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十六章
归墟尽头那虚晃着的红光如同会呼吸一般,在胶着粘稠的黑河面上泛起一片殷红的血色。
在幽寂寸寸,明昧互转的光亮中静穆而立的沈兮夷注视着眼前缠斗不休的人影以及断骨残骸,狼藉一片的归墟尽头,纤长的睫毛随着红光的闪动频率细微的颤动了一下。
叶阑声瞥了眼各处漂浮消散的缕缕白烟,抿起嘴唇。等到孟楚衍剩余的魂力暂时被稳固住后,他收回按住对方肩膀的手,转眸看向半空中的沈兮夷。
地狱红莲有着至净至纯之火,能灭除天地秽物。这黑河怨鬼也唯有沈兮夷的地狱红莲可灭除,非但如此,那白骨骷髅和行尸也畏于莲火而一时踌躇未敢上前。只是眼下危急虽解除了,叶阑声的神色却没有多少的惊喜。
“兮夷,你怎么会来?”他眉梢动了一下,便瞬间被压下。
这种毫不显示多余情绪的冷静语气,显然表达着另一种意思。言下之意是她这个时候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更不应该掺和进来。
若是以往的沈兮夷必然是听不出来的,但如今她却忽然领悟到了这另一种意思,而产生了一种福至心灵的柔软松弛感,心中顿时犹如清溪流过,清明而自在,她不由为这种新鲜而深刻的情绪欣喜。
沈兮夷细致而安静的目光认真的看了过来,“你我相交多年,此刻有难,我岂可坐视不管。”
叶阑声抿起嘴唇,沈兮夷的话听上去有一种刻意为之的义正言辞,但这显然只是原因之一。他知道沈兮夷的脾性,没有说话,果不其然听得她继续道。
“此外,上一次我什么也没能做,而这一次,无论对错是非,我只想遵从自己的想法。”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迤逦,沉稳从容,只是此刻听上去却有些细微的不同,吐出的字句间带着一种下了什么决定的坚持。
这样的公然表明与归墟相反立场的话在一众灵众间一下炸开,那些原地防守的灵众互相对视间,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惊疑。
“沈兮夷,你身为掌镜人,不但鲜少出极寰殿不管归墟之事,也向来最注重这天地规则,如今这循规蹈矩的你竟然也是要同这叶阑声一样,背叛归墟了么?”一个紫衣灵众在窸窣有声的低声私语和一片惊讶的抽气中大步跨出,站到生死道边缘,对着沈兮夷吊着嗓子质问。
沈兮夷迟疑了一下,道,“原来在你们眼中我是这般样子。”
她对自己在别人认知中的存在形象感到失落和叹息,无声笑了笑,把鬓间散出的几缕发丝轻缓的捋到耳后,细长的丹凤眼慢慢掠过生死道上每一个归墟灵众,“但恐怕,你们所说的那个并非再是我,而是这归墟的每一个人。”
沈兮夷的眼神带着自悯和悲哀,那种陌生的眼神摄住了那些归墟灵众,在一阵古怪的表情变化之后,反应过来的他们对沈兮夷言语中对归墟的质疑勃然大怒。
“沈兮夷,你什么意思?!归墟向来和谐大同,自由共享,能感他人所感。相比于野蛮的现世,几乎没有病痛和争斗的归墟是一个高度文明的理想存在。是现世人类梦寐以求实现的‘世界’。”
“梦寐以求的世界?这个社会结构已近消亡殆尽的归墟、所谓的和谐的应许之地……”沈兮夷垂敛的眼眸忽然低声自语般叹道,继而抬眼,丹凤眼中明媚清亮,有着深刻的自省。
“这是个空想世界……到底是你们构造了这个归墟,还是这个归墟塑造了你们?你们……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这些,你们当中有谁认真想过么?”
只要先于认知而稳定存在的并且将一直存在下去的东西,往往便很少有人会质疑。只因为结果的唯一可预见性,提出质疑只是徒劳和无用。
这归墟的百万灵众没有一人质疑过自己的世界,也不会有任何一个灵众会去思考归墟的合理和存在。灵众们自睁眼有意识起便自然而然不去想,而这不但不会成为疑问,还会自然而然的变为绝对不容置疑的正确。
灵众们对沈兮夷如此荒诞离奇的问题感到不可思议和恐惧,有谁在其中尖叫,“沈兮夷,你如今这般执迷不悟的想法对这个归墟的稳定来说很危险。我们已经不能承认你,整个归墟也将容不得你,你将只能是这归墟的反叛者。”
这是一种隐藏着规劝的威胁,但沈兮夷却没有领情,她并不在意自己被定性为反叛之人,而是眉梢眼角都似乎叹了口气,“真正的自由和谐应该求同存异,能接纳各种声音,尤其是质疑的问号。”
她想了数百年也不曾明白的那个问题,如今她有些懂了——有些东西的存在比自我束缚的规则秩序更重要。
一众归墟灵众互相交换了一种警戒和失望的眼色,而后看向沈兮夷的目光有了清晰的变化——那是一种楚河汉界,分寸毫厘都明显分割开的眼神。
白葭定定看着沈兮夷,耳中听到她这番话,不由心中震动,就在这时黑河之下传来一声清亮的高呼。
“希夷姐姐,我们来了。”
只见一叶朱红的小舟在黑河上悄然平稳快速的靠近,上面一个手执一条黑色长鞭的白衣少女摘下头上的白斗笠,在舟上踮起双脚,朝着生死道的方向兴高采烈的挥舞着双手。
紧随这红舟之后还有一叶黑舟,深沉漆黑的色泽几乎与黑河水融为一体。那舟上有两个人,一人罩在黑斗笠之下,一身黑衣撑着一根长长的黑色桅杆,而另一人则是个脸色煞白的红衣少女,远远看去她就像悬空在黑河上的一只悄无声息飘来的鬼魅。
“无湮和渡生?居然是引渡使者!”归墟中有一个带着惊讶和怒气的声音顿了一下,克制着什么情绪一般,咬牙切齿的沉声道,“果然,这些‘新众’终究还是会怀揣异心。”
沈兮夷闻言,眼神刺痛了一下,脑海中一瞬间掠过从‘红莲观相’中所见到的那数百年前客尔伽民众的面孔。
——竟是如此的相似。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沈希夷像是嗅到了什么异样的气味一般鼻间一皱。她立刻捻起手指,伸出食指朝黑河面上一点继而指向虚空某处,她轻快反复的点了一下又一下,黑河之上瞬间腾跃起一排殷红的莲花。那一朵朵莲花在虚空中组成了一条一步步向下的阶梯。
“你们顺着这莲阶,赶紧下去。”沈兮夷对着叶阑声一行人催促道。
白葭循着莲花阶梯的尽头看去,只见它一直通向此刻停泊在黑河上的并列的一黑一红两叶舟。而红舟上一个胸前怀抱着斗笠的白衣少女,与白葭目光所及,当即露齿一笑,向她殷切的招了招手。
还未等他们有所动作。看到悬空向下的红莲阶梯,一众归墟灵众中有人迅速意识到什么,连声惊叫,“不好,他们想要渡过黑河去往归墟。”
这一下让所有的灵众都严阵以待起来。沈兮夷有‘般若’护在周身,自是难以对付,因此他们再度催动起绳索,只听凌厉的破空声中,几道紫白的光又急又狠如同钢筋一般朝白葭一行人刺去。
同一时刻,蛰伏伺机的黑河怨鬼猛然疯狂起来,不顾灰飞烟灭而一片片顷涌覆聚上来的黑影如同浪潮把众人包围起来,紧随之后的是那失控后收到怨气吸引而来的行尸和骷髅。
“嘶、嘶——”一阵阵蒸发的白烟彼此起伏,把那整片黑影灼烧出一个个洞来,洞口边缘如同锯齿一般翻卷而起,莲火燃尽之后,嗜血的亡灵军团前仆后继。
沈兮夷十指在身前灵活轻动,一双丹凤眼中燃起火光的幻影,而眼角那一朵小小红莲悄然凋零了一枚花瓣。
黑河面上无数的红莲如同一盏盏红灯笼一般悬空而起,在半空中激射向无数的黑影。一时间,归墟尽头陷入了一种更大的混乱之中。
一行人被猝不及防的阻了去路,一时脱不了身,再度陷入这归墟的缠斗中去。
“叮——”叶阑声反手转过掩日剑,剑刃截住从低空刺向孟楚衍的一道绳索,那绳索受阻却灵活的变换了方向,叶阑声眼疾手快当即翻过手腕,横剑迎击,一瞬间竟直直把那道绳索从中剖开。
收剑的刹那,眼角余光瞥到了那个以独臂挥舞真刚剑的身影。
魂力流失大半的孟楚衍看上去虚弱不堪,一招一式间显然很是力不从心。就在他格挡住一具骷髅向自己压下的生锈弯刀,与之苦苦僵持时,一具行尸从旁伸着紫黑的手爪抓向他的背心。
叶阑声当即提剑,脚步拧转而去,就在掩日剑刺入行尸头颅的刹那,一道青白的雾也缠住了行尸。“啪——”爆裂声后,叶阑声看到了其后的叶滕玉。下一刻,他回身挥剑,拦腰截断和孟楚衍相互僵持的那具骷髅。
随着骷髅‘喀拉’作响得散作一堆零落白骨,叶阑声看了眼吃力喘息的孟楚衍,眉头紧蹙而起。手中的掩日剑随之发出一声低吟,剑身之上流转出一道白光。
叶阑声以背抵着孟楚衍,目光落向被冲散至不远处行尸中的白葭,他偏过脸,对他道,“楚衍,你先下去。”
孟楚衍眼神闪动了一下,左眼那条伤疤迅速的殷红炙烫起来,带起了断臂的幻痛,他绷紧身体,捏紧身侧的真刚剑,唇瓣一掀似乎下一刻就要争辩什么。然而,他顿了一下,最终僵直的肩膀率先落了下去,所有想说的话最后只变成了抵在舌尖的一个字,“好。”
叶阑声瞥了眼一旁不远不近抵挡着骷髅攻击的叶滕玉,不知她有意无意,所站的位置恰巧在孟楚衍不远处,截断了那个方向的所有攻击。
归墟尽头的虚空中一簇簇地狱红莲如同鬼火接连跳蹿相映,这些无根之火转瞬熄灭,却把黑影烫出一个个斑驳的洞后燃怠而尽,滋生一片片的白气,在这幽暗之处迷离而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