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雨濯尘归

  若说顾杨言二人这厢是惊心动魄跌宕起伏，那么清宁子那厢就只能用心力交瘁窝火不堪来形容了。

  广云子到底还是带着大队的弟子找过来了。

  说起来，此人虽然人品堪忧，但能在青云山掌门的位置上一坐多年，确也不是等闲之辈。萧景清和清远一逃下山，他便疑心几人可能藏到了清宁子那里。虽然后来碍着顾恒的面子不得不先下山“剿匪”，但不过转了一圈后便借口兵分两路甩了王诚直扑清宁子处，将小小的一个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阵势之大，便是皇帝抄家也不过如此了。

  然而临了他却不急着进去了，在院门口出了一回神，甚至还挡了几个性急要往里冲的弟子。

  “师傅！”自有弟子不解，“都到这儿了，为何不进去？”

  广云子慢悠悠地将那弟子看了一眼：“无视尊长，回去自将门规抄一百遍。”直将那问话的弟子说得一矮，这才理了理衣襟，一个大礼下去，场面十足地朗声道，“师叔，师侄广云子求见。”

  礼数竟格外地周全。

  只是他却忘了，从前他从不唤清宁子“师叔”，最多最多，也就是一声“小师叔”。

  然而里面却并无声息。

  广云子不慌不忙地接着道：“师叔，因今日山上不大太平，师侄不放心特来查看，还请师叔赐见，也好让小辈们放心。”

  “我这里太平得很，无需你操心，你带着人回去吧。”清宁子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越过院门渡了过来，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沙哑中含着几分不耐，倒像是真的被刚刚吵醒一般。

  广云子：“师叔，那起子贼人甚为凶恶……”

  “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都说了让你们回去！”清宁子一声喝，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广云子的话，显见得已是十分生气。

  “果然。”广云子闻言嘴角就是一动。

  所谓的有其师必有其徒，别看清宁子武学造诣当世难有，但年轻时同他的徒弟萧景清一样，实实在在是个一根筋的直肠子，连拐个弯都比寻常人要慢上一拍，更别说耍心眼子骗人了。如今他这般着急地撵人，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然而广云子若强行冲进去抓人，传出去却不免会损了青云山的令名。不过清宁子此人极重同门情意，又等闲不愿违背门规，只要他们真的拿住了人，自己再拿出门规戒律一压，估计也就没话说了。

  思及此，广云子当下便不再犹豫，嘴里说着“今日不见师叔平安，师侄绝不离开”，一个眼色一递，立时便有两个急于立功的弟子急不可耐地抢上前去将院门一把推开，结果刚冲进去不过几步，便被毫不留情地扔了出来，“嘭”、“嘭”两声落在地上，一时哭爹喊娘不及。

  一时间，跟在后头仍然跃跃欲试的弟子便都缩了回去。

  广云子却无声地一笑，一个揖作到底：“小辈们不懂事，惊扰师叔了，师侄这就给你赔罪。”说着，抬脚施施然便进了院子，果不其然，迎上了清宁子那把已然没什么模样的铁剑。

  “谁许你进来的？”清宁子瘦削的身板上胡乱披着的一件道袍，孑然立在院中，宽大的袖口被夜半瑟瑟的山风吹得鼓起，重重火把下拉长的影子跳动不休，衬得整个人愈发地嶙峋了。

  广云子依言停了步子，目光在清宁子花白的额角鬓边一顿，有那么一瞬间垂了一下眼皮，便在一阵凝重的沉默中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师叔。”

  却仍然没有那个“小”字。

  青云山大殿前那株松柏上缠着的紫藤花开花败了二十回，终究将那个“小”字彻底湮灭在了岁月的隔阂里。

  “出去！”清宁子面无表情，手中的长剑一如既往地端得稳。

  广云子坦然迎着剑尖：“惊扰了师叔原是师侄的不是，只是今日山上出了几个小贼，又有英国公府的世子在山里遇刺，师侄实在不放心师叔，特意带人过来看看。”

  清宁子不无嘲讽地扫了一眼院外蠢蠢欲动的大批弟子：“你这人带的还真是不少啊。”

  广云子谦谦一笑：“师叔避居于此可能不知道，自从杨言那妖女自风离山庄逃脱后，江湖上就一直不太平，前些日子就连玄宁子师叔都遭了毒手，故而师侄不得不谨慎些，有叨扰师叔的地方，还请师叔见谅。”

  清宁子的神情愈发冷淡：“哦？既如此，你现在也看到了，我这里连个屁都没有，你可以走了。”

  “师叔且不忙，”广云子哪会这么轻松地放过他们，“这院子自然是一览无遗，只是那杀手和贼人都十分狡猾，保不齐偷偷藏在屋内某处，为保师叔安全，还请师叔让师侄带人进去帮着清一清。”

  “你这是要搜我的屋子？”清宁子眼一眯。

  “不敢。”广云子态度十分恭敬。

  清宁子：“既然不敢，那便走罢，实话告诉你，屋子里有伤号，不能打扰。说起来，我还挺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贼人能在我手下讨得便宜。”

  “伤号？”广云子少不得就想到了清远，当即一笑，道：“当今世上能在师叔手下讨到便宜的人自然没有几个。只是，”话锋一转，接着道，“若是那贼人中有师叔先头极为疼爱的弟子，难保师叔就不会一时心软了。”

  “再心疼，不也让你逐出门墙了吗？”清宁子冷笑一声，索性捅破了窗户纸，“既然已不是我青云山的弟子，难道我还会回护他不成？”

  广云子：“我自然是相信师叔的。那萧景清白得了师叔多年的教诲，如今已是无可救药，师叔自然不会真的护他。只是信归信，要想堵住悠悠众口，总得有个真凭实据吧？”

  清宁子嗤笑一声，冲着院外努了努嘴：“悠悠众口？你的徒子徒孙吗？”

  广云子将手一抄：“师叔百般阻挠，莫非真藏了人在屋里？”不等清宁子说话，手一抬，院外等候的弟子立时就涌了进来，“还请师叔行个方便，好歹于人于己能有个说法。”

  清宁子剑一挥，立时剑气翻涌：“谁敢放肆！”

  广云子眼一眯：“同门不得相煎，师叔果真要动手？”

  眼见得清宁子明显犹豫了一下，广云子心下便是一哂：他就知道清宁子碍着同门没那个胆子真的大开杀戒。

  “师叔，得罪了。”趁着清宁子犹豫，广云子一个手势过去，立时便有弟子往房门处冲。清宁子脸色一变，一跃而起，伸手一抓一个，拎起来就往外扔，而后剑一抖，刷刷一连便挑飞了随后三个弟子的长剑，顺势一脚再补过去，便又斜飞出去了好些。

  只是从头到尾，别说杀招了，就连能划破油皮的一剑都不曾递出。只是他这般手下留情，终究还是拖累了出招的速度，这厢弟子又多，一来二去，到底还是让两个步伐伶俐些的寻到了空隙。

  “住手！”眼见得那两个弟子就要冲到门前，清宁子不由地大急，正要飞身去救，广云子却在此时出手了。

  “师叔何必心急，就让小辈们看一眼就是。”广云子一剑拦了过去，用的正是两仪剑法中的天际开，清宁子一怔，只得提剑相迎。二人少时曾日日在一处练剑，简单几招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清宁子虽要高上一筹，无奈此刻心思还在他处，广云子全力施为之下，竟是半点也脱不开身。

  眼见得那门就要破开，清宁子正五内俱焚，忽而“嘭”地一声，那门竟被人从里面推开了，只见一个年岁颇轻的男子，甩开一只扶着自己的手，踉踉跄跄地跨了出来，走了不过两步，便噗通一声就往地下摔，被屋内追出来的一个黑衣男子一把险险扶住了，胸口一大圈白布登时就见了红。

  “不……不干……道长的事，”那年轻男子面如金纸，抖抖索索地便去推扶住自己的手，“你……你们……要抓人……将我……陆礼……捉去便……”话说着，一个掌不住，一口血就喷了出来，立时将胸口的白布又染了一大片，却是红里带着黑，黑里透着死气，看得围在四周的青云山弟子齐齐往后退了一步，刚让出一个大圈，那年轻人跟着头一歪，就晕了过去。

  “陆礼！小礼子！”一直扶着人的黑衣男子当即大恸，清宁子也是一声惊呼，甩开广云子就奔了过去，快速地搭了一下脉，脸色一沉，忙指挥着那黑衣男子将人往屋里抬，自己跟着就要进去。

  “等等，”广云子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拦了过去，“师叔，这是……”

  清宁子神情冰冷：“也不知道是哪个刚跟我说英国公世子今日在山里遇了刺，怎么，你连他的护卫被幽冥爪所伤都不知道？”说着，便毫不留情地将人往边上一拨，抬脚就进了屋，却留着门大敞着，一句甩了出来道，“要进便进，正好看看人是怎么被你折腾没的！”竟生生将广云子刚要挪动的脚尖定在了原地，只好青着一张脸守在了屋门口。

  若照广云子的直觉，是无论如何也要进到清宁子那小破屋子里一探的。只是如今既牵出了顾恒的护卫，若是真把人给折腾没了，也是个麻烦事。他倒不担心顾恒会因此公然找他这个青云山掌门的晦气，只是那位大少爷毕竟身份特殊，而他在汉王面前又立足尚浅，真若因此将顾恒得罪了，日后只怕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结果这一等就足足等了两刻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