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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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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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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谁发明了“饱暖思,饥寒起盗心”这么一句来,其实吃饱穿暖之后才能做更重要和更有意义的事情来,物质满足之后才有精神追求。近些年来,富裕起来的人开始建设寻根文化,修祠堂和修家谱。

  几个村子都是以宗族姓氏修家谱祠堂,寻根问祖成了村里人的要事。

  朱家村村长朱前眼看着别的村都在搞祠堂家谱,他斟酌了半天,也提出他的想法先修家谱,再修祠堂。他们朱氏家谱和祠堂很早以前在朱家村是有的,只是被毁了有几十年了,现在几乎找不到影子了。

  修家谱修祠堂,必然需要资金。有钱的出点钱,没钱的出力,女性一律不入家谱,这是祖上的规定。

  这让那些没有儿子的村民们很恼火,他们家谱上就断子绝孙了。此时他们又开始想生儿子了,传宗接代的思想又复燃了。有人又开始偷着生二胎,三胎,罚款就任其罚款了。

  不过最后在钱不够的时候,村长朱前发话,只要交钱就能写进家谱,不论男女。这一说法彻底地改变了家谱中女性的地位,原来这就是经济基础决定一切。

  修家谱自然需要有文化的人,村里有文化的人并不多,这事最后就是落到朱志安身上,朱志安是民办教师因计划生育被辞退,多年没有转正,现在可以找到临时工作了。

  刘家村今年也开始准备修家谱修祠堂了,村长找到刘母让刘建红拿赞助费,刘建红便说女孩能写进家谱便拿出赞助费十万,村长说村民们不同意,刘建红便等生了儿子再说。

  但不管怎么样,修家谱修祠堂在各村都搞得热火朝天。春风浩荡在乡村的每个夜晚,寻根问祖也是一件令人非常愉快的事情。村民们每到晚上饭后便谈论家谱上有哪些显赫人物。

  朱双全和徒弟们没有空讨论这些,他们在每个温暖的春风中还加班加点地赶货。

  吹面不寒杨柳风,然而不是所有的春风都是温柔可亲的,有时这突然来了一个倒春寒,让人措手不及。这个春天,孙老板回了一趟台湾,过了一个月后回到镇上,就突然宣布撤离。这让朱双全年底不祥的预感得到了验证。故事还是要从头说来。

  见人家好,就想沾点光,蹭一点好处,这大概是某一小撮人的习性。一年前,镇政府有人看着孙老板生意好,眼睛发红了。从来不会孝敬镇府官员的孙老板只想老老实实做生意,没想到有人找麻烦来了,先是说按照国家政策办企业要交税,当然孙老板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镇上开店的基本没有缴税的。这孙老板便按照要求缴了税。

  这税缴了没一个月,镇里有人要他请吃饭喝酒,这是地方规矩,内地很多人都懂的。偏偏认真的孙老板不懂这规矩。最后在村长朱前的指点下,孙老板终于开始请客吃饭,这店铺便正常开着。朱双全也是很痛恨这帮吃喝的,但是他没有办法,即使偶尔孙老板也叫上他,他宁愿自己请孙老板吃饭也不会和那群肥头大耳的人一起吃喝。

  然而这请客吃饭,算是开了头,后面就不得不继续下去,他只好隔三差五地要请客吃饭,原因还是孙老板店铺的位置在镇上,距离镇政府最近,也是距离镇上饭店最近。但是饭店年底送来的账单是把孙老板吓坏了,足足可以赔掉自己一年一大半的利润。良心是企业的灵魂,利润就是企业的生命支撑,没有利润的企业,孙老板是无论如何不想再继续了。

  据说,镇政府的人想喝酒吃饭了,就是找这些老板,毕竟就只有他们有钱。这个贫困县的下属贫困镇自然没有多少资金供他们吃喝了。他们便想方设法能够吃喝。

  民以食为天,这句话大概是被人误解至今。它的本意应该是安全和果腹为本。不知何时被演绎成光明正大地吃喝,这些总是以一句“民以食为天”。这样再穷的乡镇也不会穷了这些官人的胃,不少人都吃得肥头大耳,大腹便便。他们的饮食快感永远得不到满足,除了吃喝还是吃喝。村民们知道这些人,便在背后骂道:“吃得死去!”意思就是天天拼命吃是不是要去死了。

  李矿长就是这样,经常三天两头地被请客吃饭,要不然这矿是不给他开的。他也是等着筹足了钱离开这里,这每年开矿不仅缴税,给工人工钱,还得帮镇里修路,还得花饭钱,他也觉得自己是喘不过气来。

  当时朱前还是不相信李矿长吐苦水。他一个劲地说李矿长故意哭穷,矿开着这么多年都是好好的,赚多少钱只有他自己知道,买车买别墅有保姆,飞机全国来回飞。

  这次孙老板真的要走了,他才知道一个企业真的可以被几个人吃垮。原来村长朱前跟在镇长后面吃饭的日子也就结束了。

  这个被吃垮的台湾企业老板经历一年的内心挣扎还是不得不带着无奈和不舍要离开了。朱双全的徒弟们又要开始重新找工作了,秦同华只好准备重回工地,跟在刘建红后面接着干瓦工。

  然而最忧伤的还是孙老板和朱双全两个完全认真的人。都说认真的人最容易受伤。孙老板觉得自己伤不起,朱双全更是伤不起。

  农历三月初八,朱双全请孙老板到山顶的水库边最后一次钓鱼。这本是两年前孙老板和朱双全见面的大喜日子。如今他却面临着不得不撤退的痛楚。

  这天天气并不是很好,天空没有太阳,风忽大忽小,春风吹在脸上不免觉得还是有那么一点寒冷。两人登高望远,清凉的山风直面朱双全和孙老板,略过他们面庞两鬓的头发,每一口呼吸都是那么的心旷神怡。

  从山顶望去,水库北边的竹海不时地随风掀起一层绿色的海浪。这茂密的竹林,这就是竹的王国,竹的世界,挺拔苍翠,亭亭玉立,节节向上。

  这本是孙老板眼中最美的风景,这竹的世界本可以源源不断地变成了成千上万的精致竹器。然而他走后,他就不知道这些竹子将何去何从。朱双全这手绝活也不知道何去何从。

  两人寻到水库大堤上的石板台阶坐下,垂钓水中,望着水库的一角还倒影着几颗秀美的竹子,随着微波荡漾,自然无心钓鱼。两人聊了很久关于童年的梦想,人生的感慨万千。

  最后,朱双全还是把自己当时最舍不得卖的竹器送给孙老板,孙老板却说让朱双全保管。“有缘再相聚。”只要一有机会,他一定还会回来的。

  可是朱双全说,到那个时候,他也许等不及了,或许早已钻进黄土坡里了。虽然时间会证明一切,但是谁都熬不过时间。

  也许孙老板还年轻,只是三十出头,人生的路途还漫长,而朱双全已经年近六十了,走过了人生最辉煌的岁月,等待他的是风烛残年。现在他只希望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从前几年开始,他就有这种想法,自己戒掉了烟酒,开始托人去城里买各种保健品,不知道是保健品的心里安慰作用,还是孙老板的到来让朱双全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好起来。

  他觉得自己送送孙老板,然后还是顺便去城里买些保健品回来,自己一定要等着孙老板哪一天回来。

  不过,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天还不亮,窗户外面的风呼呼地刮着,仿佛一夜又回到了冬天。朱双全刚穿好衣服,又突然咳嗽起来,朱大山又给师傅增加了一件马甲,他还是咳嗽不停。于是朱大山没让他去了镇上送孙老板,他怕耿直的师傅见着风加重咳嗽,看见送别的情景,咳嗽会加重。

  镇上几条路,四通八达,人并不多,街道仍旧像往常一样,包子铺里热气腾腾,小百货店也早早拉起了卷闸门,两旁卖菜的卖菜,卖肉的卖肉,孙老板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坐下午的飞机。

  给孙老板前来送行的只有朱大山和镇长助理徐建国。徐建国想让镇政府的司机给他送到车站,可是孙老板硬是自己叫了一辆黑车(这镇上的车都是无牌无照的),徐建国和朱大山只好把他的行李箱塞了进去。三人也没有千言万语,只是轻轻地挥手告别,道了一声珍重。

  望着远去的车,回头看看孙老板的店铺人去房空,徐建国不禁长吁了一口气。也许徐建国早已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但是不论怎样,孙老板、他,还有朱双全都结下了今生今世不浅的缘分。

  不过,他相信总有一天镇里那些吃喝的同伴们能够清醒地认识到这些企业是他们给吃垮的。他们会痛定思痛,再也不会成天吃吃喝喝了。

  也许这只是徐建国的美好愿望,要想他们改变吃喝的习性真的无异于上天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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