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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雨濯尘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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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二十九章 夜 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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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夜,两人悄悄从后窗翻出了木盛阁,一路拣着僻静的小路,晃过明显得过且过的上夜婆子,一个纵身,便从墙头越出了侯府,转过一个弯,停在了一个小院门前。

  这里,就是当日李涵带着杨言投奔侯府而不得进后暂住的地方。

  小院同侯府其实只有一巷之隔,当年,老侯爷是想这院子作个别苑,只要将两头的巷子口一封,将侯府的角门同小院的门都开着,便是一体。后来李菡出嫁,这院子就给了李菡。可惜,李菡带着杨言住在这里的时候,侯府的角门从未开过。

  此刻,院门上昔日挂着的瑶芳居三个字早已不知去向。一把锈迹斑斑的锁挂在斑驳不堪的门上,显然,已经很久都无人光顾了。

  “阁主?”阿凉轻轻唤了一声似乎有些怔忪的杨言。

  “进去吧。”杨言到底没碰那锁,轻轻一跃,翻墙而入,阿凉紧随其后。

  院内杂草遍布,早看不出先前齐整的模样。正面是三间正房带着两间小小的耳房,一截精致的游廊连着西边两间厢房,门窗俱已陈旧腐朽,泛黄的窗户纸半拉着,风一吹就啦啦作响。东面并无厢房,灰白的院墙下是一树高大的梨花。此时花期初始,莹莹的花朵挂了满树,在月下透着清冷,树下一张圆形石桌,立了几个圆凳,此刻,圆桌缺了一块,圆凳倒了两只,俱已青苔遍布。

  真真是恍如隔世。杨言心内一叹。

  快二十年了,此处俨然已经萧索得不成样子了,只馀梨花依旧,仿佛上一刻母亲李菡还坐在正房的门槛上落泪发呆,自己在那石桌石凳上看蚂蚁爬上爬下。忽而,母亲突然过来抱着自己不放,不知第几次地开始喋喋不休地说着与父亲的过往。

  李菡与杨风的相遇极为老套:小姐出城踏春惊遇歹人,翩翩公子从天而降出手相救,在满是桃花的山坡上,溪水边,惊魂未定的如花少女与风度翩翩的俊俏郎君四目相对,只一刻,便胜却人间无数。

  后来的事就更俗套了。虽然杨风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家财丰厚,神情气度宛若贵公子,老侯爷仍是意料之中的坚决不答应。然而芳心初动的李菡却已是非卿不嫁,甚至以死相逼。一番要生要死生生死死死去活来后,因为闹得太大,已经有风言风语传出,加上当时圣上刚刚登基,阖府前途未明,杨风虽身份不配,但却是个能在圣上抄家之后将李菡带走的人,几番考虑之下,老侯爷总算在妻子女儿的哭求之中捏着鼻子应了。

  两个人都以为从此便是琴瑟和鸣,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然而,一个是少年成名本性不羁的江湖浪荡子,一个是从来骄纵任性不谙世事的深闺大小姐,两人蜜里调油的日子维持了不到两年,随着杨言的出生,柴米油盐酱醋茶开始渐渐磨去了当日的热情。当一切开始归于平淡时,事实终于露出了它无情而冰冷的本相。在杨言的记忆中,父母两人似乎经常为了琐事置气。起先父亲还会放下身段说些软话去哄母亲回心转意。渐渐地,随着时间的推移,男人的耐性在一次次的争吵中慢慢地被消磨殆尽。接着,随着尹见月的出现,两人好的时候似乎越来越少,闹的时候反而越来越多。再然后,父亲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母亲独坐垂泪的时间越来越长。

  直到有一天,在一次长久的不归后,父亲终于再次回了家。男人兴致很高,抱起粉妆玉砌的女儿运了轻功满院子地飞,把女娃娃逗得咯咯地笑个不停,女人的脸上也终于绽开了笑容。然而,这一切却因为晚饭时女人训斥婆子拿错了装菜的碟子而最终变成了又一次争吵。男人摔门而出,从此一去不归,直到噩耗传来。而女人最后因为背不住巨大的愧疚感抛下幼小的女儿割腕自尽,留下一句“人生若只若初见”的叹息。

  “何苦呢?”杨言想。

  倘若他们从未相遇,大概一个仍然会好端端做无忧阁阁主,快意江湖;一个会嫁到一个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过着大宅门里熟悉的生活。而她,就不会出生,更加不用孤独地去面对那些仇恨与纷争。

  可惜,没有如果。

  “这里好歹还是侯府的产业,怎么就荒成这个样子?”阿凉轻声打断了杨言的思绪。

  杨言摇了摇头,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从袖中抖出火折子,就着微弱的亮光,摆了摆手,示意阿凉留在院中,抬手便推开了正房的门。

  三间屋子,一明两暗,一侧以屏风隔出一间书房,另一边的一间挂了帘子,却是内室。如今从前厅内的陈设西侧的屏风都已撤去,空空的只剩下粗笨的桌椅台几,用手一摸,便是一手的灰。杨言四下里看了一圈,略一犹豫,便先进了书房。

  书房正中的书桌书架仍在,桌上倒着个笔架,胡乱地扔着几杆笔,一个沾满灰的砚台,缺了一角,却是当年杨言给摔的,再看书架上,书是已经被搬空了,只留了个匣子,杨言随手将其打开,里面早已空空如也。

  从书房里退出来,杨言便往内室去,待走到那已经辨不出颜色的布帘前时,杨言停住了脚步。

  李菡便是在那屋里自尽的。

  杨言依然记得那一日母亲突然拉着自己说了好些将来一定要报仇的话,然后强硬地指着突然出现的尹见月让自己认师父,自己因为害怕,胡乱地应了后便跑开了,待自己再度推门而入掀起帘子跑进内室的时候,便见屋内满眼的红色,一股子带了点丝丝甜腻的腥气扑面而来,那是母亲的血,从纤细苍白的手腕处流出,淌了一地,只一步,就浸到了自己的鞋上。

  整整两年时间,幼小的杨言都在被同样的噩梦所困扰。安神的药方换了一个又一个,毫无起色。直到有一日,尹见月当着她的面杀了一个人,当她看见血从那人的身体里喷出来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原来别人的血也可以那么多,那么红。

  于是,她摆脱了噩梦。

  然而此刻,站在李菡自尽的内室外,一帘之隔,杨言仿佛又看见了那满眼的红,鼻端似乎又闻到那甜腻的腥气,距离帘子不过一寸的手居然再次无意识地微微颤抖,最终抬起又放下。

  “真是出息。”杨言无不嘲讽地想。随即轻轻呼出一口气,闭了一下眼,刚将帘子掀起一个角,尖锐的破空之声即直冲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杨言抬手一格,手中的火折子应声落地,就在眼前变黑的一刹那,已将一颗墨玉珠弹了出去,只听得“当”地一声,传出了与兵器相撞的金石之音。紧跟着,杨言头一偏,将将躲过第二支从屋里射出来的暗箭,还未立稳,一个黑衣蒙面人已经从屋内跳出,二话不说,一出手就是阴鸷狠辣的杀招,竟是一名埋伏多时的杀手!

  一片漆黑之下,杨言顾着身上的伤势,不得不凭感觉连连退让。然而屋内毕竟狭窄,几步下来就施展不开了。眼看着此刻已经欺身到了跟前,杨言一个旋身,抬手一隔,一跃同刺客错身而过,便要往门口退。那刺客自觉占了上风,哪容得杨言退走,更何况院里还有一个阿凉,忙忙地抬手就是一抓,竟让他抓到了杨言的手腕,刚要使力,那边杨言忽而手一弯,一个侧步转身,正落在窗户里透过来的一点月光下,刺客正才看清杨言嘴角的那一抹冷笑,陡然心惊之下,刚要松手,谁知杨言的衣袖仿佛有粘性一般,不但脱不开去,反而被顺势一甩,抛向了屋门口。那刺客也算机变,落地时一个后滚到了院中,眨眼间就稳住了身形,刚要跃起再战,刷刷刷,几把长刀已干脆利落地压在了他的肩头。

  “一路从扬州跟来,真是难为你们了。其他人呢?怎么就派了一个埋伏在这儿?是看我受伤了,觉得一个人就够了?”杨言这才施施然背着手从屋内走了出来。

  “哼。”那刺客恶狠狠地瞪了杨言一眼,嘴巴刚一动,一旁的阿凉已经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了他的下颌,干脆利落地卸了下巴,几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院里的汉子中立时就有人上前,训练有素地将手指伸进刺客的嘴中,不过片刻就掏出了一个毒囊。

  “准备得还挺充分嘛。放心,死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啊。”杨言神情漠然地扫了一眼那个毒囊,挥了挥手道,“带走吧。好生炮制。”

  “是!”那掏毒囊的汉子一抱拳,转身一个手刀砍在那刺客的脖子上,登时将人砍晕了过去,随即一挥手,几人用浸过的牛皮筋将刺客捆了,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块破布,将那刺客的嘴堵得严严实实,这才冲着杨言和阿凉一个抱拳行礼,轻手轻脚地将人抬走了。

  “亏得阁主命这次跟来的灰影兄弟埋伏在院外,不然还不定怎么样呢。”阿凉仍然有些心有余悸,“属下不明白,阁主怎么就知道他们会在这院里动手呢?”

  杨言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刚刚被撞得七零八落的屋门,随口道:“猜的。”

  “啊?”

  杨言淡淡一笑:“只能说,安排这一切的人真是太了解我了。”

  阿凉一怔,随即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

  杨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纵身翻墙,阿凉忙紧随其后。

  留下满院梨花,最是萧索寂寞,一地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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