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曲

  终归是牛知音不耐，率先向欧阳曲冲去，直直冲去。

  野牛撞击！

  眼前，仿佛有千百头牛向欧阳曲冲来，这绝非幻象，却是只凭蛮力，而引出的一种势。

  欧阳曲素来重巧轻力，又不使兵器，所以他全凭内功深厚，一掌拍出。

  “宫”音方作，似“羽”随行。灵气如弦，亦如拨，弹之自然。

  牛知音仍不知音，却也正因此，不受幻音迷惑，但觉仿佛有千层浪，一层叠作一层，层层叠进，刹那叠出千斤力。

  但闻牛知音怒吼一声，定住却行之身。

  这一瞬，欧阳曲的耳朵轻轻一动，然后，卢有马窃踢而来的一脚被他以手一引，仿佛琴音旋绕，突向牛知音冲去。

  鹿无为却夺先机，恰阻当中，以手接足，即见卢有马以手拒他肩，身形回转间，既足拒地。二者之合作，可谓无间。

  叮的一声，鹿无为乘机投出的一枚钱币，被欧阳曲的灵气自然当落。

  鹿无为闻声却不变招，指拈钱币，连连投去。

  叮，叮，叮……

  忽然！欧阳曲竟被踢中一脚！

  这一脚，正是卢有马的绝技“驴蹄”。

  欧阳曲但觉脏腑受迫。未料护体之灵气，竟被一脚“踢碎”。

  通常来说，真气难破灵气，正因“驴蹄”有此威力，才称作绝技。

  “以声乱耳，好心计呐，呵呵呵……”谢无烟呵呵一阵笑，“曲婆娘，太依赖你那漂亮的耳朵可不行。呵呵，不行。”

  欧阳曲狷狂一笑，随意拾起一枚钱币，以指即弹。

  鹿无为眼见钱币疾袭而来，但他的钱币已投尽，当即扯衣一扫。

  却在这一刹那，欧阳曲先以一步避卢有马的又一脚，再一步，又过撞击而至的牛知音，须臾，既近始终低头的骆不驮。

  此时才看清，骆不驮非不作为，只是以眼观“沙”，并以气“引沙”。正是这气与气“纠缠”生出“希声”，扰乱了他的耳。

  希者，常人不能闻，欧阳曲却可听之。这既不是“玄术”，也不是“绝技”，是他耳朵天生有的能力。盖所谓“天赐”者也。

  当众人皆以为“钱币”乱耳，欧阳曲自知由来，但希声可听难辨，欲知其位，必须凝神静听。所以，借谢无烟说话之机，就辨其位，方有其步。

  步步青莲，在水一方。

  他人尚未觉，欧阳曲既以掌击之。

  其音之广乐，宛若天钧。却正是：

  天钧鸣响亮，天禄行蹒跚。

  危急之际，骆不驮倏然回身，以背当掌。掌背相接，作万千争鸣，即见“荒漠”风沙茫茫，目不视物。

  灰芒微闪。

  谢无烟自然可以见，可他的神色不无迷惑。的确，他的气域为何能被骆不驮利用？就以灵气域来说，一人生一气，一气有一灵，灵自知其主，怎的为他人所使？况我气强，他气弱……

  他忽然笑了。原来，还有以弱御强之理。

  叮，那枚钱币方落地。

  眼前，欧阳曲却被牛知音从背后“锁住”。牛知音的四肢，便是那“枷锁”，牢固的扣在他身。他的琴，却未破碎。正被他拿在手里。

  “哈哈哈，你这五体不勤的欧阳曲，如何摆脱我！”牛知音不觉大笑出声。

  鹿无为动了下黎黑的眼皮，道：“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牛知乐道：“他的头也不勤，所以是五体不勤。”

  欧阳曲闻言，居然笑了。

  “小心！”卢有马遽然惊呼。

  “何须震气？”欧阳曲笑的更大声了，“谁告诉你们，欧阳曲这个狂小子，不能使力呐？”此言此音，竟与谢无烟如出一辙。

  诸人尚未会其意，即见欧阳曲四体一震，“枷锁”随之松动，然后，他的左手倏然后抓，竟曳牛知音而上！

  轰！一声巨响，“沙地”开裂无数缝隙。这是何等的气力！

  但见欧阳曲随意一坐，对“座下”的牛知音道：“你的外功实在强悍。”

  “欧……欧阳曲……”牛知音呢喃不断，却是欲骂不能。

  方是时，影形者又袭罗微、钱十三等二人，才行一二步，竟止。

  恐惧。

  在那双灰眸中，影形者看见了地狱。

  不可能！他们将生命奉献给了他人。像这样的“无私”，不可能下地狱。

  影形者不惧死，但惧“信仰”动摇。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恐惧。

  谢无烟仿佛也从他们眼中看见“恐惧”，然后，他似乎叹了口气，“楚江王，莫再使这等心计。”

  “谢无烟！”楚江王忽而一声叱咤，“你比‘天之罚’与‘江湖道义’已是对‘天’大不敬，今又食言，敢以为我惧你？”

  此言的确不虚。当谢无烟出言“冒犯”冥府，既必须杀之于此。楚江王非惧不敌，惧者，不能杀也。

  灰眸一闪。

  “荒漠”之中，渐渐有雨。

  诚然，不曾有荒漠，也不曾有雨。

  荒漠不过是气域之幻象。

  那雨？

  灵散天地，以气为“雨”。

  雨是幻象，气却是真。

  震气必伤，散气必亡。

  在诸人眼中，雨愈来愈大，势如倾盆，但落沙地，一一蚀之。

  谢无烟见势，却道：“楚江王，今日可不是冒死杀人之机呐。”

  楚江王嗤嗤一笑，道：“楚江王乃天使，不死也。尔等凡夫，下地狱罢！”

  “大海之底，沃焦石下！”

  号令一出，众影形者则接连散气。

  雨渐止。

  沙地不是沙地，风沙不是风沙，流沙不是流沙。

  沙地成了泥沼，风沙成了黑云，流沙成了脓血。

  凡此种种，幻象十数。

  不妙！谢无烟虽有所度，却须守护欧阳乐、苏英、宋怜儿……等六人，欲阻而不能。

  他当时去江安县非偶然“路过”，而是在侦察冥府，却缘此前得罪那天竺老人……终归误了人与事。这次，他不再饮酒，所以他必须护住这六人。

  楚江王所使乃是冥府玄术之一，名曰“活大地狱”，须由“阎王”发起，以一十六“鬼兵”为祭，共幻化一十六小地狱。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其玄妙之处在于，凡堕活大地狱者，无论内功强弱，皆受判官问罪，有罪则罚，无罪则免。

  且“观”饥饿小地狱：

  判官道：“卢有马，残害家主，剥目割耳，吞而食，重罪，入大地狱。”笔一划，即推入大地狱。

  又“见”孤狼小地狱：

  “鹿无为，残害兄弟，欺占家族应有财物，重罪，入大地狱。”

  但见鹿无为与卢有马相继散气，未几，渐得清醒。

  “你恨我么？”

  “不恨。是驴终是驴，鹿家不役使，还有他家来役使……你恨么？”

  “分明无为，却教我有为。不是那一斧砍出来的血，如何冲去心头的淤泥。不过是一斧血，流作满庭血。”

  “还有钱币么？”

  “千金早已散尽。”

  卢有马的手中却拈着一枚钱币，过与他手，道：“一钱可否换一人自由？”

  鹿无为接过钱币，随即上投，笑道：“早已自由，无须钱币。”

  钱币徐徐而落，终堕活大地狱。

  天之下，人之罚。

  “罚？”欧阳曲狷狂一笑，“我行我事，我罪我罚。这世间，谁也不能罚我！欧阳镜不能，天也不能！”

  判官道：“欧阳曲，逆兄侮嫂，酗酒作乱，谩骂尊长，诛杀同族，科场作弊，以武欺弱，侵夺娼妓……等罪不胜纪，不在本地狱司掌，入热恼地狱。”

  这是判官第七十七次“说”。

  欧阳曲遽然坐下，以指拨弦。

  自从玉香楼中初见，对坐和琴，白首契阔。岂知当时一别，再见已作人妇。

  曾经琵琶语，切切情深，后来翻作，嘈嘈不知音。

  从此绝弦。

  在曹山，欧阳曲第一次从新抚琴。

  现在，是他第二次抚琴：

  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天下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

  第一个听得琴音的人，自然是谢无烟。因为他已隔绝六觉。他以前并未见过此术，却自然悟其玄。

  所谓问罪，其实是自问。何问？是问己心。天玄地玄，人心更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此术妙在能通“意门”，以幻六觉，致自散其气。散之气，又“反哺”此术。假中术者足，或生生不息。

  第二个听得琴音的人，居然是牛知音。

  但“见”他即将堕入小地狱之际，遽然奋力，“欧阳曲，不能弹合我耳之曲？问你原由，你却不曾答我！不合耳，不合耳，不合耳乎不休耳。”

  非我不知音，是音不合耳。却是这放不下的固执，使得牛知音在“地狱边缘”徘徊。

  琴音弥高，其和弥寡。至绝处，如希声。

  活大地狱，忽然见日。日有蚀之，十分内食三分，一分似一年，渐生，至三年方满。

  恍惚又是：

  楼锁轻烟，水横斜照。

  须臾，狂风大作，江浪翻涌，浩浩滔天，一切转瞬即没。

  然后，浪回间，生出一朵巨大青莲。

  “欧阳曲”却立莲心，合眼不观，但以耳听物。

  曹山本寂。

  除却我，还有真也无？

  他竟以浪为弦，以我为拨！种种幻象、幻音……渐渐重叠，而后在玄音之中，消融。

  诸人眼中那有什么风沙，那有什么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