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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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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岁,远方以北。

  暮色沉沉,一辆黑的发亮的轿车不迟不缓的在山路里穿行着,车座后面那双灼灼专注窗外的大眼睛也睡意逐渐消散。女孩扶着窗,呆呆的看着洒落天角那黑黑点点的飞鸟成排的落入山背,无影无踪。

  她想外婆也一定只是暂时去了她眼不可及的远方。

  女孩手伸出窗去触摸风,很是冰冷,和外婆的手一样冰冷。她缩回手,关上窗,有些受伤的清醒起来,外婆已经不在。

  或许就像那个在任何能遇见她的地方都不依不饶揪着她的长辫子欺负她的阿布所说的,被爱也是一种运气,他有炫耀的资本,而她作为无父无母的孤女,越是奢求的多失去的就更多。

  那个人,总是喜欢戳她痛处,讨厌到不行。

  可是如果不被打扰,日子就会细水长流不知苦痛嘛,恐怕她心灵上的缺失已经深入骨髓。

  女孩打开书包,从中拿出画板和铅笔来,对着外头波澜的前景一点点的素描了起来,风景逐渐成型,她眼眶开始波动泪光。

  外婆,此情此景少了你,总觉好空虚。

  外婆,我认真的爱着这里的每一个早晨和每一个对我笑过的人,冒着可能他们哪天不小心就会与我一个擦肩便终生不再相见的风险爱着,如今面对分离我反倒变得轻松许多,大概是我再也不用害怕了吧。

  从后视镜看到后座的女孩还在不停歇低头认真的画着画,年轻的司机回头腼腆的笑笑关怀道,“梗攸小姐,看您也画了好一会了,也可以稍稍休息一下,差不多再过一个小时就到了。”

  听说快到目的地,女孩心神一愣,在画板上的飞鸟旁笔头不经意的重重划了一笔,陡然想起了那位藏匿在幼时记忆里的身影,模糊却又无比深刻。

  她转头望着窗外已呈现铅蓝色的天空,陷入回忆。

  第一章

  2004年的12月8日。她永忘不掉那一日,天色灰蒙蒙的,异常冰冷。

  她就像往常一样站在学校门口等外婆来接她放学,而那个人,是突然出现的。她从人潮中凌厉的走来,神情严肃而深情。

  “攸攸。”她这样喊着自己的小名,顺口自然的似乎已喊过千万遍。

  寒风吹的小女孩瑟瑟发抖,想起外婆叮嘱的话说陌生人一定不要去理睬。她害怕的别过脸,一个人快速往家里的方向跑去。

  女人追着自己,踩着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小攸攸听得心惊胆战,跑的十分狼狈。

  “你不要跟着我!”她大声的尖叫。

  "我是你云曦大姨,攸攸别跑。"女人站住脚手搭着膝盖喘着气,已经放弃拦住她去路的心思。

  隔着风女孩听的并不真切却又觉得如雷贯耳,她停下脚步回头认真的看那个站立在树下的女人,黝黑的长发衬着她的皮肤白皙而苍冷,轮廓看起来有点熟悉又记不起是谁来。“你骗人,外婆说我就她一个亲人。”

  女人闻言气极,狰狞的脸不屑笑了,“你信她!她才是骗子,她就是要绑着你,怕你日后知道真相恨她。”

  恨?什么是恨。为什么恨。

  女孩楞在当场,对她的愤怒感到迷茫而恐惧。

  “你这贱人,谁让你找来了,谁允许你来见攸攸的,你滚,除了挑拨离间还会做什么。我告诉你别想带走攸攸,她是我的,你们谁也别想带走她。”就在此时五十来岁的外婆穿着大衣连忙冲了过来将她护在怀里,狠狠的瞪着那个高挑的女人。

  “哈哈,张晓凤你真是够了,逼死自己的女儿跟女婿不够还想再让孙女跟着你受罪嘛,你造这么多孽怎么就不会于心不安。”女人快走到跟前来,用力的失去理智拉扯小攸攸的臂膀,“走,跟大姨走,她根本不配做你外婆。”

  因为痛,小攸攸哇的一下就大声哭了出来。

  心疼到不行的外婆猛的就把失神的女人推倒在雪地里,情绪激动的哭花了眼线,“拼了我这条老命也不会让你带走她。”

  女人爬起身来,看着她维护孙女的模样开始苦涩的大笑,“等着,总有一天攸攸会知道真相的。”说完她就转身走了。

  “攸攸,别听那个疯女人乱说知道嘛,她就是神经病,所以以后看见她都要躲得远远的知道嘛,一定要记住,她就是个疯子,坏人……”她说了很多,哽咽着断断续续的模模糊糊的嘱咐着。

  女孩紧抱着外婆的身体,一边小声的啜泣一边帮外婆擦眼泪,“攸攸乖,攸攸都听外婆的好不好,外婆不哭了哦。”

  "嗯好,我的攸攸最懂事最乖了,只要外婆在,就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来,攸攸咱们回家。"外婆吸吸鼻子,牵着她的手,一步一脚印的婆孙俩缓缓的往家中而去。

  受了风寒和刺激的外婆随后就大病了一场,性情也有了很大的转变,越来越消沉,越来越无谓。

  也许是对往事回首过度,将那些停留在过去的回忆又一次的挤进生命,所以混乱,所以受伤,所以难堪。

  等她再长大一些上了初中,那时的外婆时常做起了噩梦。有一次攸攸坐在大厅的地砖上倚着外婆的木质摇椅安静的看书,直到熟睡去的外婆发出呻吟,嘴里不断念着‘小琦’的名字时,攸攸立即惊的站起身来就看见外婆满头大汗,面色痛苦。

  她连忙叫醒她,"外婆外婆你醒醒,外婆别睡了。"

  听到攸攸着急的声音响在耳际她才清醒过来,眼里擒着泪水抱着她,"攸攸我梦见你妈妈了,她怪我她还在怪我。外婆不是故意的,可她就是不原谅我。"

  "外婆外婆,那只是梦。"她拍拍外婆的后背轻轻的安抚她的情绪,自然也不去过问那些纠葛,怪罪什么的,原谅什么的她都不敢去探听,是的她不敢,因为她还未准备好去接受可能令她的世界崩塌的恩怨。

  她本性就懦弱,于是她装着健忘。

  外婆也从未察觉自己每次不小心表露的心事一遍遍的割伤攸攸幼小的心灵,她只是迟钝不是愚笨,多少也听出妈妈的死与外婆有关。

  如果是间接,她该怎么办。

  如果是直接,她又该怎么办。

  后来有一次外婆午休惊醒,梦见攸攸被那个女人横行抢走,一股脑起床出门,拦了的士车跑到学校去找她,安静的站在那个小道隔着一块草坪隔着几颗树的距离透过教室窗口看见她在专心上课,看着那么相像她女儿的面孔眼里立即盛满热泪。"攸攸,我的攸攸。"她呢喃着,开始感到头晕目眩,倒在了地上。

  医生说,外婆头部里有一颗恶性脑瘤。

  攸攸坐在病床边,轻抚着外婆粗糙的手掌泪流满面,一个人何其所幸被受珍爱,伴她十三年如一日,不离不弃。

  一个人又是何其不幸备受鄙夷,膝下无儿女尽孝,独自一人抚养外孙女长大。如若前半生真做了什么错事也早该还清,老来何其无辜,遭噩梦骚扰,癌症相逼。

  隔天外婆才醒过来,经脉突兀的手颤抖的摸着趴在病床边上睡着的攸攸的小脑袋,笑的很悲凉也很欣慰。她大半生时间都在争强好胜居高临人,把钱财看得太重也让自己变得更虚伪,并不是没有悔悟过只是骨子就不愿意承认。女儿的死对她的打击很大,女儿为了保全孩子难产而死,攸攸就只是她仅剩的生存希望了。手把手的教她走路说话吃饭洗澡,陪她一起唱儿歌睡觉觉,真的感到很幸福。可是当她期间生病时见攸攸小小样子就一人开始学着洗衣服扫地洗菜做饭做家务的时候,在看见她被同学骂着没爸没妈的野孩子的时候,在看着她躲在房间里偷偷画着爸爸妈妈外婆一家团聚的彩笔画的时候,在看着她长大越来越像女儿的时候,她的痛苦在放大,过往做的事一点一点的折磨着她。

  后来身体越来越差,几月前去过大医院检查没想到得了脑癌。

  她想这就是她的报应吧。

  有些事你尝试着弥补,却无能为力了。

  攸攸从一片空白的梦境中醒来,抬头,看见外婆慈祥的笑,对面窗口的细缝吹进一股风撩起了浅黄色的窗帘,她看见外面一大片阳光。

  心里突然感到很温暖。

  她想只要动了手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是外婆并没有接受,她知道现在的自己药物已经控制不住病情必须要用手术切除脑瘤,可是她向来不相信医疗技术并且风险是一半,她宁可用仅剩的三个月时间陪着外孙女也不想死在手术台上。

  "难道要我眼睁睁的陪着您死去嘛!有机会为什么不争取!外婆您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个人!"

  攸攸死死握紧长袖里双手成拳状,生气又恐惧的发抖。

  那位老人没有说话,干巴巴的眼望着天花板。

  她太累了,知道自己得了脑癌后就想一死白了,只是暂且放不下外孙女,拿了药后每天每天在家煎熬着,越来越头疼难忍,眼睛视力下降,偶有时手脚麻木,生活已经让她疲惫到无力去继续。

  "攸攸,就让外婆再自私一次吧,安静的陪外婆这剩下的几个月好吗。等我走后,那个人会过来接你,她会告诉你所有事情。”外婆握住她的手,安慰的拍了拍。

  攸攸忍不住眼泪的别过脸,气愤而难受的哽咽起来,“如果没有那个人你这些年不会过得这么辛苦!”

  被触痛处的外婆眼中也泛起泪光,她晃晃头,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道,“不,如果没有我,她这辈子也许也不会过得这么辛苦。”

  余后的日子攸攸就搬进了医院里住照看外婆。放学回去阿布也总喜欢跟在她身后一起来,要不是让她帮他写作业就是要求她画班花的素描画,或者就是一旁的骚扰烦她,几次轰走都要再来,直到有一次外婆单独叫她出去,说她有话跟啊布讲之后,即便在学校他都没有再招惹她。

  她问过外婆她说了什么,当时外婆只是笑笑的说,“说他太无聊幼稚而已。”

  攸攸眉开眼笑的依偎在外婆旁边,“要知道外婆说话这么管用,真该早点让您出马了。”

  外婆也只是笑笑的抚摸她的头发,没有再答复她。

  回归二人世界的她们,日子也是过的很平淡。攸攸上学的时候,外婆睡着觉。攸攸写作业的时候,外婆看她写作业。吃饭的时候,一人一口。没事的时候攸攸就跟外婆说说话,她笑,外婆也就笑。

  可是外婆有时并不知道她为何笑,因为她的耳朵已经开始偶尔会听不到声音。她只能看着她的表情,跟着一起展开笑容。

  攸攸晚上在那里打地铺,却经常失眠。

  你越希望时间流淌的慢些,它越是滴滴塔塔的在你眼前跑的越来越快,如同和你示威般,警告般,你无能为力,你措手不及。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医药费快用完所有积蓄时,攸攸愁着如何打工赚钱那会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存了一大笔钱进了外婆的用户里。

  是一名穿黑色长袍的男子,她还没追上去道谢,那个人已经上了车。

  "是她。"外婆欣慰,满足的笑着说。

  攸攸沉默的低下头,自然知道她说的是多年前的那位阿姨。

  “攸攸你不要埋怨她,小曦当年没有把你强行带走,我到现在,心里还是很感激。”外婆深呼吸一口气又道,“你不知道,刚见到她的那会,真的被气的说不出话来。她一知道我是她爸的情人,立马摔东西发狠话,还闹离家出走。隔了一段时间我才嫁入她家,你说我怎么可能容的下她呢。所以我都是变着戏法的让她受苦受罪,她倒是挺有骨气的一句话也不吭。直到她十岁的时候,她爸爸在工地里意外死掉了,我作为他法定的妻子,自然就得到了那笔补偿金。我本打算抛下她,但还只有三岁的小琦却总是嘴里念着姐姐姐姐,不带她走她就哭。我只好带她们俩一起走。但是我心有不满啊,于是更加没有忌惮的对这个前夫的女儿使坏。几乎是所有的家务活都推给她,我和小琦就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了几年,我又改嫁给了一个富二代。我只感觉他对小曦不一般,但我怎么也没想到那老牛竟想吃嫩草在偷看她洗澡。后来他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守口如瓶,并且对他做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便保证保我和小琦衣食无忧的生活。我当时财迷心窍,于是乖乖的默许了。就在小曦二十岁的时候,那头畜牲就开始忍不住了。小曦并不亲近他,他便自己走到她的房间,悄无声息锁上房门。我当时站在门口听到里面的呼救声和哭声,很害怕,但我还是忍住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逃跑出来的,在走廊遇见我时她的热泪和她那怨恨的眼神我永远也忘不了,她说我恨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说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外婆双眼涩痛起来,两行泪水沿着眼角滑落。“之后她就销声匿迹了,那畜牲也要和我离婚。于是我用他那个的录音又要挟了一大笔钱来维持生活。你说,是不是没有我,她这一生会比较好过。”

  攸攸轻轻牵着外婆的手,小心的拿纸巾帮她擦眼泪,心里也感到十分难过。“没事了,都已经过去了。”

  只是无论过去发生什么,是否怨怪,那个人却迟迟都没有再来。等来的是接近新年的年三十那天早上那个戴墨镜穿长袍的男人手里提来的一个银白色的饭盒。

  攸攸必须承认,她开始期待她的出现了。

  攸攸拿进病房里打开来,是热腾腾的汤圆,香气扑满一脸。"哇是汤圆外婆。"

  一闻到熟悉的味道,外婆心情变得不平静,"给我尝尝攸攸。"

  她盛了一碗舀起一口汤吹凉给她尝,立即看见外婆又是热泪满框的模样,攸攸抚着她的背听她说"你不知道那些年她们两个都给我做汤圆祝寿,我总是夸小琦,并没有关心到她的感受,后来她就没做了。我还打骂她不把我放眼里,那个孩子脾气倔的就像牛根本打不听骂没用。可是很多事,她都是赢过小琦的,我只是偏爱小琦从来都没有夸过她,她的心智太成熟,我总把她当对手却忘了她也是个孩子。"忆到过往的伤心事,外婆眼泪掉在她的手背,火热又一下子冰冷下来,一如现在的空气。

  年后最后的一个月时间病情恶化得很厉害,可是那个人依旧没有来探望她。外婆已经眼睛全盲了,经常耳鸣,也经常剧烈头痛的大叫,经常几个护士医生压制着她打止痛针。攸攸就那样呆呆的站在房间的角落里看着这一切,那么的憎恨疾病。

  她十分痛苦。

  越是逼近离别越是痛苦。

  直到那一天晚上,唱了最后一首摇篮曲,两个人终于睡去。一个被机器的一声声刺耳的提示音吵醒,一个却再也不会醒来。

  因为手劲过大,画板上捅出了个深深的口。梗攸回过神来,看车子冲入夜幕,在未知的漫漫前程中行驶着,窗外的高楼与大厦的万家灯火璀璨的缭乱了眼睛,不可置信自己就即将住入那片领域,从此告别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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