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曲

  扁舟登岸，舟人去簔笠，露方颐隆准，见富贵之相，仍舟坐不语，行云却合掌道：“小僧行云，见过郡王。”

  “行云？”老仆扶茂贞上岸，行云随从，即闻其道：“行钧大师与尔？”

  行云道：“同宗。”

  “虚实难辨。”李茂贞继续行步，亦不曾回身。

  行云心头一颤，道：“不敢有欺。”

  眼前阶梯直上，茂贞行有七步，忽而吟道：“当年龙尾争，饮血以缔约。古人须发白，月是当年月？”语毕回首，陡见狼顾虎视之相！

  时当申初，何以见月？

  行云竟笑了笑，道：“郡王虽能七步作，然所吟无以为诗。”

  李茂贞瞪视行云，叱道：“敢如是也！”

  行云道：“不敢有欺。”

  但见茂贞回首复上，竟未责罚。

  行云复从其后，何敢作声？及登台，见楼阁独立，名额上刻“香茗阁”，方是时，李茂贞遽然回身，注目行云良久，方道：“汝欲寻求长生道？”

  行云也不避忌，应道：“然。”

  李茂贞沉吟有顷，又回身去，径入香茗阁。

  是阁内分四层，每层状若圆环，盘旋而上。中置一几，上有若干茶具。

  李茂贞就坐后，即谓行云曰：“汝由吾之……你我相谈，为何古朴如斯？”

  行云笑了笑，却未作声。

  “哈哈！”李茂贞遽然大笑，“你从我的歌声中，听出什么？”

  行云道：“救世之心。”

  李茂贞道：“以你之见，我比曹操，如何？”

  行云道：“如比才情，去之远矣。如比功业，尚无定论。”

  李茂贞虎目直视，道：“不善谀媚？”

  行云点了点头，道：“直言无讳。”

  李茂贞凝视良久，道：“坐。”

  行云闻言，即便步至几，无意瞻仰间，不见阶梯，又见阁顶下悬一卷，其约六丈长，宽只丈许，景象繁多，令人目眩。

  及就坐，但闻李茂贞道：“你知我爱女性直，便以为我不喜虚言？居上位者，常见欺奸佞？不然。不过是他们爱听‘善言’。因为他们……自信不足。”

  行云桃眼遽跳，难堪李茂贞陡发“虎狼之势”，幸得自身灵气固守，不至于心神大乱。但见他笑了笑，道：“以郡王之能，何不求长生道？”

  李茂贞忽然笑了，道：“先辈求之五百余年而不得，其中天资比我者不记其数。如此，求之为何？”

  行云桃眼流光，道：“寻求未知，有趣，有趣。”

  李茂贞哈哈一笑，道：“与你闲谈既欢，我便述与你听。当年为得河北道江湖之首，自曾祖起，与卢龙苏家争斗数十年……始终相持不下，及至苏家出一奇才，方不敌……此人你必有耳闻。”

  行云不假思索，道：“应是卢龙苏家当代家主，江湖称‘桃花愁落不见君’苏殷。”

  “正是此人。”李茂贞虎目又凝，“与苏殷独斗，我可能不敌，然而，我一朝得天下，虽不服，也只得臣服于我。”

  行云点了点头，道：“一人之武，不敌举国之力。”

  李茂贞却道：“传闻王建遭江湖影形者行刺，后只一人便退敌。此事虚实若何？”

  行云桃眼忽然一跳，稍作思忖，方道：“退敌者即是我兄。”

  李茂贞哈哈又一笑，道：“江湖虽有所谓江湖道义，然而，人为名利往，且有影形者许多，有时兵马虽众，难防‘暗箭’。”

  行云笑了笑，道：“凡为名利往者，所达气境有限，岂是郡王之敌？”

  李茂贞道：“我操心国事，无暇他顾。”

  行云闻言，不觉动容。李茂贞诚是自恃！直言“国事”而不避讳。此等自信，教行云忽生疑虑。却不知，从何来？

  “你既与行钧大师同宗，必为可用之才。”李茂贞忽又注目，“今后卫我左右，如何？”

  行云作而应道：“我虽修成灵气，应有武技，惟刺穴尔。不可负是任。”

  李茂贞却不留意，转对老仆之生道：“隐卫在何处寻见我女？”

  之生应道：“泸川城外一家酒肆。”

  李茂贞又问道：“何时不见？”

  之生复道：“以锦县闹市生乱，惊动遁世高人，故隐卫不能近。”

  李茂贞道：“是人蓄意为之？”

  之生忽然笑了，将目光移向行云。与此同时，李茂贞也在对着行云笑。

  行云竟也笑了笑，道：“是我有意为之。”

  李茂贞稍稍颔首，道：“你有谋略，又善觉察，是则可以受任之故。”

  “他胜于我。”行云却将桃眼对向之生，“我可以医治。”

  李茂贞遽作，叱道：“以为我不知你身分？”

  行云躬身道：“不敢有欺。小僧正是枯草之徒。”

  李茂贞虎目怒视，道：“当年我与之生上门求医，岂知枯草老狗闭门不见！若不是那老狗，之生何至于斯？我宋文通素来宽仁，不与你计较，然而，你这小儿再三推辞，是欲与我敌对？”

  原来，李茂贞本姓宋名文通，曾为深州博野宋家主。当年，宋文通在河北道颇有名声，与卢龙苏殷齐名，并称“河北双龙”。后来，宋文通对无休止的江湖争斗生厌，因择从军。初，文通为博野军市巡，后累迁至队长。

  唐中和元年三月，文通以本军败尚让之众于龙尾坡，以功为神策军指挥使。文通与之生结识，即在其时。以之生所练真气异常至极，故年少早衰，医者断其年过三十难矣。由是，文通求助于行钧。行钧又与“鬼医”枯草相识，因指点文通求医。

  江湖人皆知鬼医其人行踪不定，性情阴邪怪诞，然其医术超绝，当世无出其右者。文通虽有行钧指点，得寻鬼医，却被拒于门外。而后，文通叩求三日无果，乃去……后朱玫作乱，文通扈跸唐僖宗，论功第一，赐姓，名茂贞，僖宗亲为制字，曰正臣。

  多年以来，假无珍稀药材调养，之生早已殒命。今虽过而立，但他离“油尽灯枯”，不过一二年。

  李茂贞怒起气发，瞬息间，几盏茶具凌空而起，飘浮不定。

  行云不堪其势，手足渐自战栗，几欲跪下，但他的灵气来回振荡，所生之奇劲，竟使李茂贞一时难以败之。

  “请郡王再听我一言。”行云稍稍启口。

  李茂贞见其出言自若，亦觉惊异，却道：“有何遗言？”

  行云仍受其迫，知不易解，乃思索半晌，道：“常闻郡王宽仁爱物，必不与我辈小儿为难，而且我背叛师门久矣……”

  “虚实难辨。”李茂贞截道。

  行云道：“郡王既赏识如是，小僧不敢再拒，但之生兄身体在急，须医先，他为后。”

  李茂贞倏然坐下，道：“坐。”

  茶具徐徐下落，稳稳回几。

  行云复坐，道：“之生兄所练之气，源自何处？”

  之生看向李茂贞，见其颔首，乃道：“安陵未家。”

  行云点头道：“尝闻河北道有一武林世家，其家传练气之法怪极，修者容色早衰，气却强盛，怪哉。今得见之生兄，小僧以为，是所练之气充盈过甚之故也。气充，损五脏，而益丹田。一损一益，方有是相。”

  李茂贞听其言之切切，知有医术，乃道：“若医之有效，便封你为王府都领。”

  所谓“王府都领”与“卫我左右”实则无二致。行云虽识，并不道破。

  因为他很清楚李茂贞的性情。

  他也知道，这个幽静的香茗阁，内藏诸多玄机。

  曾几何时，多少江湖奇盗，受困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