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僰乡小镇里的时候,阿衡不仅有弟弟林在,还有许多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毕业那年,痛哭流涕相拥而别,朋友们各自都去漂泊他乡,承诺每段时间都会写信告知彼此的生活,慢慢的呀只剩下阿衡留着厚厚的一摞写着寄无此人的书信而发愁。
这边京都城里,陈老把阿衡要上的学校早已安排妥当,是市中心里初中和高中连在一起的名校,莞把阿衡托付给陈老早已安排好的教务处的陈主任,便匆匆离去。听着戴眼镜的谢顶主任话中称赞的语气,思莞想必也是各项都极出挑的学生。陈主任对陈家的权势自然清楚,知道阿衡身份的敏感,便把她排入了最好的班级班。
而阿衡站在班的门口时,有些迟疑,攥着书包的手汗津津的听着教室里不高不低的授课声,忽然猛得吓了一跳
“杨明”讲台上的年轻女老师脸涨得像番茄,气得直哆嗦。
“啊,是林老师,对不起哈,我错了,您别生气,您长得这么漂亮,配着猪腰子的脸色儿多不搭调,是不是?笑一笑,十年少!”少年嬉皮笑脸,半是调侃半是挖苦。
“你!!!我是不是每节课你都要迟到,你给我回到座位上去!!!!!”
“是!”少年歪打了个军礼,露出白渗渗的牙,把手突兀地伸到阿衡面前。
阿衡愣神,随即开始冒冷汗。
“愣什么呢!”便被sur一把拉住坐在了教室
而后,阿衡在来不及自我介绍的情况下,莫名其妙浑浑噩噩便融入了新的班级。
南方的转学生,长得一般清秀,家里有点关系,知道这些,也就够了。大家拼命挤进班,就是为了考上名牌大学,有那闲心管别人的祖宗十八代,还不如多做两道题。
然而,有些缘终究还是埋下了。
杨明,也就是sur,在之后长达十年的时光中,不定期抽风兼悲愤交加,揉着一头乱发,手指颤抖地指着阿衡付秋,恨不得吐出一缸血——“我sur活了小半辈子哈,交过的朋友如过江之鲫黄河鲤鱼,怎么就偏偏碰到你们这两个坑的?!”
阿衡微笑,眉眼温柔——“是吗?“
付秋冷笑,唇角微挑——“哦~是吗,小杨子,可真是难为你了?”
sur怒——“付秋你丫不准叫老子小杨子!!!”
付秋睁大凤眼,眼波清澈流转,半倚在阿衡身上,天真烂漫——“那明公公好不好?”
sur泪流满面——“有差别吗?”
阿衡思索片刻,认真回答——“小杨子比明公公好听一点~。”
sur口吐白沫。
对sur而言,阿衡付秋在一起是绝对能让他短寿五十年的主儿,但若是不在一起,又大抵能让他短寿一百年。所以,每每众人痛呼“俩小丫的,谁要是再管他们,出门我丫的让豆腐撞死”,sur却誓牵红线,即使做地下党任敌方蹂躏也在所不惜,被一帮朋友连踢带打,直骂“受虐狂”,sur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你们这帮兔崽子不要以为咱容易,古有勾践卧薪尝胆,为了多活五十年我还能怎么办,只能选着接受现实。”
咳咳,总的来说,在名校西林流传颇久的友谊岁月,基本上不是野史。
当然,阿衡和付秋,自是不清楚sur的痛苦的,即便是清楚,也往往正直无比地装作不知道。
那日之后,阿衡在班上,见人带着分温和的笑,半点不惹人讨厌……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半个隐形人的模样。
巧的是,sur旷课王正巧坐在斜后方,人也不大爱说话,但贫起来绝对把人噎个半死,偏偏女生们又爱找他贫,气得小脸红紫各半,却也不发火,只是拐着弯儿地把话往“付秋和思莞”上绕。
“老子什么时候成了他俩的保姆?”少年说话爽利,带着讽刺。
“你不是和付秋思莞发小吗?”探话的女孩脸憋得通红。
阿衡吃惊,手中的原子笔在练习册上划出一道乱线。
“就丫的那点儿破事儿,老子说出来怕你们偶像幻灭!姐姐们,爱哪哪去哈,咱不当狗仔已经很多年。”少年不给面子,边挥手赶人边翻白眼。
阿衡想起泼到思莞身上的那盆水,扑哧笑了出来。
“姐姐,您这又是乐啥呢?”少年莫名其妙,看着前面微微抖动的背。
“没事。”阿衡小声开口,声音糯糯的。
“这姑娘声音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sur小声嘀咕。
阿衡淡淡一哂,闭了口,继续算题。
“呀!老子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少年像是想起了什么,拍了乱糟糟的脑门一下,有神的大眼睛直直看着前方有些清瘦的背影,而后拿起铅笔,轻轻戳了戳女孩“你姓什么?”
“林衡,我。”阿衡转身,静静地看着少年的眼睛,口音依旧奇怪,却带了些别的意味。
“不姓陈?。”sur不知怎地,想起另一个女孩,声音竟冷了八度,慢慢,拿着铅笔的手松了下来,想起那个人,他要拿满腔的愤恨和怨气对准谁?
sur自幼虽鲁莽,做事不计后果,可却从不屑做那些排挤别人的小人行径,就算是为了思鸾要破例,也断然不会朝一个老实巴交土里土气连话都说不囫囵的小姑娘撒气,是男人,总得顾及自己的面子,不然在付秋那厮面前他明大爷可抬不起头做人!!!
sur心烦,憋了一肚子火,把书摔得梆梆作响,阿衡心中隐约觉得同她有关,听着清晰的粗鲁的响声,心中竟奇异地变得平静,眉梢依旧是远山般温和的线,却带了些淡淡的倦意。
那日傍晚,放学时,司机照例在附近的停车场等着阿衡和思莞,思莞比阿衡高一个年级,放学晚一些。
思莞出来时,照例背着书包,绅士礼貌,波澜不惊的模样朝车走来。可蓦地,少年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朝着石柱的方向大喊了一声,眸中瞬间积聚了波澜——“鸾鸾!”
阿衡心口发紧,摇开车窗,看到一个瘦弱的长发女孩愣在石柱旁的侧影,听到思莞的喊声,女孩却决绝转身,离开。
而那时,阿衡还不曾想过,一声“鸾鸾”究竟代表什么,心里只是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好像时刻追寻着的答案就在眼前,却突然失去了所有渴知的一般。
“鸾鸾,不走,不行吗?”空荡荡的停车场,清晰而包裹着丝丝痛意的声音,没有风度,没有礼貌。思莞修长的指缓缓蜷缩,冰蓝色的衬衫贴在皮肤上,衣角被攥得有些变形,那般委屈郁结于心,象个孩子一般表达了出来。
如此脆弱的思莞,就这样不加掩饰地出现在阿衡的面前,没有了雕琢,却如践踏尘泥一般夺去了自身温柔自持的假象——阿衡虽然明知是假意,依然细细品出的几分温暖。
可是,那个被亲密地称作“鸾鸾”的女孩却恍若未闻,径直朝前走去,一步步,慢慢挺直背,生生变得白天鹅般的高贵优雅。
阿衡透过车窗,看着思莞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慢慢走近,心中仿佛漫过一阵雾,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最初这世界本真的模样。
他们,思莞和他口口声声的鸾鸾,都迷路了吗?
背道而驰,走得那么坚持,却失去了方向。
而她,存在着,即使未曾做过什么,只要姓陈,便意味着一种摧毁吗?
阿衡有时在想,生活真像一场闹剧,在自己还未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姓林之前,便又冠了陈姓。
姓陈,代表什么呢?像张嫂所言,阿衡的亲父是赫赫的海军军官,母亲是有名的钢琴家,爷爷又是政要,这样人家的女儿,毫无疑问,是有娇生娇养的资格的。而陈思鸾,恰恰正是这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孩。
自从来到京城,思鸾这个名字几乎像乌云一般笼罩在阿衡头上,她隐隐约约猜出一小部分,却远没有张嫂开口来得清楚震撼。
当阿衡在僰镇过着简单贫穷的生活,时刻在弟弟心脏病发的阴影下胆颤心惊地活着时,有一个女孩,代替了她,成了陈思鸾。
据张嫂的说法,妈妈坐月子的时候,在婴儿房的她却突然失踪,爸爸妈妈急得快疯了,而爷爷却在半个月之后,抱回了一个胎记与她完全相符的女婴,告诉妈妈,思鸾找回来了。
而那个思鸾,优秀得过分,会跳芭蕾,会弹一手流利的钢琴,长得漂亮,难得的是,性格又极是乖巧可爱,陈家全家人,包括去世的陈家奶奶,无不珍若明珠。即使是爷爷,生性刚硬,在外人面前提起她,也是笑得合不拢口的,更别提把女儿从小含在心口的陈母。
“可惜,这么好的孩子……”张嫂谈起时,总是一脸的遗憾难过。
在陈家,阿衡唯一能说上话的人大概只有张嫂了。这个老人寡居多年,从陈家老太太未过世前便在陈家帮佣,极受陈家上下尊重。
说起来,阿衡能同张嫂相处融洽,是要归功于厨房的。
林母在镇上是出了名心灵手巧的女子,烧得一手好菜,煲得一手好汤,阿衡自幼耳濡目染,颇得几分真传。
偶然,张嫂忙着烧菜,做糊了米饭,阿衡一时心急,看到一旁桌上的半个橙子,便挤了汁到米饭中,而后把青葱叶插在饭中,用小火蒸了起来。
张嫂莫名奇妙,半晌后,竟闻到清醇的米香,心中方对眼前的小姑娘改了观,闲了便拉着阿衡切磋厨艺,悉心教导阿衡做北方菜。
“翻下,小心点。”张嫂颇有权威地指挥阿衡。
阿衡动作轻松地用木铲翻了两下。
“错了,是下。”老人较真,握着女孩的手,又翻了一次。
“两下,行不?”阿衡笑。
“当然不行,北方人起锅烧菜时都是翻下的。”老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下北方,两下南方?”阿衡低声嘀咕。
“小丫头!”张嫂扭头笑骂,顺手抹掉阿衡额上的汗。
“阿婆。”阿衡眼睛温柔明净,声音糯糯的,纯正的南方口音。
张嫂一愣,像是没听明白,转身翻炒鸡丝。
“奶……奶。”阿衡带着认真,唇中逸出温暖,别扭的普通话。
老人继续炒热鸡丝,停了片刻,轻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孩子,要是坏一点该有多好。”
阿衡不语,唇角始终是水墨画一般淡淡的笑意。
每日吃晚餐的时候,餐厅都很安静,连咀嚼东西的声音都听不到,阿衡小口小口地吃东西,虽然奇怪,但她自幼喜净,也并无别扭之处。
“爸……”陈母轻轻放下汤勺,欲言又止。
“蕴宜,怎么了?”老人皱眉,看着儿媳。
陈家家教甚严,极是忌讳餐桌上交谈,但素日思莞和思鸾两个吃饭时极爱说笑,老人虽训斥过几次,但并无成效,思鸾一撒娇,也就由他们去了。
现下,阿衡来了,不爱说话,倒是个清静的孩子,老人却反而有些不习惯。
“能不能,能不能把鸾鸾接回家?”陈母气度高雅大方,此时却有些小心翼翼。
“思鸾现在住的房子里,我找了人专门照顾她,你不用担心。”老人有些不悦,目光却扫过阿衡。
思莞依旧礼貌周正地咀嚼着饭粒,眉头却有些发紧。
“爸,您以前不是最疼鸾鸾的吗?”温母迟疑着,把目光投向公公。
“够了!”老人把汤勺重重摔在桌上。
思莞抬起眸,有些受伤地看着老人。陈母不再说话,温婉的远山眉却皱成结,郁结在心。
四周静悄悄的,阿衡一口汤含在口中,尴尬地咽不下。
“蕴仪,你有时间,还不如给阿衡添些衣服。”老人叹了一口气,又重新拿起汤勺。
阿衡看着自己穿着的有些脏了的校服,顿时窘迫不安起来。
衣柜中不是没有衣服,只是那些衣服终归是别人的,大多看起来又很名贵,自己穿起来总觉得别扭。而从家中带来的那些衣服又都渐渐过了季,穿起来不合时宜,于是,只得两套校服换着穿。恰恰今日上了体育课,弄脏了衣服,被陈老看在了眼中。
“我知道了。”陈母的目光投向阿衡,看不出一丝情绪。
阿衡低下头,慢慢一点点咽下汤,却仿佛卡了鱼刺在喉中。
其实,校服就很好。阿衡想开口,但又觉得不妥,轻轻看了思莞一眼,见他并无什么特别的表情,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思莞对思鸾的好,那日在停车场她是看在眼中的。
“阿衡,学校的课程,还跟得上吗?”陈老放缓语气,看着眼前平平无奇的亲孙女,心中有些遗憾。
他,终究还是耽误了这个孩子。
“嗯。”阿衡有些惊讶,随即老老实实地点头。
“有不会的地方,让……你哥哥教你。”老人说到“哥哥”二字时,咬重了音。
瞬间,陈母和思莞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哥哥。
阿衡喉头有些发痒,张口,却发不出音,只是轻轻点头。
思莞握着筷子的手却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片刻后,站起身,礼貌地移开椅子。
“我吃饱了。”
思莞转身,心脏极痛,像是被人掐住一般,自然无暇顾及旁人的感受。
“阿秋。”思莞走回自己的房间,把话筒放在耳边,沉默片刻后方开口。
“嗯?”对方有些迷糊的鼻音,带着一丝懒散。
“我想鸾鸾。”思莞握住话筒的指尖慢慢收紧。
“噢。”对方懒得过分,一字作答。
“阿秋,我说我想思鸾!”思莞声音变大,一股闷气控制不住,眼圈慢慢红了起来。
“这么大声干什么?你丫个屁小孩,疯了?”少年声线清晰,言语凌厉。
“阿秋……”思莞委屈。
“傻逼呢!”少年冷笑,极是不耐。
“你每次跟我说话非得那么凶吗?”思莞声音变弱,语中带着一丝孩子气和无奈。
“老子长那么大还没对谁温柔过!”少年声音清澈,粗鲁的话绕在唇畔却别有一番风样。
“那……墨涵呢?”思莞顿了顿,小心翼翼。
“啪!”对方把电话摔了。
思莞这边听到“嘟嘟”的忙音,便知道自己踩了猫尾巴,不由得苦笑起来。
阿秋,还是……没有放下吗?
不知道为什么,在思念着鸾鸾的时候,思莞脑中的付秋一脸的骄傲冷漠,连精致的美貌都成了一张假面。
自然,多年之后,看着结局的这般走向,除了苦笑,四个字如同箭头一般,正中眉心——造化弄人。
阿衡自那日停车场匆匆一瞥后,便再也没见过思鸾
而在班中,大家渐渐从阿衡过于朴素的穿着隐约察觉出什么,再加上阿衡的普通话确实不讨喜,一句话听起来支离破碎得可笑,班上一些势力的学生开始看女孩不顺眼,听到阿衡说话,唇边的笑意每每带着怜悯的嘲弄,装作不知道一般地和身边的同学对视,用眼神交流,带着了然而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因为没体面的穿着,因为说普通话说得囫囵不通,所以,是值得可怜的;因为穷,因为音调的乡土之气,所以,是可耻的。
阿衡起初还愿和大家交流,到后来,完全的沉默,只挂着温和的笑意看着别人说笑。
sur,虽知晓众人的势力眼,但是心中又确凿因着鸾鸾的事而莫名抵触阿衡,两相权衡,索性不理会,完全把林衡当成陌生人,心中却奇怪地希望着林衡会因为众人的排挤而哭鼻子或者破口大骂,这样似乎自己便有了心安理得的资格,便有了替思鸾恨她的理由。
只是,可惜,从始至终,林衡一次都未吝惜过温和的笑意,远山眉温柔坚韧地似乎包容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