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风情胸中来
初雪最有寒气。
太安城长街之上一道飞奔的红色身影身体一顿,愣愣地站在了长街之央。
百姓们躲在屋里升起了炉子,呵了口气。今儿个京地的雪似乎特别不安分,一场又一场,场场又似头场。
确实是头场。
这场雪无关乎来禅寺的僧人,无关乎坐在城下的和尚。
才入冬,又入冬。
凉长阳嘴唇有些干涩,眼神恍惚了一下,沙哑笑道:“死了就死了。”
前方一大队骑兵冷冷地看着眼前这身红衣的女子,人人拔刀。
领头的胯下战马轻轻打了个响鼻。
两相无声。
积压在云里的雪下的特别的欢快,总归是粘了寒气的,落在地上消失不见的时候留下的水渍润出来年的青苔,最受医者追捧,一味好药。
凉长阳笑了笑,抬手捋了捋额头上散下的发丝,轻呵了口气,看着一团雾气轻声道:“霜雪吹满头,也算是白首。”
“杀!”
为首的骑将覆面的铁甲中流出一抹寒光,高声喝到。
长而狭隘的小道上一匹瘦马驮着位少年缓慢地前进,少年昏昏欲睡,身体逐渐前倾眼见欲落之时又恍然惊醒,迷茫地望了望四周,嘴角裂开了个弧度:“嘿。”
可舍不得给马累着。
马虽不是什么好马,但走江湖嘛,财不外露才是保身之道。
临了些南边,到底是个异乡人。
再说这马儿一路晃晃悠悠走江山,有功劳有苦劳,那些兵营里面的可都是把马当媳妇似的,不上阵,不跨马,像这样已经算是大老爷们委屈媳妇了。
最爱是酒肆。
大蛮可没有这些随散在路边的小酒家。在这里遇到即是难得,所以才格外显得亲切。少年笑眯眯地翻身下马对着殷切迎来牵马的小二道:“这里最平常的酒来一壶,可不要贵的,我可付不起。”
小二轻轻抚了抚马身咧嘴笑道:“客人说的哪里话,像我们这些平常摊贩可卖不起贵的酒。客人一看便是走了远方,便知道山南乃是西北偏南之地,路险土瘠,风水养不出太醇厚的酒原材,独独这杏花如雨,酿出的酒温良爽口,倒也不贵,两文一碗,可是寻常人家都喝得起的好酒。”
老板是个跛脚的憨厚老人,笑着对少年点了点头,便转身回去打酒。少年目光一扫酒肆,屁股一崴随便坐上了个位置,望着对面坐着的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嘴角一扬裂出较好的牙口,带着一丝讨好之意笑嘻嘻地道:“就知道我那混蛋老爹不可能放我一人不管,cd叔,好久不见嘞。”
被少年称作cd叔的男子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没好气道:“你放着好好的王府不待,王爷自然不会放任你不管,既然要出来,自然会派我跟着你了。天下势大,江湖事多,但赫连聂只有一人,死不得。”
少年身子向后一仰笑道:“死不得,死不得,天下第八的宇文cd,我当然死不得。”
宇文cd一瞪眼,“天下第八天下第九,为什么练了这么些年的武还是一品武夫?你便是盯着这个排名死死不放,你可曾见过拓拔思南与公孙氏打过?武当的牟沧浪一生未曾与人交过手,一身黄庭经滚滚如云,可知深浅?叔老实与你说,便是天下第十一的唐怀仁,若单凭武道,我在其手中也走不过百招。不入金刚,便不曾真正摸到武道的门槛,武道三境,不论高低。五日前安阳城下坐化的空舟和尚金刚再入大金刚,对武的理解不可谓不深,高不可攀,却从未亲口说过自己天下无敌,这江湖啊,哪来的真正天下前十人。”
空舟和尚。
赫连聂摸了摸无须的下巴,不可置否的淡淡一笑。那大金刚坐化安阳城下的消息几日之间传遍大江南北,大凉皇帝把尸体吊在城门之上暴晒了三日,引得不少身有江湖侠义的侠客群情激愤。江湖少年郎,多少带着傲气,不少人可是将那和尚当成了最为潇洒不羁的英雄崇拜,一人独攻安阳城,多豪气。
猛灌了口酒,赫连聂轻声道:“潇洒不潇洒。”
这片江湖,潇洒最潇洒,潇洒最不潇洒。空舟和尚从未说过自己天下第一,却是天下第一,天刀宋缺说自己是只输给三人的天下第一,所以这天下第一,还是不当的好。不当才最潇洒,赫连聂现在眼前就有一个潇洒无比的高手,这位高手手指灵活,身法敏捷无比,使得一看就是失传已久的夹龙指,在路过赫连聂的时候悍然出手,一身内力轰然而出一击命中,飒然而去。
宇文cd笑眯眯。
潇洒高手笑眯眯。
赫连聂也笑眯眯。
“要不要追回来。”宇文cd望着快走出摊子的高手轻声道。
赫连聂摇了摇头,眯着眼道:“不必了,傻子才把银钱放在荷包里,我也是个老江湖了。”
宇文cd笑眯眯地将手伸进赫连聂的胸口,掏出了一只麻色荷包。
赫连聂一掌劈出。
高手身体微微一动,躲过这看似满是杀机的一掌,促狭地发出了笑声:“后悔了?”
赫连聂站在身后笑而不语。
就是反悔了。
高手瞬间转身一掌拍起了一旁桌上的一碗残酒对着赫连聂的脸上泼去。
一碗酒撒出了点滴汪洋。
磅礴壮阔。
赫连聂抬手抽刀转眼见横在了面前,虎口一麻,传来了金铁交戈的摩擦声擦出了一串火花,身子被噔噔击退了两步。
宇文cd端起桌上的粗瓷酒碗轻抿了一口,并未看酒厮之中打得如火如荼的两人,抬眼望向了离这不远的关外城池,紧了紧手,又缓缓松开。
凉军出征,大风起。
抬手一道指劲弹了出去,打在了正准备气急败坏欲使撩阴刀的赫连聂的手上,轻声道:“该走了。”
赫连聂愣滞了一下,狠狠瞪了一眼吊儿郎当看着他的小贼恨声道:“算你走运,否则老子让你知道什么叫天下第一刀。”
怒甩一下压根就没袖子的手,摇摇晃晃地往外追着先一步的宇文cd。
狗日的下手真黑。
做贼的少年眼中微闪了一下,望着赫连聂的背影,从怀里掏出银饼子,上面娟秀的赫连二字带着剑意劲道,不亚宗师。
天下第一刀啊。
不是宋缺么?
老头字受伤了还死要喝酒,没点高手风度。
少年掂了掂手中的银子。
“两斤酒兵。”
赫连聂快步追上宇文cd,刚要张嘴埋怨,却又立刻闭上了嘴。
宇文cd手指不停地在腰间已被分为两截的长枪上摩挲,神色静如水,气势猛如龙。
侧过视线望向赫连聂,淡笑道:“怎么不问?”
“问也白问。”赫连聂翻了个白眼嗡声。
这位享誉春秋的枪圣曾三年走过大凉,三年走过大虞,十年走过蛮朝,从大宗师走到了金刚之境,路过凉虞战场,跨国蛮凉之边,养成了一身的臭脾气。为了一个乞丐而杀将士,为了一个将士而杀百姓,做尽仙人之事,用拓拔思南的话来说,他这一生都在脱裤子放屁,说好听点是一招一式皆为浩然,善如铁,炼则成钢,然而过刚则易折,这就是他宇文cd为什么一气只达大金刚,再上一步如登仙阶。武夫三境,落得的是心境,勿念观尽世间世态炎凉,路见不平事,不介意做一回拔刀郎,刻意去寻求的浩然之气,做的是迂腐文人干的事,他宇文cd凑什么热闹,真当自己是才入江湖满身正气的游侠?道家所说的两仪遵道恒长,便是如此了。
赫连聂偷偷看了一眼宇文cd,不管如何cd叔,依然还是他的cd叔,至于国子寺的那群老头说什么都善养天下浩然之气,蛮朝的枪圣什么时候要中原的夫子来做评了?一群人成天什么事不干尽瞎拍马屁。
宇文cd气势尽收,以他的境界如何不知道赫连聂瞥了他一眼,这位看似了无心事的小王爷其实心思比谁都缜密,无论他对自己的看法怎样,情面这东西淡如水,来的还没一句话实在,总有用完的时候,他可不想将来为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叹了一口气说道:“他的刀法比起你只高不低。”
赫连聂伸了个懒腰,无所谓道:“我知道,不是还有cd叔你么!小的被欺负了就放老的,小子我别的不行,摇旗呐喊助威的本事还是有的。”
少年咧嘴一笑:“江湖人打架,打不打的过是一回事,敢不敢打又是一回事,三分靠功夫七分靠气势,便如独占春秋的刀圣一般,安阳城一战虽不敌空舟,可谁不知道那句三十年我有刀意,可斩漫天仙?”
宇文cd大笑一声,这话说的在理也不在理。现在的世道,可不就是扯虎皮拉大旗,不管是不是高手,待我先来一招御剑飞行的把式你再看要不要和我闹,这可是剑仙才有的大本事,怕不怕?怕就回去吧,反正老子也就会这一招。
唬人的本事,也是本事。
想想有趣,宇文cd绷紧的神经放松了几分,酒摊上做小贼的少年出手并不太过亮眼,却一招一式带着滚滚刀气,做得刀客之称,却做不得用刀之人,那少年从未摸过刀。人说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一个从未摸过刀的普通少年刀客哪来的刀意,这荡荡江湖,只有一个人善于养刀。
赫连聂口中败于安阳城里的那位春秋刀圣。
天刀宋缺。
老头轻易不会死,却跑到了这雨井烟垣的山南道边城小地,也不怕没落了名声。
败于虞歌南,不冤。
宇文cd,走不过三招。
江湖之大,惊艳前辈亦仍然处处惊艳。
“cd叔,要不你教我练枪吧,背着枪到处跑也有好大的气势呢。”
“好啊,先单手抖个枪花我看看。”
少年颓废一声:“你这不是欺负人,你那是铁梨枪,怎么抖的起来?”
“那就好好练你的刀。”
两人朝着那座立在乱石之中的落马城缓缓走去。
“凉朝这么大,小子你想去哪?”
赫连聂望着隐入余晖的城墙,心中莫名涌出一抹胸襟:“去见一位故人。”
落马城,自字面的意思自然是在此落马,落马城周围地势极不平坦,骑军在此根本不可能发起引以为傲的冲锋,城墙周围的林子全部被下令砍了,守城之地不可有林是守城之将的铁律,避免从林子里突然窜出来一伙奇军,整个城池之外只有一条直坦坦的道路,这样的城池想要攻陷,只有拿三倍的步卒命去填。
大凉王朝自建立以来,山南道这一块就未曾消停过,亦如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一股叛军,从山南道的襄州顺南而下,打的各方将士猝不及防,又亦如山林野间跑出一伙装备堪比大凉精锐步卒的流寇对着扎守在落马城的三万步卒的粮草补给下手,暗地里自然都知道是谁捣的鬼,但台面上怎好明说?大凉一心都挂在与蛮朝对峙的淮阳至江南一道的主战场上,被包围了自然不爽,这时候谁捅娄子,谁就掉脑袋。
太子叛离的消息如同雪后寒气一般从京城席卷到了百郡直至边线,军营里面无数将士喝酒骂娘,不管有没有关系,看不顺眼的统统骂了一遍,问候着这个那个的祖宗。
早年间征战的时候便说山南道的步卒只能天下第二,第一当属幽州,惹来山南步卒的强烈不满,一天到晚嚷嚷着要较量一场,是骡子是马,咱得刀眼上见真章不是?
步卒之优在于其善变,凉朝每一位步卒都有强弩,这也是蛮朝步卒所不及而眼红的地方。
除了最精锐幽州步卒,便是那一伙曾是前梁,而后又是前虞,如今镇守在山南道以东离落马城六百里的尖山咀的铁头营最为出色,守将一降再降,却没打趴下这股步兵营的气势,一个个嗓门大的能让鸭羞。
篝火前哨位难得换岗取暖,便有人偷偷从怀里掏出一个怪模样的小葫芦悄悄打开抿上一口,顿时有些劣质酒香四溢。
“好啊张孔武,你他娘的又偷偷开荤!”
篝火前的汉子一个激灵,手中的葫芦险些没拿稳落入火中,哆嗦着转过头刚要打诨,便见一个年轻士卒笑眯眯地看着他。
张孔武一口唾沫,怒道:“狗日的李公麟,没事尽他妈干些吓人的事,老子还以为伍长那瘪犊”
“伍长什么?”一个大汉从李公麟身后窜了出来,瞪着牛眼望着张孔武,只可惜眼睛只有一只,在篝火前印的活像个杀神。
张孔武打了个激灵,顿时被大汉一脚踹了个跟头,嘴里还骂骂咧咧:“就知道你们这帮丧良心的玩意没少在背后说老子坏话。”
掏出张孔武怀里的酒葫芦,屁股一崴便做到了篝火前,狠狠地灌了一口扔给了还在一旁委屈地摸屁股的张孔武,愣愣地盯着火光:“都喝点吧,公麟你也坐下,现在不喝以后怕是没机会咯。”说完抬起头望着有些小雪的沉闷天空。
“要打仗了。”
铁可行望着那一堆篝火前的三个人,微微侧眸望向了一边儒士模样的俊俏书生,紧紧地咬住了后槽牙。这些将士,他从梁朝带到现在,未经一场大战。
不是他铁可行怕死,沙场之兵莫不杀敌,沙场之兵莫不被杀,他曾经对这些将士说过:“战场之上别傻傻的一昧冲杀,老子兵少,多死一个都舍不得,回头还得老子去见你老娘,媳妇那么丑谁乐意去你家。”
可铁头营仍年年少兵,可铁头营中原第二。
这群完蛋玩意说将军你他娘的名声坏了我们跟你嫌丢人。
面子咱战场找。
总会让你成名将的。
到时候兄弟们一起喝酒。
多威风。
儒生张嘴说:“这是一条不归路。”
一声轻笑:“铁可行五年生死卒,十年大将军。有人说无论是庙堂江湖,出了名声的就会再搏个响亮。大梁曾有过的沙场骁勇断谋之将不必凉朝差个多少,沙场之上无老将,说的就是八十二岁战死沙场的李禀秋,一生小败无数,却从无大败,自凉朝铁骑过淮河之后,若不是他死守洛城,大凉的大纛怕是会更早扬与建康城。老将致死仍说笑:‘千百年春秋如大梦一场,千百年鸿业一入黄粱。如今我李禀秋也禀春秋,大梁之亡,乃天亡也,非李禀秋战之罪也,莫坏了老夫名声。’你看这名声,多重要。我一生哪怕百次降将,便总有一次拼命,你看我这铁头营,头如玄铁,皆是不怕死的,所以我要搏个名声,才好带啊。”
儒生抬起头,一双眸子煞是好看,望着平原尽处带些烟沙的落马城池,目光起极之处却是皇城方向,嗤笑一声:“枉做天下人。”