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 虚实
他从母亲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头上包了一块白布,像一个,眼睛像两个黑洞,颧骨突出,脸颊拉成两块板刷。身上披上了黑色孝服,腰里围一块白色围巾,笨拙得像个伙夫。那时候天已经有点亮了,投射到母亲脸上的是屋顶明瓦漏进来的晨光。母亲拿出一双白头黑身的布鞋,让他换掉脚上的棉皮鞋,双眼瞪着他,催促道:“换呀!”
他犹豫一会儿,母亲就动手了,帮他把棉皮鞋脱掉,又把布鞋套上。他一下感觉脚底变得无限轻松,一踩下去,人就飘起来。
然后他就从里屋出来,到了外面的灵堂。灵床已经空了,屋中间横着一副狭小的棺材,棺材四角各站着一个壮汉。两边站满了亲戚邻居,都拿眼睛瞪着他。有福村长站在前头,向他招手。那是要他去端那张墙上摘下的遗像。他此时已经不再在乎,挤着过去。都是乡亲,看得见看不见,对他都没有伤害。这里没有追债的恶狼一般的眼神。他就是奇怪,这样的葬礼多年前已经举行过一次了,怎么今天又要再来一次?他明明记得县里早就推行火花,怎么父亲还是实行土葬?
乐队又响起来了。他把父亲的遗像端在胸前,走在队伍最前面。眼前有蝴蝶似的东西在飘舞,不知是雪花,还是纸钱。女人们的哭声,融化在军乐声里。母亲颤颤巍巍走在他右边,手里端着那碗饭。她的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飞舞,像一把散开的巨大毛笔。她的双手搁在胸前,像两只枯萎的霉烂的佛手。她没有哭泣,眼珠子不动,茫然地看着前方。她那干瘪的下颚却一直在微微动弹,紫黑的嘴唇一开一盒,在念着什么。
他知道母亲一定是在念佛,她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吃长素,烧头香,常常斋戒,比一般农夫痴迷笃信的多。
一晃到了村东,送葬队伍进入吴家祖坟。他端着遗像在一旁站立,看着人们忙碌。下葬的位置早已落实,坑早就挖好,砌造棺屋的砖石瓦片,水泥石灰,一应俱全堆在一旁。
这边,亲友们撒纸钱,鞠躬,最后在奏乐与嚎哭声中,看着棺材徐徐放入坑中。有法茫茫然看着,似乎自己置身于某部电影的场景里,感觉不大真实。有一点他看得真切,抬棺的人显得很轻松。可以看出棺材里其实已经只有父亲的骨灰,村里人启用了一种新旧结合的形式,来将父亲安葬。
然后狭长的棺屋很快在泥水匠的手里砌出来。一米高,两米长,转眼就砌好了。最后一道工序是盖屋顶,加瓦片。
这时候出了意外。母亲忽然把饭碗往地上一放,喊道:“等等,让我进去!”有法清楚听得母亲的声音,待他回头,已经看见母亲吃力地翘起一条腿,跨上墙头,挣扎着翻过去。一米高的矮墙,她能够翻越。而且看那架势,是不怕摔倒里边去。有法反应过来,放下父亲遗像,上前去看,母亲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里边了。
“妈!妈!你干啥呀?”他急着哭喊。
“你休要管我,阿法,我跟你爸同去了。”母亲的声音从黑乎乎的棺屋里传来。
“你们都扔下我走了,叫我怎么过?”有法想到自己,如今已是孤家寡人一个,几任老婆,几个女儿,现在都等于没有,不由悲从中来。
“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啊!”母亲说,“记住,多积善积德-----”
母亲的声音戛然而止。
有法扑上去,靠到墙沿,看里边黑咕隆咚,深不见底,哪里还有母亲的身影!
边上的泥水匠,似乎不曾见母亲入内,也没听见他们的对话,只顾盖屋顶,加瓦片。有法上前阻拦,他们根本看不见他,只顾自己忙活。边上送葬的亲友,也开始转身回去。
不一会儿,棺屋就完工了。
葬礼结束,人们纷纷走回村去,路上留下一连串脚步声。泥水匠也走了,这边的墓地上,只留一些灵幡,挂在树梢,在风中飞舞。还有一个鲜红如土鸡蛋的太阳,从桑树后面升上来,于是,有法看见他孤寂的身影,像一棵扭曲的胡杨,投射在坟地上。
回村的时候,阳光已经像一张撒开的丝网,将别墅、公路、小道、老宅、河流,桑地,等等全都罩在下面。沿原路返回,过小桥,进老村子,忽然发现四下里一片宁静。刚才办丧事留下的遗迹,已荡然无存。老宅的前门似乎开着,但是没有熟人进出,也不见鸡鸭在觅食。路口人家门里跑出一条狗来,拿敌意的眼光投射过来,不知是看得见隐身的他,还是闻得着他的气味,终于尽责地叫起来。但当他走过去,狗并没对着他,却像狼似的对天叫着。
他发现自家的门虚掩着,屋里自然没有一点声响。他心里有些蹊跷,怎么那么多远亲近邻,全都像蒸发一般不见踪影了呢?莫非刚才送葬的一幕原是自己的幻觉,而现在才是回到了现实之中?
为了确认,他不由前后四顾。河对岸的别墅,比刚才清晰十倍的耸立着。似乎之前看到的是海市蜃楼,现在见到的才是真实图景。河上的石桥桥栏上,也比原先多了一些麻雀。牠们比刚才眼前的灰土似的雪花要真实,活跃。
还有这份宁静,以及南风带来的工厂的臭气,给他更多的现实感。自家家门虚掩,看来是有福没将门关好。自己曾让有福进去察看,估量如何修缮。里边早没啥值钱东西,也无须再锁门。
还有一点证据,是他手里已经没有了父亲的遗像——他并没有放在坟头。他根本没拿过遗像。想到这一点,他急急地推开了自家的前屋木门。“嘎——嘎!”门开了。昏暗的屋里,一缕光线从明瓦里投射下来。里边朝外的南墙上,清清楚楚的,挂着父亲的遗像。
一股股霉味,像这无边的宁静,将他包裹住了。他站在遗像下面,慢慢清醒起来。回来了,儿子回来啦!他默默对着镜框里的父亲念叨。
这是不孝之子回乡省亲啊!功败垂成,一事无成,孑然一身,狼狈不堪,无颜见江东父老,臭烘烘如过街老鼠,灰溜溜似混世魔王-----
他感觉有两行热泪,爬过自己的脸颊。
现在这处境,自己该如何是好?他伫立遗像下面,渐渐明白自己这次为何回来,完全是因为已如丧家之犬,无处可去,因为回老家是一种宿愿。就像受伤的野兽,回巢穴疗伤,近乎一种本能。人嘛,正本才能清源,该时时追溯一切来路,才可弄清自己将去往哪里。爸,妈,儿子回来啦!他对着遗像说。
再次出门,他又一次证实,先前进村的情景是纯粹的幻觉。哪有簇拥的乡邻,哪有死去的“祥”字辈老人,哪有有财有信等离开的小辈!也没有母亲的身影,没有门前道场上的一切,乐队,账桌,花圈,鸡鸭与猫狗,以及做饭的土灶。
只看到东隔壁人家大门虚掩着,里边有小孩的哭声。那小孩哭得凶,哇,哇,像年底的猫嚎。有法有点疑惑,哪来的小孩?莫非隔壁阿火偷偷生了二胎了?他不由靠拢去,贴着门缝听听。
“咋咯哩,咋咯哩,你日鼓的咋咯?”一个女人大声骂道。
有法辨不清女人是哪里人,但肯定她是外地人。他记得阿火家并没有外地亲戚,怕是阿火自己搬家出去,把房子租给人家了。
他无心再听。又转身去看西隔壁人家,这家倒是开着门,而且还有在前屋忙碌——正往一个竹竿上晾尿布。有法一看那个女人的背影,立刻吃了一惊。她背上背着一个孩子,像是用棉布围成一个兜,孩子下身裹在布兜里,上半身与脑袋露在外面。孩子脑袋像一个大芋艿,稀疏地长着一缕黄毛,眼睛大大的,像一只狐獴。
女人的脚边,屋里蚕猫凳上,还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又黑又瘦,衣着肮脏,正玩着什么。
不用说,这家又是外地人!
他无意再看下去,往西走。下一家没人,门关着。屋檐里边挂着好些辣椒与腊肉——从那些辣子,他又能辨出这家还是外地人。本地人哪有这么吃辣的?
他由此估摸这排老屋,除了自家,应该都租给了在此打工的外地人。故乡啊,故乡。现在已经成了外乡了。
他决定绕过竹林,过桥,前往吴村“新区”。
河对岸的别墅,都是铁将军把门的。门上贴着倒挂的“福”字,那是春节留下的。门口还有放过的烟花筒子,像破烂的纸箱,也是有钱人家过年遗留的东西。现在人去楼空,只有一些麻雀,飞到院子里,叽叽喳喳唱主角。只有一家似乎有人,院外大门关着,里边的房门敞开,廊下有老人在晒太阳。屋里的电视机大概开着,咿咿呀呀地唱着老戏——应该是越剧。
只有村外头老香樟边上,有人在动土造屋,灌浆,排钢筋,打地基。有法忘了自己是隐身的,不敢靠近,远远看着。那些泥瓦匠他一个都不认识。只有下面戴着黄色安全帽的胖子,他特别熟悉,是镇建筑公司的阿荣——自己的赤卵朋友!他记得自己不久前还给阿荣打电话,让阿荣全权负责自己的老家新造。要不要上前直接问问他呢?猛一想不对,自己是隐身的,还是电话里再说吧。
他前后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桥边。心里明白,这种大白天,村子里根本碰不到一个熟人。自己是否隐身,一点都不重要。不隐身也等于隐身!
他看着静静的小河,河里的老宅歪歪斜斜,似乎比岸上的还要逼真。他忽然想到一个词,空!公路开通以后,河道空了。空空如也。他想到了自己,像鲁迅笔下的魏连役,飞虫一般到外面转一圈,又回到了原点。而原点,已经不是自己心中的故乡了。
还回来干什么?还能够干什么?
过去母亲有句口头禅,做人是假的。是啊!假!真假!没有意义!
他伸出一脚,奋力踢走一块碎石,自嘲道:好笑,一大把年纪,还像个小青年,想啥人生意义。
那碎石嗖的一下,飞出去,咚,落入河里。
波纹一圈圈散开,渐渐地,河面变得平坦,直到一点印迹都没有了。
人他妈就是这么一粒石子。他思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