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清雨濯尘归

报错
关灯
护眼
第12章 第三十一章 甥 舅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连一点嘲弄都没透,装得还真像。”顾恒心内不禁暗暗一笑。

  “天啊!”杨言低低一声惊呼,快步走下凉亭查看呲牙咧嘴的丫头,“怎么回事?要不要紧?”

  “嘶——”阿凉一口冷气抽得有模有样,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地恰到好处,“姑娘莫急,不妨事的。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是突然感觉有人推奴婢,一个没站稳,就摔了,对不住……”

  “原来是有人推啊。”周遭一阵窃窃私语。

  杨言登时就沉了脸,亲自半扶起阿凉,道:“今儿多谢三位妹妹的款待,愚姐就先带着这丫头回去了。”说罢,自顾自地福了一下身,丢下两位目瞪口呆的侯府少爷,三位面红耳赤的小姐,一位明显开始看热闹的国公府世子,一脸不悦地走了。

  花园里这一闹,午食便吃得有些沉闷,待歇过中觉,杨言便留下阿凉在屋内“养伤”,带着魏嬷嬷有去了颐荣堂。想是因为上午的事,老太太神色依旧有些不愉,众人也不敢胡乱凑趣,气氛很是沉闷,忽而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大老爷回府了,杨言便提出要去正院明熹堂拜见舅舅。

  已故长兴侯的长子李莫去年刚满五十,生得面相端肃,一丝不乱的发髻里已见得几分花白。论武,他不及祖辈的一成,论文,早年在国子学里苦读数年也没读出个什么名堂,庸庸碌碌半辈子,唯一的长处大抵就是人品方正,不曾像他二弟那般成了个纨绔。靠着早年老侯爷的面子,在军中谋了一个闲职,汲汲营营至今,好歹凑了个五品。

  此刻,他端坐于书案之后,看着杨言规规矩矩地给自己行礼,面色沉静,举止从容,举手投足间像极了她那个死鬼老爹,心内便无端地涌上一股子烦躁,良久,鼻端“哼”了一声,挥了挥手,找了个借口遣走了多余的下人。

  不同与侯府其他人,李莫其实是知道杨言底细的。

  侯府的千金小姐寻死觅活地要嫁一个江湖人自然不是什么光彩事。是以老侯爷就算最后勉强应了,对杨风的身份仍是讳莫如深,对内对外一律只说杨风出自蜀地一耕读世家,因早年杨家的长辈与侯府的长辈有旧,曾口头订下过一门儿女亲事云云。其实,在李莫看来,当年若不是适逢圣上登基,老侯爷因站错了队忧心圣上秋后算账,害怕届时侯府一朝大厦将倾,孩子们会没了下场,即便是李菡以死相逼,这亲事只怕也是不成的。

  然而,即便不屑杨风的身份,李莫内心深处也不得不不情愿地承认,那人是那么地惊才绝艳,相形之下,自己兄弟除了一个侯府少爷的身份,什么都比不过。

  所以,他从来都不喜欢杨风,对妹妹的这桩婚事更从未赞成过,自然连带着也不喜欢杨言。更何况,这个死鬼江湖浪荡子当年险些还拖累侯府。

  “上午的事我都知道了,回头你舅母会好生整治那些个下人的,你只管安心住着,陪陪老太太。你也老大不小了,好好学学规矩,我让你舅母留意着,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你父亲走的到底不是正途……”

  “多谢舅舅好意。托福,当年被人夺走的家产外甥女儿已经要回来了。”不等李莫说完,杨言语调极为随意地就打断了他。

  “你……你说……说什么?什么夺回来了?”李莫心一沉,看了一眼杨言身后的魏嬷嬷,开始发慌。

  杨言自顾自地往椅子上一坐,好整以暇地理了两下衣摆,才和风细雨地开口道:“舅舅想的不差,现如今,杨家的家主正是外甥女儿。”

  这话虽说得隐晦,但知道内情的李莫却听懂了。

  他其实心里清楚,即便妹妹在婚事上忤逆,但当年侯府的所作所为也确实过于凉薄。李菡的死他们多少都要担些干系。至于听凭杨言流落江湖,侯府就更加难辞其咎了。他不知道当日还年幼的杨言记得多少,但如果今日杨言本事了,要翻当年的旧账,他也无话可说。

  “你……你来侯府究竟所谓……何事?”李莫咽了口吐沫。他是见识过杨风的本事的,真真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也不知道眼前这丫头究竟有她父亲几分。

  杨言微微一笑:“舅舅不必紧张,该守的礼数外甥女儿还是知道的。”

  “你……你知道就好。”李莫明显底气不足。

  “不过,”不等李莫一口气松到底,杨言紧跟着道,“外甥女儿昨晚去了一趟瑶芳居,似乎屋子荒了很久了,所以想问问舅舅。”

  李莫的心一紧。瑶芳居的事虽好说,可却不那么好出口。因为侯府早把给了李菡的那个小院转给了别人。这些年侯府大不如前,又不肯落了外头的面子,前年有一阵实在周转不过来,当家的几人一合计,便瞒着老太太把瑶芳居给卖了。

  “荒了?说实话,我还真不清楚。可能是许久没人打理吧。”李莫眼神有些躲闪。

  杨言心里一下就明白了,原本只有五六分的猜测竟真成了真,虽然早有准备,感觉仍像是胃里突然沉了颗冰疙瘩,又冷又恶心。

  “烦请舅舅把契书什么的找出来着人送到木盛阁吧。”杨言也懒得多啰嗦,直接就起了身。

  “不是……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的,李莫脸都红了。

  杨言定定地看着李莫,一字一句地开口道:“我以为舅舅明白我的意思。”

  李莫的肩膀一下就垮了。

  “你不明白,这些年侯府有多不容易,舅舅也是……逼不得已……”李莫神色颓然,声音嘶哑。

  “我当然明白,”杨言毫不留情地打断道,“不然舅舅以为呢?”言罢,规规矩矩地行礼,起身,连一个眼神都欠奉,便要转身离开。

  “对了,有件事还是跟舅舅说一下得好,”临跨出门之前,杨言停了脚步,“外甥女儿这几日可能会经常进出侯府,还请舅舅跟舅母说一声,若找不着外甥女儿,就当我在房内养病吧。”

  说完,也不等李莫回应,一只脚就跨了出去。

  “阿言……”李莫到底出了声,杨言叹了口气,退了一步回来,身子微微一侧,算是给了这个舅舅最后一点面子。

  “当年……舅舅知道你心里只怕怪我们。只是,当年侯府的形势实在……唉,你外祖父后来心里也煎熬得紧……这些年,你外祖母也一直念叨着你……”

  “我知道,侯府有一大家子嘛。我晓得的,舅舅不必挂怀。”杨言垂了眼,语气淡然,说完便不再停留,一步跨了出去。

  只是,侯府的那一大家子里没有李菡。

  杨言这厢前脚刚刚离开,大太太后脚便端了一盅冰糖梨子水进了明熹堂,一进门,就挥退多余的下人,只留了一个心腹婆子在外间伺候。

  “刚在外头碰见外甥女儿,问了问,她们这次就住到老太太大过完寿?”大太太道。

  “你既知道,做什么又来问我?”李莫还未缓过神,便有些不耐。

  大太太轻叹一口气:“老爷,不是妾身说你,杨家早不剩什么正经亲戚,如今不过是族中的一个远方大伯当家,外甥女儿孤苦伶仃在蜀中,老爷怎么不开口多留下她些时候呐?杨家纵不允,且不说山高路远,单凭他们家一个白身,这留下外甥女儿也不过就是一张名帖的事啊。”

  李莫一听,神色就有些古怪:“你听谁说的杨家的事?”

  大太太不无嗔怪:“你这作舅舅的不上心,我这作舅母的可不能不管,不过是略一打听的事儿,又不费神。唉,要我说,虽然看着外甥女儿吃穿上不曾受委屈,可姑娘家都到这个年纪了,连个亲都没议,只怕那什么劳什子的大伯把这事忘了都是有的。女孩儿家又能有几年的青春,再耽误下去就不像样子了。她一个年轻姑娘家面嫩,许多话不好说,咱们作长辈又怎么能不帮着留心呐。”

  李莫低了头搅了搅汤水,不无敷衍:“你有心了。那孩子到底姓杨不姓李,杨家的事,我们李家终是不好插手的。”

  “怎么就不好插手了呢,”大太太笑道,“老爷可是嫡亲的舅舅,老太太更是嫡亲的外祖母,正经的血亲,便是做了这个主,杨家也是没话说的。可怜妹妹去得早,就留了这么一点骨血,想当日我们姑嫂间……”说着,便带了点感伤。

  “好了好了,”李莫不耐烦地打断道,“你的心意我知道,这几日不是忙着准备老太太的寿宴吗?等忙过了这一阵再说。”

  大太太立马转悲为喜:“看老爷说的,我哪里是这等不分轻重的人。只是,我琢磨着,这老太太做寿,来的亲戚朋友不少,老爷若是有这个心,我可不就帮着借机和各家太太们说合说合,也让外甥女儿在女客们间露露脸。啧啧,不是我说,就外甥女儿这品格,哪还找不到好人家。前儿我娘家大嫂子还来说呢,她娘家侄儿,就是那个年纪轻轻的举人老爷,前头娘子的孝刚过,不到三十的年纪,膝下就只一女,想着要我帮着留心。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可巧了,这隔天外甥女儿就上了门,我一想呐,这可不就是四角俱全?”

  “你想给阿言说亲,把她嫁给一个快三十的鳏夫?”李莫咬着牙问。

  “看老爷说的,”大太太显然没听出李莫的声气,“那可是正经的举人老爷,来年大比,说不定就一举高中了。那孩子我也见过,端得是好人品。我知道,外甥女儿生得好,可再怎么地,也是二十多的老姑娘了,上无父母在堂,下无兄弟扶持,一个孤女……”

  “咣当”一声,盅子被李莫一把挥到地上,砸了个粉碎。

  “老爷!”大太太惊呼一声。

  “真是作死都不知道!我告诉你,那孩子的事你少瞎掺和!”

  大太太登时就红了眼:“什么瞎掺和!我好心好意地帮着打算,回头倒不成人了!”

  “够了!”李莫知道这事没法跟妻子说清楚,只得压了压火气道,“早说你是个不成事的,我还不信。有闲心琢磨人家的事,你这个做亲娘的,倒不如替三丫头好生谋划谋划!”

  “你以为我不想替三丫头谋划?”大太太一口就顶了回去,“你以为咱们侯府有什么好名声?当年,小姑闹出那等事来,你们自以为遮掩得好,明眼人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道我在亲眷朋友那儿有多有脸?我没脸也就算了,可怜咱们大丫头,事情都过了七八年了,议亲却议得各种不顺,还不是你那妹妹闹的!她是好,跟着死鬼丈夫一走了之。可怜我汐儿,最后不得已嫁到了关外,这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见了……”说着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唉……”李莫长叹一声,长女李汐远嫁关外,的确是妻子的一桩心病,只是,大太太只道李菡碍了侯府的名声,却不知道老侯爷一死,自己庸碌无为,长兴侯府不得圣心,每况愈下,哪里还能在勋贵间觅到一门合心意的亲事?若是长兴侯府一如往昔般地得脸,事隔多年后,长兴侯府的姑娘又怎么会以往昔捕风捉影的事为由头议亲议得艰难?

  “罢了罢了,我知道你的心就是了。”李莫颓然地靠在了椅背上,“总之一句话,阿言那孩子的事你少插手,杨家……唉,不是咱们能置喙的。你多把心思放在沁丫头身上吧,趁着寿宴多留留心,沁丫头也不小了。”

  见夫君回软了态度,大太太到底不敢多矫情,撇撇嘴,应了下来,便扬声招呼守在外间的婆子打水洗脸,顺便叫人进来清理。

  “对了,今儿在花园里的事我听说了。”李莫突然道,“说是阿言的丫头摔倒推倒的屏风?”

  大太太一怔,随即道:“是有这么一说,可那丫头却坚持说有人推了她,我着人查了半天,也没个所以然。”

  李莫咳了一下,斟酌了一下词句后道:“……阿言到底是客,莫慢怠了。我看那丫头脸色不大好,这几日若是她想在屋里歇着,你也不要去管她。她想做什么,也随她。左右不过这几天。还有,英国公府的事你少搀和,大妹妹不是个省心的,那英国公世子……唉,罢了,你记得为着咱家闺女着想,离英国公府的人远点,这话我回头也会同二弟说的。”

  大太太背脊一僵,到底应了下来。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