眼角跌落下来,她一时脑袋中混乱不清,怔怔发愣的看着。
李良歧此刻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双稍大的农墨眼瞳被遮在半敛起的眼皮之下。然而,下一瞬,他忽然一掀眼皮,走向了前面靠近车头位置。
白葭顿了一下,伸长脖颈去看,指尖车头那里似乎有一个人,身材瘦小正好被李良歧完全遮挡住,因此在背后的白葭丝毫看不到那人的样貌,只是瞥眼的一瞬,不知怎的觉得莫名熟悉。
怎么……回事?
白葭眼睛发直的盯着李良歧的背影,觉得这样的情景竟是异常熟悉。
“啊——”
就在白葭混乱难安,心中发毛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骤然划破了车厢内沉闷的滞重,那声音犹如一只爪子狠狠的抓紧了白葭的心脏。
前面的车厢中一阵骚动,人影晃动中一个瘦小的人影横冲直撞的一路向后退来,一屁股跌坐在自己脚下。
白葭全身一震,僵硬的低下头。在看清光影中那一个闭着眼睛手胡乱的拼命挥舞着的人的面孔时,白葭终于忍不住捂住了惊叫出声的嘴巴。
脚下的这个人居然是她自己。居然……就是‘白葭’。
她看到李良歧抿着唇走过来,抓住一脸惊恐的“白葭”的手,低声问道,“你没事吧?”
那一刻,鲜活的记忆忽然重叠了,白葭有些恍惚。
周围的影像又一下暗了下来,紧接着先前所有看见的景象如同一帧一帧胶卷画面重新闪现,继而疾速的发散和收束,就像不同时空的穿梭也像极光的闪灭,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
黑暗中有光影开始迸裂,那一粒粒璀璨光亮从头顶不断下落,像是夜幕中漫天洒下的绚丽流星雨,它们擦过白葭身侧坠进她脚下那无边黝黑中,美轮美奂,蔚为壮观。
白葭独自在这无边坠落的‘繁星’中茫然睁眼,像是看着一场极端黑暗而残酷的电影。直到所有的星光和画面全部消失,周围瞬间陷入熄灯前那一秒时的那种最深幽的黑暗。
——原来……一切竟然是这样……
近乎偏执的一心追溯过往的白葭不禁泪如泉涌。活到如今这个年纪的她虽然胆小软弱,遇事逃避依赖,但骨子里却其实很坚强,可在这灵虚幻境之中,她开始变得真正的脆弱不堪,总是轻易就止不住眼泪。
——原来李良歧救自己并非偶然,一切都是因果循环,早已有了注定。
白葭在泪水朦胧间,发现眼前的黑暗中有一缕柔和温暖的白光。那团光绕着自己,似乎想要安慰她一般在周围轻缓的浮沉游移。等到白葭望向它,它略一停顿后,向着一处黑暗悠悠而去。
这一抹古怪的白光给白葭一股安心和熟悉的感觉。她注视着那光团径直往幽深去,前方的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一扇窗,那扇窗里充斥着浓重白雾一般的白光,茫茫白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而那光团径直飞了进去。
“咕咚、咕咚……咕咚咕咚”一阵强烈的心跳声从窗户中传来,在黑暗中像装了扩音器一般四下应和响起,如同立体环音。白葭眉头皱起,迷惑的抬起手抓住胸口的衣服,身体不自觉的紧绷起。
“哇……哇……”那打鼓一般的心跳骤然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婴儿扯着嗓子的尖利啼哭。
白葭心中一紧,随即只见那扇窗中的白光暗淡了下来,显出了窗后的景象。
窗户里是她的母亲,只见她穿着病号服,耷拉着眼皮,满脸倦容,而身侧躺着两个一大一小两个婴孩,一个睁着葡萄一般的黑眼睛咧嘴嬉笑,一个却眯着眼睛半张着嘴,哑着喉咙呜咽。
这样鲜明甚至古怪的反差让白葭身体陡然一震。
——原来那一个小时候的玩伴并不是自己虚构出来的幻影,她确实有一个同胞姐妹。
她看着那两个婴孩,意识到什么,心口的钝痛越来越重,她难受得佝偻起身体,拼命缩成一团。
窗口暗下来了。她恍惚间再度成为了黑暗中母亲子宫中的婴孩,混沌无知,单纯而复杂。
“现在,你明白了么?”黑暗的幽深处传来一个纯澈而飘杳的女声。
那个声音柔和悲悯叹息却无悲无喜,让白葭在黑暗中陡然睁眼。“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